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灯火辉煌的屋子里，感觉是什么？寂寞，她说。但今天不一样。然后，她看着他，似笑非笑。他爽朗的笑起来，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他们的身后是一片海，但不是真的海，是北京的后海。

北方四月，天气还没有转暖，风里有酒精残余的味道。他们在酒吧认识不到一小时，她盛装锦衣，深紫色的短发，露出修长的颈。

当她点起一支圣罗兰烟时，他漫不经心的看着她。她说，她就在这里工作。他点头，没再说什么，他想他已经猜到了。

他是英俊的男人，却习惯在深夜混迹于三里屯和后海的酒吧，喝dry马天尼，和年轻美丽的女子调笑。虽然在白天有着截然不同的身份。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优雅如水的女子，总是淡定的微笑着，这种淡定让他有些无所适从。而这里，常见的是目光暧昧却目的明确的女子，她是一个例外。

但很快，他否定了刚才的想法。那时她说，在钟敲响前，或许我已经爱上你了。他想无疑这是假的，因为太轻率。钟是不响的，但这时，他手表已指过了12点，也就是愚人节的第一分钟。就像她说自己是哈佛毕业的一样，他有理由相信，这也只是玩笑，一个在酒吧做事的女子，是不需要这样的学历的。但他却说，哦，那我们可是校友了。她笑。

从酒店出来是凌晨二点，他给她钱时，她淡淡笑着说，对哦，愚人节。然后把它们摊开成扇子的形状还给他说，送给你。他为自己的魅力暗自得意，说开车送她回家，她没有拒绝。车里放着很轻的音乐，她微笑着，将窗按到最底下，风像冰冷的水灌了进来，无所不在。他有些清醒了。看看身边的女子。她没有说话，亦不看他，只是淡定望着窗外，路灯飞快地向后退。

车在二环抛锚了，他下车看了看，然后打电话，拖车会在一刻钟后到。她也下了车，朝他耸耸肩，关上车门时，她叹了口气，把手扶在车顶上。

喜欢看星星吗？她问，然后坐在车前盖抽烟，仰着头往天上看。隐约的火光中，她的眼睛有如星辰。

他没有回答。这一刻，他有一种错觉，仿佛早已熟识并相爱，随即回过神，恢复了一贯的漠然说，抱歉，你自己打的吧，让你失望了。然后从钱夹里抽出一张大面纸币递给她。她迟疑一下，拿了下来。背过身拧灭烟，将纸币对折撕开，把剩下的半张还给他。

这是什么？她说，纪念。然后向他伸出了手，他笑笑握住。几秒钟后，她抽出手，轻声说，bye　她的声音是寂寞的，时间停了下来，冰

凉的空气里，浮动着看不见的忧伤，像别离前的序幕。

很快，他便淡忘了那一夜，只在泡吧时偶然想起，愚人节那夜遇上的女子，奇怪的女子。还有那半张纸币，被他随意夹在票夹里。或许算是纪念，反正他没有扔掉。

生活不断继续，周而复始的，没有任何改变。在父母的安排下，他开始不断的相亲。对他而言，只不过多了一个游戏，此外他游刃有余。

二个月后，在灯火辉煌的西餐厅，甜言蜜语过后，他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神情淡漠，对面不过是平凡的女子，表演完了，他只觉得索然无味。

偶然间抬头，天顶上的水晶灯，明亮耀眼，看久了感觉炫目，突然有种落泪的冲动。如果没有爱情，在灯火辉煌的屋子里，感觉只能是寂寞。寂寞。

这一刻他又想到了她，心中便有了痛。他想她的确是真实的，尽管那天是愚人节，她还戴着紫色的假睫毛和假发。突然有种欲望，想再次遇见她，然后和她一起品酒，聊天，直到做爱。

很快送走那个女孩，之后来到后海。这时酒吧还没有热闹起来，向调酒师打听她时，才发觉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他对她一无所知。

调酒师却很快想起了，说她不在这边工作，以前也没见过，倒是愚人节后天天来，每次都坐同一个位子，喝同一种酒。但她的头发不是紫的。最近一直没看到了。调酒师指的正是当时的位子，现在却是空的。他想，或许她是等过的，只是来时，她已经不在了。

他有些失望，此外又不单是失望，却连自己也说不清。随后开始自嘲，毕竟，这不是他的作风。

之后，他没再去后海的那家酒吧，这并不奇怪，他原本就厌倦一成不变。但事实是，他也很少再去别的酒吧，因为无意间发现，对于她，他忘不掉。而这足以使他恐惧。他希望把这个问题留给时间。

缘分却像调皮的孩子，又和他开了玩笑，因为他从不信缘分。在他以为不会再见到她，并渐回到原先时，她出现了。而这次是始料不及的。

在公司的酒会上，他又见到了她，优雅迷人，黑色卷曲的长发披在肩上，米白色的蕾丝长裙微微摆动，就像一个天使，见到她的人无不动容。他无法肯定是她，尽管外貌如此相似，但这里不是她的地方。

她没有看到他。手挽的是亚太区的ceo　，他上司的上司　。他坐在角落里，香槟杯里的气泡不断升起，空气变得局促，他松了松领带，向花园走去。

信手抽出那半张纸币，把玩时却无意间看到一串数字，1350开头的，他的心一动。犹豫片刻后，他恶作剧地拨通了手机。花园灯火阑珊处，他远远看着她。隔着透明的大玻璃，里面灯火辉煌，像女巫水晶球中的幻象。

他低声说，是我，还记得愚人节，后海的那个晚上吗？她愣在那里，许久没有说话。他知道她是吃惊的，第二天没有等到的，往往永远等不到，只是这是例外。

他决定和她开一个玩笑。便清清喉咙说，上次你说过的一句话，我一直记得，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她问，哪一句？他说，你说你已经爱上我了。她没有说话，远远的，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微微发颤的声音是肯定的，回答也是。

只是他开始厌恶，感觉自己是被愚弄的。如果他不在这里，没有看见她，也许会被感动。但现在，她只是个得意的骗子。

很快，他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随口说，那我包养你吧，3000一个月，你愿意吗？他注视着她的反应，猜测她会如何拒绝。

而这一刻她却扬起头，满目的灯火让她晕眩。脸颊却如孩童般兴奋。她坚定的点头，然后说好。

他知道这无非是玩笑，只是想到她的言不由衷，他是受伤的。但他不动声色，喝完杯中的酒后说，好，如果是真的，那你出来，我就在外面。

她放下手机，四处张望，然后走出玻璃大厅。他亦走出昏暗处，台阶前，彼此对望。

他讥讽地说，没想到吧。她笑着点头说，确实没想到。却是满心欢喜。他接着说，我已经知道你了，现在还愿意吗？

愿意。

就这样，他们莫名其妙的开始同居。她把闹钟放在枕下，每天都早早起来，为他烤面包，热牛奶。安静的看他吃完，出门前索要一个吻，睡前也是。她似乎只会烤面包，牛奶也只会用微波炉加热。晚餐总是出去吃。她吃得很少，却对于美食在行。

晚上回家，她都已经在了，等他，为他开门。像一个尽责的妻子。他不清楚白天她干什么，不去问，她也没说。对他而言，只是同居，他不吝啬给彼此的自由。

平静如水的生活，开始让人厌倦，就像燃情岁月的野狼，不知不觉中，已然苏醒。他们一起生活了三个月，对于他，她依然是一个迷。当他的衣柜里无端多了许多大牌的衣服，他知道，三千元尚不够买一只袖子。而她的抽屉里，同样有数不胜数的首饰，香水，鞋子以及限量版包包，而且数量不断扩张，不久她不得不另外买一个柜子。

每晚她惊艳的出现时，他却在微妙的变化，心中有了羞耻。她并没工作，对于这些奢侈品的来源，是不言而喻的。很快他又恢复了一贯的玩世不恭。开始和她出去，夜夜笙歌，当着她的面和别的女子调情，有时一起去酒店开房，像对待妓女一样和她做爱，此外从来不穿她为他买的衣服。

他开始相信，是他上了她的当，当她如此爽快的答应时，事实上是她包养了他。而这，是他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

渐渐的，他开始整夜不归，厌倦了除做爱之外，和她任何的接触。而与她做爱时，亦感觉到自己卑鄙，但他无法自拔。

又这样过了三个月，他凌晨回家，她倚在床边，昏黄的灯一直亮着。他俯下身，她已然入睡。仔细看她的脸，原本饱满的脸消瘦了很多，睫毛膏有泪水化开的痕迹，这些都是他不曾留意的，之前，从来都是光彩照人，像那一屋子的辉煌。他轻轻拿开她紧握的手机，盖好被子。虽然他无法确定，她是否在等他的电话，却是心中一酸。

半夜醒来，感觉到床在微微抖动，他一下子清醒，发觉她正蒙着被子抽泣，因为太伤心，努力克制又无法停止。他暗暗咬住嘴唇，仍然装睡。此刻，他却落了一滴泪。

许久后，她停止了哭泣，很轻的将手臂缠绕过来，又把脸小心的贴在他背上，不久后面一片湿润。他第一次感觉，她是如此需要他，这一刻暗下决心，明天开始，他要好好待她，不管过去如何，有多少秘密，今后都要和她一起，让她做他的妻子，一辈子的女人。只要等到明天。

当一个男人下定决心，真心去爱一个女人时，却已经错过了时间。因为愚弄了爱情，也必定被爱情愚弄，何况，这原本就是愚人节开始的爱情。

当他醒来时，一切如初，只是她已经不在了。他看到了牛奶和面包，还有旁边的一封信。颤抖着打开，纸上满是泪痕，却只有一句话：净，我走了。

厅里的cd机里开得很轻，却反复放着一首歌，盛夏的果实。他隐约记得，几星期前的一天，她也是每天反复放着这首歌，他觉得厌烦了，便让她关掉。当时她问，你有听懂吗？他不理她。她又问了一遍，他别过身去打开电视，她便再没有放过。

这时他才注意到歌中唱的：也许放弃，才能忘记你，不再见你，你才能把我记起，时间累计，变盛夏的果实，回忆里寂寞的香气，我要试着离开你，不要再想你，虽然这并不是很容易。。。

他呆在那里，对自己的冷漠与迟钝，追悔莫及。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痛，跪在地上失声痛哭，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

之后，他变得郁郁寡欢。每夜都去后海，他们第一次邂逅的酒吧，风雨无阻。只是，他再也没有见到她。

第二年的愚人节，一个特殊的日子，以为她会来，他期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由于每夜都去，他酒醉后道出了始末，调酒师听到了，又把这个故事告诉了别的调酒师以及他的客人，于是那一晚，很多人都来守候，彼此打赌，猜测她是否会来，不大的酒吧坐满了好奇的人。

过了十一点，她没有出现，快到十二点时，他的期盼与绝望交替着，不安中，他喝完了五杯的马天尼，紧紧盯着酒吧大门。在手表指针指向十二点时，他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叹了口气说，愚人节快乐，她不会来了。这时调酒师说，别着急，不是还有两分钟了吗？

他错愕的看着。调酒师指着顶上的大吊钟说，不是吗？没错，大钟确实没有到十二点。他突然明白了，那天她说那句话的时机。她说或许我已经爱上你了，是真的。这时，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肆意大笑起来，用手心捂住潮湿的眼睛。

那天以后，他完全变了。成了一个温和持重的男人，不再把生活当作游戏，冷漠与玩世不恭也是昨天的事情了。开始认真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哪怕只是萍水相逢。

半年后他结婚了，同一个幼儿园的老师。他们在婚礼中认识，之后波澜不惊的继续，直到她也成为他的新娘。他彬彬有礼的待她，满足她全部的要求，即使是任性的，也只一笑置之。她感觉自己是幸福的，有时却觉得少了什么，但又说不出来，后来她下了结论，应该是太幸福的缘故了。

但他知道不是，因为心中始终藏着秘密，唯一真爱过的女子，却不是他的妻子。他不知道这种爱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又怎么发生，或许一开始就有，或许直到失去了才发现。只是再也没有多余的爱去容纳别人。他可以给妻子任何想要的，除了爱，虽然她并不知道。终于，他还是吝啬感情的男人。

此外，他的事业开始蒸蒸日上，短短二年，就从部门经理升任了中国区的总经理。这时他刚过了三十一岁。

就职典礼后的庆功酒会上，亚太区的ceo　携同他优雅美丽的太太款款而来。ceo　向他介绍，这是我的太太angle　，也是董事长的千金，你们应该认识的，我太太常提起，你也是哈佛的，是她大学时的学长，果真能干，没有让我失望，真该好好谢谢她的举荐。

他愣在那里，呆呆看着她。她只是笑笑，却不看他，平静的说，祝贺你啦，也替我向你太太问好，她是对的时间出现的对的人，你一定要让她幸福哦。

她微笑着向他伸出手，就像第一次。只是这一次，他却只能站在那里，沉默的看着，用尽最后的力气后，方才知道，已经再也握不住她的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