他送给她唯一的戒指,是枚假银戒指。
在商场打对折时候买的,不雅致,也不特别,是那种看一眼就会忘记的。
她说,可以买给我吗?男人迟疑一下,然后点头。
她知道,上面的玻璃钻很俗气,但她喜欢。
那些条纹看上去很像2008,她指给他看。他摇头说,戒指而已,我看不出来。
她还是开心地戴在左手中指,将手扬起来。对着阳光淡淡的笑,不再说话。
这是两年前的事情了,他们刚认识三个月,说过一次分手。
他们的相遇在早秋,她坐在博物馆门口的石凳上,看一本书。
然后他走过来,坐在她旁边。
她感觉到他在看她,但她没有抬头。
他问,你在看什么书?她递过去。
这是本手抄的诗集,是摇红留下的唯一东西。
在她十岁时,摇红失踪。
摇红就是她的母亲。
她知道,男人是无法懂这些晦涩的古体词的。
它们是孤独的,已经不见了灵魂。
他无非在找一个说话的借口。
英俊的男人,但她不感兴趣。
在她的生活中,很少接触男人。
她是没有父亲的,十岁开始,就独自生活。
一直离群索居,直到遇到这个男人。
他们一起去附近的寿司店,她蘸很多的芥末,
眼泪就这样坦荡地划落下来。
她说,一直迷恋那种味道,有点像自杀。
她用指甲轻轻扣着杯子,没有再说话。
喝很多的清酒,直到微微眩晕,这是她喜欢的感觉。
窗外开始下雨,她就这样看着,将手贴在玻璃上。
他将手盖在她的手上。
她抬起头,安静地看着身边的男人。
轮廓分明的男人,眉头有习惯皱起的痕迹。
相书上,这样的男人多是冷酷的。
她眯着眼睛,开始想象男人抚摸她的样子。
知道他能给她的只有这么多,但这和她没关系。
她需要他,但不爱他。
闭上眼睛,感觉他的温度。
他们的手是同样冰凉的。
很快搬离了自己的家。
那是一栋三层的洋楼,她一个人住。
夜里总是感到压抑,因为她知道,摇红从来没有离开。
只是,再也看不见了,她恨自己,为什么看不见。
有时怀疑,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一个可以停留的地方。
她的灵魂是空的,一直在四处晃,从十岁那个清晨开始。
她还记得小贩逐渐走远的叫卖声。
阳光还是一样明丽,只是摇红不在了。
如果醒来后,还有一个人在身边。
这很好,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
他对她时冷时热,
因为她已经在他身边了,没必要再在乎什么。
轻易得到的,总是会轻易对待。因为一切都来得轻易。
他不了解她的童年,她的缺陷,
摇红留给她的大笔钱,足够奢侈地花上几辈子。
而在他眼里,她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女孩。
是他的仁慈和温情,让她得到救恩。
这样的关系,从一开始就不再平等,她是知道的,但不去点穿。
因为她犯了个不明显,却足以致命的错误。
她真的爱上了他。
一年后,第一次,男人把她带出去,见几个最好的朋友。
应该算是一次聚会,男人间的,女人只是配角。
他不确定她是否开心。
大多数时候,他看不出来,她表情总是淡淡的。
笑得时候可以像冰激凌一样甜,但一旦不笑,马上一片冰冷。
那天她一直在努力保持着笑容,直到脸部微微有些僵硬,
还是没有说话,不知道可以说什么。
毕竟,她总在过分小心地保护自己,她与他的朋友是两种人,与他也是,
唯一的区别,只是她爱他。
她想他或许还是在乎的,每逢天气转暖,他会对她好一些。
这是他与她相遇的日子。
如果这时下雨,冰冷的那种,只要他在旁边,他会让她靠他的肩。
于是她记住了雨水的味道,手心的温度,还有那把方格子雨伞。
她暗中转动着那枚戒指,
戒指已经褪色,里面看上去是铜的。
她一直都戴着,在他看不见的时候。
他不满她的一言不发,毕竟,只是微笑不如带个木偶。
他感觉她让他丢脸了,尽管他从不怀疑她的美丽。
那天,他拂袖而去,把她扔在了温暖湿润的雨季。
她只是双手抱肩,走在雨里。
再次满心疲惫,又回到了红楼。
每晚,她整夜的失眠。但不吃安眠药。
就像每次胃痛,她只是用手按住。
她什么也不做,因为想让自己过得好些,也是要有欲望的。
而她已经没有任何欲望。
晚上还是通电话,对话变得艰难。
大段大段的沉默,像黑色的海洋,睁大眼睛,仍旧无法呼吸。
她无法摆脱那种压抑。
男人觉得她愈发索然无味。
他故意和她吵架,言辞激烈,她知道,他想激怒她。
但他不知道,她已经无法和他吵架,甚至不知道可以说什么。
挂上电话,感觉心一点点撕裂。
她用手指拧灭烟头,火的温度,藏在灰烬里。
很痛,他看不见,她也不说。
她只是不说。
剩下的时间,她靠记忆来取暖,深秋到了,接下来还有冬天。
他们始终无法靠近,但毕竟,他还在她身边。
他说,希望她可以搬回去,但她知道中间的言不由衷。
她已经无法与他做爱,只是希望他可以抱抱她。
但是他不会懂。
所以,黑暗中,她抱紧自己,听骨骼收拢时发出的声音。
圣诞的前夜,很大一场雪,在她的城市是不多见的。
她在大街上走,一个人,戴着绒绒帽,不断向手心哈热气。
她欢快地走着走着,渐渐跑了起来。
脸上又一次甜甜的笑,像堆起的冰激凌。
她伸开双臂,在大雪中不断地旋转。
想抱住看见的每一个人,但是,她是落空的。
圣诞是她最在乎的节日,从来就是。
从前和摇红在一起时,圣诞便是她们唯一的节日。
她没有生日,也不过年,从来如此。
2003年的圣诞,她和那个男人说过的,但他在旁边的城市,所以错过了。
她独自去了那个城市,但不确定是否为了和他一起过这个节日。
在长途汽车上,她抱着她的熊,安静看窗外。
电视里在放电影,舒淇与梁朝伟主演的。
她喜欢舒淇,可以灿烂得那么没有余地。
那次,她只是笑笑,将cd塞进耳朵里,毕竟,浪漫只是电影里的事情。
响而急促的音乐,突然消失,没电了。
她对生活总是没有预期。
那个圣诞夜,她在陌生的城市行走。
电话一直拿在手里。没有响,她也没有拨。
但感觉离他很近,特殊的日子,他们就在同一个城市,别人的城市。
现在也一样,在同一个城市,自己的城市。
他们还是没能在一起。
她去麦当劳,为自己买了两只蛋筒,她要给自己一个惊喜。
在出门时,蛋筒被碰翻在地上。
甜腻柔软的白色,到底只是一片冰凉。
她愣了一下,然后离开,甚至没抬头。
站在橱窗外,看里面陈列的天使,翅膀上有闪烁的雪片。
她在外面看了许久,终于没有推门进去。
已经没有讨好自己的欲望,情愿让自己痛,痛了才会记住。
坐在咖啡店,听小雪片扣窗的声音。
抚摸着戒指,她说,2008年了,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就是那个下雪的圣诞,男人认识了另一个女子,在虚拟的网络中。
长久以来近乎残废的生活,已经让他绝望。
但他需要缺口。
感觉自己跟本不了解她,或者没有人可以了解她。
像黑暗中摸索到的瓶子,他根本看不到里面装的是什么。
同时感觉恐惧,因为全然无知。
他情愿让自己麻木不仁。
现实已经让他厌倦,他不断找借口,避开每周一次的约会。
他不在乎她的想法,希望她可以消失,但又不想自己提出,
毕竟当初,是他不顾一切追她的。
终于,他自由了,可以享受爱情,尽管他不爱身边的女人。
在这样的日子,只要简单就好。
他可以接受任何可能,可以痴,可以不漂亮,甚至有点傻气。
他的脑子里又是她的样子,她像一种毒,看上去美丽安静,却是致命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不是这个世界疯了,就是自己疯了。
他牵起身边女子的手,然后放在脸上。
在她的节日,她一个人。
深夜挤进酒吧,外面太冷了,她想喝点酒。
坐在角落,透过酒杯,看狂欢中的人群。
开始祈祷,没有发出声音,
她深信,耶酥是万能的,而今天上他诞生的日子。
他会给她一个奇迹。
然后,她真的看见了他,还有低下头和他接吻的人。
她不知道,他们认识不到三小时,之后,他答应了女人见面的要求。
酒吧派对到了最高点,每人手中都领到了一张面具,不同的面具。
以小圆桌为单位,人们互换着自己的伴侣。可以交谈,接吻,或者做一些别的事情。
时间不长,三分钟而已。
她走到了他的桌边坐下,轻轻晃动着杯中的蜡烛。
他说,你的手指很美。
她说,因为寂寞。然后轻轻的笑。
他没能辩出她的声音,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在抽烟,一支接一支。
终于,她的声音变得沙哑而暧昧。
三分钟后,她离开了酒吧。
很多谜题是应该被揭穿的,只是想到时,已经过了时间。
她从来没有怀疑,因为一直是知道答案的。
也许应该是给彼此自由的时候了。
还好,时间还没有到,她只是中途退出。
第二天,她打电话给他,约在寿司店,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男人的神情只是倦怠,或许他以为,她还在无声的祈求。
但这次不是的。
他说,你决定了?她点头。
他说,你不后悔吗?我待你不薄。她笑笑,是我太贪心了。
他说,这些天我都很忙,连圣诞也在加班,你知道的。她说,对呀,我知道的。
他点头,看着她的眼睛。
许久后说,如果你收回刚才的话,我可以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星期我们去海洋馆好吗?你说过,想看那些鱼。
她叹了口气说,太久了,我不记得了。
走前,她留下了戒指,戒指很早就褪色了,看不出任何最初的样子。
他终于记起了那枚戒指,在她离开后。
她已经没有选择了。因为知道,只有离开,他才会记得她。
回去了,她还是不被爱的。
戒指取下了,但两年来留下的戒痕已经深入肌肤,无法抚平。
那天在酒吧,她将他的手放在戒痕上。
他轻轻抚摸,然后问,这是什么?她说,约定。
他说,实现了吗?她笑笑说,你有向别人许过愿吗?
隔着面具,她看不见他的表情。
然后他摇头,说,分量太沉了。她说,都一样的,不会实现,因为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约定。
一个月里,他反复把玩着那枚戒指。突然发现,有些事情,他忘不掉。
然后他去约她。她没有如约而来。
他发觉自己更想念她了,甚至无法控制这种感情。
第一次发现,原来他根本离不开她,只是不自知。
一遍遍地拨电话,每一次的无法接通,他的心就跟着下沉。
原来心真的是会痛的,他开始相信。
黑暗中,他对着窗口抽烟。
对着重叠的影子,他喃喃说,我完了。
直到她答应出来。他高兴地像个孩子。
将一大捧百合挡在脸前。
她走过来,朝他淡淡的笑。他从口袋里取出了蓝丝绒盒子。
他说,我要为你换一枚戒指,然后你嫁给我。
他的语气异常温和,就像第一次。
在他打开前,她定定看着他,盖住他的手。
说,很美的约定,只是已经过了时间。
然后,她拿开她的手,径直走开。
阴冷的天气,有小孩在街边放炮烛。
飞得很高,然后掉下来,一地红纸。
仰头看天,天空是灰白色的。
她只是在走,一片寂静,什么也听不见。
有一个女人给了男人无数次的眼泪,终于,男人还给她了一滴。
只是那滴泪来不及落在她的手背上。
这样也好,毕竟,谁也没看到,谁为谁落过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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