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忆父1994年荒原不留

发表于-2008年02月03日 凌晨0:18评论-1条

我读的书不算很少,见得世面却不多,岁数倒是不小。要不是父亲以及我的几位好老师和我终身难忘的校长的帮助、鼓励,我恐怕于今天是无法写出这篇短文的。而我的这些好心的老师们大都谢世了,老校长也已退休多年,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他了,不知他现在生活、身体情况、想起来,心里惦惦的。

文化大革命那些岁月里,我还很小,在大字报铺天盖地,将我家门糊得水泄不透,无门可启的时光中,我庆幸,我还能静静地读到像《红楼梦》、《西厢记》等等文学名著,今天想来还真有点想感谢那些有意无意给我留下如此众多“故纸”的红卫兵哩!

父亲是解放后的老“运动员”。自一九五五年始,在家乡小小的历史舞台上,他一直扮演着反面角色,但于现在想来,却也不足为奇,社会就是一个大舞台,生、旦、净、懡、丑,一样都不能少,导演给你了那样的角色,尽力演好就是了。

记得小学一年级,时逢两年困难时期,堂堂正正的贫下中农日子都不好过,但凡能下肚的东西都成了食品。而于我家,情况就更惨了,孩子多,都已届学龄,生活尚且如此,奢谈读书。父亲为此终日眉头不展,(其实父亲天生祥和可亲,且对事理达观)平时,在我们这群因饥寒终日哭闹不安的儿女面前,他一直是保持了乐观的情绪的,而这次却是有些反常了,也许他明白那场自然灾害的严重性以及我们对好日子盼望的渺茫性,但他仍从忧郁的脸上流出一点笑容来,鼓励我们好好读书,好好做人,并用毛主[xi]几个月未尝一口肉的艰苦精神来激励我们。这种类似阿q的精神胜利法,在那些年月里还确实起了很大的作用。(这些话若在今天说来,人们是会笑话的)当然,父亲如同所有的知识分子一样,对后来发生的文化大革命的目的根本不清楚(连周总理在接见北大学生代表时也曾说:“你们问我文化大革命的目的是什么?说真的,我也不清楚)就在谁都没有思想准备的时候,文革突然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出现在全国人民面前,正当这个时候,姐姐要学费,我要学费,全家生活仅靠每天几两米熬的米糊糊来维持了,有一天下午,父亲收敛了最后一点笑容,静静地坐在陈旧的黑色的大办公桌前,默默地瞅着被油熏得乌黑的天花板出神,连我走近请他吃饭都未察觉。这一夜,父亲未说一句话。第二天一早,天下着小雨,父亲悄悄地一个人上了楼,用轻而又轻的动作,将半间房的木楼板撬了下来,他浑身弄得很脏,但脸上终于绽开了笑容,并且比往日更祥和了。那时我年小,不知道父亲要干什么,反正看见多日未笑的父亲笑了,我的心里是十分高兴的。下午的雨更大,泥路的街面很滑,天阴沉沉的,和我们的心情一样。父亲悄悄拉我到跟前,环顾左右:“成娃,拉拉车我已借好,你把这些板子拉到十字口,你陈家叔们要哩,我随后就到”。又压低声音继续说:“如果我往出拉,被杨ⅹⅹ(造反派头头)看见,不但卖不成,还要没收”。我理解父亲的意思,含泪点头。八块板子,都是柏木的,很重。我瘦弱,十二岁,营养又是极度不良,路滑腿软,起步几次都未成功。而我的父亲只能站在门里用泪眼望着他瘦弱的独子,用手比划着,鼓励我再加把油……。

父亲披了一件陈旧的雨衣,泪眼朦胧地千思万谢陈叔,将二十元钱拿到手。父亲高兴的拉我到街边熟肉店,切了二两肥肠。已有两年多我未嗅到肉腥味了。今见肥肠一盘,早把父亲忘记了,一阵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之后,才见到父亲一直微笑地望着我,满足的神情就像他吃饱了一样。直到今天,每当我见到熟肉店上红颜颜的肥肠时,眼前总浮动父亲当年的微笑,总想起救过我们全家命的二十元钱。

一九七八年“一批双打”运动中,不仅多灾多难的父亲在这场解放以来的最后一个散发着文化大革命气息的运动中未能幸免,就连我这个二十出头的学生也搭了进去,并且经常是一老一少,一左一右同台接受批斗,父亲的罪名很大很古老,像个遥远的传说,我的罪名很雅典很新潮很时髦“地下俱乐部”(我平时不爱上街,喜欢找些朋友到家吹拉弹唱,在那样的岁月里,人人都是一幅愁苦的表情,而我们这些坏人的子弟却过的那么的开心,贫下中农见到我们能不生气吗?)这地下俱乐部的头子我倒是可以承当的,但这贪污分子的帽子哩,我是坚决无法承认的。在长达半年的批斗中,我坚决不按工作组授意的“只要你说是你父亲教你那样做的,你就无事了”!的说法去做,坚决否认这件事与我父亲有关。我父十九岁教书以来,为人师表,桃李满天下,他岂能以一个教育家的身份教导自己的孩子做坏事哩!当然这样一来,工作组便不放过父亲了,就是批斗别人的会上,依然将我胃病严重的父亲列为陪斗对象。

每次批斗会后,父亲都要对我说:“成娃,你就说是我教你那样做的,这样你就无事了,你年龄小,活人的日子还长着哩,不能叫人家把你的脸丢尽,我当了几十年的坏人,这点罪名放在我头上不要紧”。但我出于个性的固执,坚持不按父亲说的做,每当我拒绝父亲善意的建议后,父亲都是流着泪水离开我的房间的。他最知道他的儿子是个一条路走到黑的人。

最使人无法忘记得是公元一九七八年三月二十五日,父亲胃痛卧床不起,工作组通知下午有批斗会,是专场批斗父亲的。(工作组不知发了哪路慈悲之心,不让我参加了)父亲听来人口述不让他儿子参加,情绪立刻好了起来,不要人搀扶就下了床,尽管额头上汗水一颗接一颗往下淌,约一里地的批斗现场他还是按时走到了。我站在木楼上,从板缝中看着父亲单薄微驼的背影在街上围观的群众中,步态稳健、神色安祥、不亢不卑向批斗场走去,当父亲的背影在街道转角处消失,让我再也看不见时,我压抑很久的泪水便像决堤的江河样喷涌而出,是我连累了父亲,但那时我又有什么办法制止那场最后一次发疯的社会哩!

晚上,父亲回来了,没有一人跟踪。他的精神比走时更加好了,躺下后很快就打起了呼噜,他到底是太累了,还是因为他为儿子代过而感到心安?!他的面容是安详的,一直睡到天明,而我的那一夜却是失眠了。我怎么也想不通,父亲怎么会在那种情况下安然入睡哩?

我与父从小没有父子之分,亲如兄弟、情同手足,父有啥心里话,准会第一个告诉我;而我,不论在家或出门,一遇问题或受点委屈,也准是第一个说给父亲,凡我认准要做的事,父亲从不横加干涉,既使他明知有险,但仍鼓励我去干自己想干的事,他常说:大不了让你尝一回失败的教训。父亲视教训为一笔财富,常提醒我切莫丢失。

父亲精通禅机,但从不为外人道之,截止目前,在他去世六年之后,连他生前亲密的朋友都不知道父亲是一位精通禅学的“大家”。他喜将禅言寄予平常心中,娓娓道来,让你回味无穷,受益一生。父亲认为:儿女仅是父母一段缘分的必然,不是父母的财富,更不是父母的奴隶。

父亲生平帮过许多人,但从不在人前提起,直到某一天,一个曾被他帮过的人说出时,我们才知道。他生平十分节俭,但并未给他的独子留下一分一文。仅有几千余册被红卫兵查余的书。他是赤luo裸地来到这个世界。又两袖清风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九泉之下,父亲必是无牵无挂了。

现在,我已入不惑之年,人生百味,略知一二。吃不起饭的日子早已远离了我们,二两肥肠的故事已是一个遥远的传说了。但它们都是这个世界上真正发生过的事,都是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的人和物,谁都无法否认它们存在的实事。当年拆去的楼板我已安装好了。房子虽有些陈旧,但我终因有父亲在这里陪伴我而舍不得另觅佳处。

自八四年我国的政策好转以来,我在县城首家办了私营企业,由此,名声日渐显赫。父亲每于案牍之余,常邀我散步,闲聊人生苦短,世态炎凉,但结尾处总免不了告诫我夹着尾巴做人,不要记恨过去的人和事。但我常把父言当耳边风,喜爱找一些曾经打击过我的人给我厂做工。报酬当然要给的,但却于我心中有一种满足感。

八八年五月,在我企业鼎盛时期,父亲继我大爸去世后竟一病不起,于八月中旬远离了万丈红尘。我在长达两年的悲恸中是怎样走过来的,于今天是想都不敢想的。接着,我的几个厂子因用人不当,经营不善和外部诸多的因素影响濒临倒闭,跟着银行起诉,税局列我为全市重点补税大户,连名告我之信如雪花样向各有关部门纷飞。检察院成立了专案组,各类纠纷此起彼伏,使我如丧家之犬,东奔西躲而终未逃出劫运。我企业的兴盛是在父亲的关注下兴盛的,我的失败是因为父亲永久地走了大船无舵造成的。于是,家乡我才不再留恋,悄悄地走进了完全陌生的异乡。

九四年八月,我在离家四年后,又回到了故里。父亲的坟地四周长满了荒草、荆棘,整个坟地湮没在草丛中。墓碑因为我的不在家,碑文写得草之有草,且十分拙劣,这都是我的罪过,目睹此状,伤心万分,我找来几块石头,垒在坟头上,燃了几片纸,算作我这个不孝子孙,四年归来之后,第一次向我的父亲和我的先人们表示的一点敬意。想父亲九泉有知,定能为他的儿子异地流浪四载依然生还故里而高兴。至于那些石头纸钱,父亲一向都是不喜欢的。

这次来坟地,我没有像平凹老兄那样的披麻戴孝哭父,也写不出平凹老兄《祭父》那样感人的文字。父亲既然生前厌恶形式,我也似乎没必要在形式上大做文章,没必要在他去世六年之后作一次祭父的壮举。

我悄悄走过父亲长眠的坟地,一一祭奠了我的列祖列宗,默默地在心中祝他们好人一生平安。抬头向上望去,草长得比人还高,向下望去,坡地一片青绿,在小草隐掩的小路上,我流泪离开了我的父亲,我的祖先。这时,耳际便传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晓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天外天……”的歌声,然后便一步一步走进生活,走进茫茫红尘……。聊以此文祭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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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评论

周末愉快,请茶!at:2008年02月03日 凌晨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