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看上去是那种温和的男人,好脾气,也好欺负。
每天都会打好饭,在食堂靠窗的位子等她。
她不喜欢食堂的饭菜,但喜欢那一窗子的太阳。
在这样的太阳下,她可以眯上眼睛,像一只猫。
吃饭时,她不抬头,也不大说话。
蓝问,在想什么?她将饭盒一推,然后离开。
其实那刻,她什么也没想。
蓝对她一直是出了奇的好耐性,
所以她会和他一起吃饭。
她的美丽与孤僻在整个系里都是出名的,尽管她是低调的人。
只喜欢反复画那些奇怪的植物,同样孤独的植物,曾经一次次在她梦里出现,
这个梦一直在延续,这也是她选择进修油画的原因。
每个傍晚,她都会被一辆香槟色的宝马接走,
车上没有人下来,她只是坐进去。
所有的窗都是封闭的,玻璃像镜子一样,远远反射出蓝的影子。
他爱她,但她不会是他的。
他一直都知道。
几个月后,没有人再来接她,她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小套公寓。
上完课,她独自去吃昂贵的食物,逛街,买香水。
去剧院看完戏,然后去泡吧。
半夜醉醺醺回来,在浴缸里看书,听音乐,抽烟,睡觉。
没有人知道她混乱的生活。她没有女朋友,也不交男朋友。
蓝也不是。
那天他们在暗房里,红色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
她想,他的确是一个有颜色的男人,不管是红还是蓝。
但她没有。
他们打了一个赌。结果她输了,所以她嫁给了蓝。
这是一个错误的约定,只是,她已没有选择。
此外,她也没有爱的人。
在刚出生的时候,母亲死于难产,唯一的亲人。然后被送入孤儿院。
那是一个阴冷的地方,让她在还不会开口说话时,已经学会独自面对。
那些被罚站在墙角,没有饭吃的日子,一直被抽打到鲜血四溅。
她总是在角落,和一个破掉的玩偶相对。
这是和她睡在一个房间的小女孩的,与她同龄,七岁时死于伤寒。
玩偶是与女孩并排摆在孤儿院门口的,金棕色的头发,穿粉色缎子礼服,上面有蕾丝和小颗珍珠。
昂贵的娃娃,和小女孩一样,高贵而脆弱,抛弃后都一样。
她一直喜欢那个娃娃,同时妒忌那个女孩,她和娃娃一样漂亮,且容易快乐。
但是,她不动声色。
每天晚上,她都偷偷从枕边取来玩偶,将它的头发卷在她的手指间。
她不喜欢看玩偶的眼睛,但它在看她,
娃娃冲着她笑,顿时有了讥讽的味道。
她愣了一下,然后将玩偶藏起来。
在房间里,听着走廊声嘶力竭的哭声,她一口喝下了整杯的白开水。
外面下很大的雨,像倒一样。
声音逐渐走远,小女孩赤着脚,在雨里寻找。
然后,因为她的无理取闹,被罚跪在水泥台阶上。
没有食物,没有衣服,一直到她晕倒。
病床上,已然神志不清,仍念念不忘她的娃娃。
毕竟,这是她唯一的牵挂,还有希望。
女孩总是幻想自己是公主,有一天,王子会找到她。
老师问她有没有看见时,她平静地摇头。
没有表情,直视着他的眼睛。
很快,男人收回了他的目光,低着头走开。
小女孩因高烧不退而死亡。
她想,终于谁也夺不走那个玩偶了。
它的样子,成为她的一个梦。
她渴望有天,拥有它的衣服,她不在乎中间的代价。
在这里,她学会的最重要的一条,任何东西都是要代价来换的。
哪怕只是一口水。
不久以后,她亲手埋掉了那个娃娃。
因为它看上去已经不再漂亮,
更重要的是,她已经无法忍受它的眼神。
在操场边的空地上,她用手挖了个坑,然后把娃娃放了进去。
雨水不断打在它的小脸上。她想,不过是一个玩偶。
她在不断长大,所有的伤口全部愈合。
在可以离开的时候,她迫不及待地离开。
她很漂亮,生机勃勃,像所有在阴暗中生长的植物,
美到让人恐惧,但还是会爱,执迷不悟。
因为无处可去,每天,她都在充满物质的空间里游荡,
双手抱着肩。这一直是她习惯的姿势。
她在酒吧推销过洋酒,漫不经心舔着嘴唇。
在台湾人的聚居区,一家家敲门,
将化妆品推销给那些整日无所事事,又冷酷傲慢的富太太们。
在最窘迫的时候,她也推销自己,因为生存的本能。
十七岁的时候,她有了第一个男人。
在房檐下躲雨时,他们遇到了。英俊的香港男人,只是已近中年。
她知道他在看她,但没有看他。
他跑出去,在雨里。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支白玫瑰。
他说,我想你会喜欢的,你们有一样的气质。
带口音的国语,很有味道。
她没说话,但收下了。
在江边,她将花瓣一片片撕下。
男人问,你不喜欢吗?她摇头,说想看它们在风中自由舞动的样子。
男人将手心盖在她的手背上,说,你就像洁白的天使。
然后,他吻了她。
这不是她的初吻,六岁那年,在阴冷的教室里,一个男人吻了她。
她无法忘记那张脸,充满欲望又微微扭曲的脸。
他不知道她说谎了,而她早已习惯了谎言。她的世界与他不一样。
她嫉妒那支白玫瑰,纯净,美好,不知冷暖。
她想让它们痛,狠狠地痛。
将手指放在鼻底,不是她熟悉的味道,血的味道。
对于这次邂逅,她不认为中间有多少浪漫,
只是默默跟他走,走了很长时间,一晃就是四年。
黑暗中,在宽大的窗台上,他要了她。
然后极轻地抚摸她的头发,他说,为我留起来好吗?
她摸摸他的脸颊,然后摇头。
那一夜,她只记得望下去是形状不规则的泳池,聚光灯打在水面上,
没有风,水是静止的,
像一个极大的湖,死掉的湖。
她想,这会不会就是她心的形状。
期间,他供她读书,逛街,旅行,买奢侈品。
男人待她不薄,他为她实现了遇到他以前的所有梦想。
她终于穿上了公主的衣服,出席他公司的派对,大型的酒会,草地上的聚会。
她有了名贵的皮草和首饰,有了比珍珠更夺目的耳环。
酒红色的童花头,衬出她修长的颈。
他总喜欢把她抱到羊皮大毡子上,然后从身后变出惊喜。
他叫她天使。
不错,什么都有,除了名分,还有自由。
她知道他会回来,只是还是要离开,
毫无节制的爱,只因为他想宠坏她,直至离不开他。
他要她做他一个人的女人,而他却不是她一个人的男人,
她从来不说,但一早就看穿,知道中间的残缺。
有一天,她决定离开他,
在他失踪二个月,断绝一切联系又突然出现后。
已经找不到眷恋的感觉,没有信任,他们就是陌生人。
尽管他爱她,但她已经厌倦。
如果不能完全得到,她情愿毁掉。
如果毁不掉,消失也好。
无论他说什么,她只是冷冷的笑。
然后离开。
毕竟,有些东西,他是给不了的。
此外,她什么也没带走,除了自己。
决定是没有对错的,但做出后,她不允许自己后悔。
男人到底还是留给她所有,曾经是属于她的东西,
用一个男人残余的温情。
在她搬东西的时候,他一直在看她,一刻也没有离开她的脸。
他明白自己的恋恋不舍,但他不明白她的感受。
事实上,她什么感受也没有。
长久以来的自我保护,她已不会去思考更多。
有些人生来就是破碎的,她只能跟着心走。
又回到了从前的生活,有了自由却不再有预期,此外不再上学。
她没心没肺地花钱,因为所能把握的不多。
不久,她重又两手空空。
但她要生活,疯狂玩了一阵子之后,她仓促的决定把自己嫁掉。
至少那个叫蓝的男人,可以给她一段可以掌控的婚姻,
而不是一次次的离去,回来又用奢侈品打发她。
她需要安全感,因为缺乏,所以迫切,哪怕泛滥。
蓝的爱是无微不至的。虽然他不能给她从前一样的生活。
蓝烧一手好菜,这从来是上海男人的美德。
他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每天还将早餐送到她床边。
他努力工作,希望更快有晋升的机会,让她过得幸福。
他可以和任何一个女子,过美满安定的生活。
但和她不可以,因为她不一样。
除了做爱,他们没有更亲密的接触,没有交谈。
每过几个月,她都会出去旅行,长时间的那种,去偏僻的地方。
只背一个旅行包,一个人。
只能是一个人。
他要工作,要赚钱,支付组织一个小家庭所有的开支,
从前他是和父母一起居住的,但她是不会喜欢的,
于是他搬了出来,买了一处小木屋。
不算贵,但他每月必须还贷。
虽然不明白,她为何会喜欢。
这只是一处小而旧的房子,
而她之前,和那个男人在一起,
是住别墅的。
只要一有钱,他会一瓶又一瓶买香水。昂贵的水。
因为她喜欢,她喜欢的东西不多,但执着。
这是从前的生活养成的癖好,他不想她跟他后,有任何遗憾。
对自己,他几乎苛刻。每天翻来覆去,只是那套浅灰色西装。
他希望给她所有最好的,但事实是,他只能给出这些,
此外还有爱,宽容。
她一次次离开,留下整段的空白。
但他的生活是正常的,他有心疼他的父母,
有旧日里兄弟相称的同学,
在同学聚会上,别人问及她时,他仓促的笑,然后走开。
冰冷的阳台上,他独自一人。看着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他想,她会在哪里,会不会累,会不会想家。
他知道,他爱她,而此外的一切,必须独自承担。
他已无法回到父母身边。在深夜,他用被子紧紧裹住头,
无声地流泪,很快被棉被吸干。
第二天,若无其事地去上班,工作,工作。
她走了很多地方,
旅行是艰苦的,在最窘迫的时候,一天只吃一个馒头,
被缺氧与高山反应折磨,好几次差一点死在路上。
过阿里无人区时,总感觉有种声音,一直在呼唤。
她想,她的二十一年,究竟做了什么?
在真正的自然面前,她第一次明白,
生活是怎么回事,生命又是怎么回事。
第一次,她后悔了,
因为在七岁时,她杀了和她最要好的朋友,
而此后她一直都没再有朋友。事实是,潜意识里,一直在内疚。
在那个小女孩面前,她总是天真友好的样子。
友情是真的,嫉妒也是真的。
只是都过去了,而她手心里,还有花瓣被暗中碾碎的味道。
她无法洗掉那种味道。
终于有一天,她走累了,想停下来,因为知道,
有一个爱她的男人,和她只一个转身的距离。
虽然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爱他。
她想去试着好好去爱。
她不会忘掉,只要一个电话,
每次蓝都会煲好汤,站在门口等她的样子。
她想,也许会出去工作,做一个美术老师,
每天都教那些爱做梦的孩子,把梦一个个画出来。
还要自己生一大堆小孩,
然后和他们一起,把墙壁刷成天蓝色,上面画大朵的云,
有太阳从窗口照进来,照在他们红扑扑的小脸上,
要握住他们的手心,一起去接那片阳光。
生活还在继续,
只是这次,电话一直在响,他不在,手机也无人接听。
她预想到了一切可能。
所有有关幸福的幻想,瞬间落空。
没有安全感的人,从来不相信任何奇迹,幸福也是。
她对着空洞的回音,只是笑。
阳光是别人的东西,借用一下,就该知足了。
她没有再回去,只是一个地方接着一个地方的漂泊。
住偏远的客栈,睡硬板木床。
在火车上,看黑暗中,起伏的群山。
将手帖在玻璃窗上,想抚摸自己的脸。
可是她忘了,玻璃上的影子是没有温度的,她的脸也是。
即使,她还没有过掉做梦的年龄,她的头发也已留长。
两年了,他一直也在等,就站在门口,手中端着煲好的汤。
怕她突然出现时,他不在。
他不知道,曾经她是来过电话的,整整三天三夜。
她也不知道,他们的木房子着火了,他已经一无所有,除了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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