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一个陌生男人，在灯光迷离的酒吧里。

走了很长的路，恍惚中，听到空酒瓶子碰撞的声音。

风很大，瓶子被悬挂在酒吧门口，

然后，她走了进去。

酒吧叫摇绿。这是她第一次单独进酒吧，

浑浊的空气，有啤酒，烟草和香水混合的味道。

人群在嬉闹，而他只是安静的坐着，若有所思。

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朝他走过去。

我想和你回家。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看到了他眼中的惊讶和不确定，于是她重复。

他看着她，中间隔着墨绿色的酒瓶。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在散懒的乡村音乐下，被酒精麻痹的脸重叠在一起，

一种迷幻的感觉。而她只感到一片平静。

这是她最后的印象。

就这样，她跟着他出了酒吧。

黑暗中，她咬紧嘴唇。

他一次次用力进入她的身体。

伤口，疼痛，像无边的海洋。

最终，他合上了门。

冷风中，她瑟瑟发抖。

手里还捏着钱，却不知道拿它们来做什么。她又走了很久的路。

那一年，她16岁。

二年后的一个夏天，她站在学校门口。

太阳很大，热浪一波波涌过来，她眯起眼睛。

有车慢慢靠过来，然后她又看见了他。

白天的男人和夜晚的是不一样的，但她还记得，过分的真实让她微微发愣。

她知道，他也认出了她。一个从酒吧带回去的小姐。

她想，他还看见了她的手心里的钱，

以及刚才给她钱的男人。

对于他的羞辱，她愣了一下，

然后，轻轻的笑了。

当不知道如何回答时，通常只会笑。

天很热，有晕眩的感觉。

白晃晃的阳光就隔在他们中间。

那一天，她再次跟随他回家。

就这样子生活在一起。

习惯了清静，

一个人的时候，

有时会看鸽群飞过，还有外面的天空，

只是几分钟，

却似乎过了很多年。

做完饭，在木头桌子边发呆，直到他回来。

她顺从他每个细小的要求，却不愿意多说什么。

然后回厨房，用清水冲洗盘子。

一遍又一遍。

cd的音乐混合着冲淋房里的水声，一直传过来。

这时，她常会有种错觉。

但是每一次，他都会毫不留情地进入，一如第一次。

疼痛在她的身体里漫开，凝固她的血液。

每到这一刻，她都麻木的等待游戏的终结，

像一个冷漠的傀儡娃娃。

此外，他待她不薄。

她亦客气地待他。

客气是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比如空气。

就这样，差不多过了一年。

他送给了她一件白色的棉质居家裙。

她开心地穿上了，并且一直穿。

因为这是她得到的第一件礼物。

几天后，她生日。

生日的前一晚，她有些兴奋，

因为第二天，她就二十岁了。

十年，是一个命数，也是大半个轮回。

她看着那个男人，微微笑了，

然后说，明天她就可以结婚了。

这一刻，她纵容着自己的幻想，

因为清楚，幻想只是幻想。

此外，她需要他为她做一件事情。

当他以为她只是在索要礼物时，

她不禁笑了，

男人有时真像个孩子。

她要他明天，以男友的身份去见她的母亲。

他用防备的眼神看着她，

她知道他的忧虑，但他不知道她的清醒。从始至终。

最后还是迟疑地答应了。

那天她为他穿上精心熨烫的西装，

第一次他们如此靠近，却不是因为做爱。

突然发觉，他确实很英俊。

这是之前从没意识到的。

而她也换上了体面的长裙，把头发放下来。

慢慢走出房间时，他愣了一下。

因为她从来都是t恤牛仔，将头发扎在后面的。

但今天是不一样的日子，因为她要去看母亲。

他驾驶着车，她就安静地坐在旁边，

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有种不真实的感动。

她定定神，他正沉醉地看着她，并很快扭回头。

外面的风景不断退后，感觉恍若隔世。

到了母亲的住处，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按门铃，

他潜意识地拉了拉领带，

她却感觉到，他莫名的紧张，

不由一阵酸楚。

门开了，母亲牢牢抱住她，唤她的小名，宝宝，

她永远是母亲的宝宝，

不管她做过什么，也不管在别人眼中，

何等卑微，形同草芥。

她把他介绍给了母亲，并说她们一毕业就订婚，

母亲的目光越发柔和，

她知道这是她一直期盼的，

一个爱她的，可以给她承诺的男人。

只有她知道，一切都是幻觉，

就算再真切，也不过是一场戏，

观众满意了，演员也就该满足了，

仅此而已。

她默默削着苹果，所有声音都逐渐模糊，

心一点一点沉下去，像在无知的缝隙中挣扎。

她抬起头，泪水快速滑落。

当她想收回时，已然决堤。

母亲从厨房出来，她一下子慌起来，

看见他也吃惊地看着她，连忙搪塞，

而他居然出乎意料的配合，所有的应诺都是那样诚恳。

就这样，她近乎仓促地告别了母亲。

又回到了童年时的家，在离开后的十多年，

家是一个概念，比如由屋顶勾勒出的一片天空，

一条弄堂，或者一个从小熟识的人，

张婶就是，还有她的凉虾，吃下去一片冰凉。

她贪婪地吞咽着凉虾，也如吞咽着整个童年，

看着他笔直坐着的样子，

她笑了，笑得很开心，像一个孩子，

她知道，这一刻，他在宠爱她。

他答应了常去看她的母亲，

用一个男人的怜悯，因为她冷静地告诉他，

母亲也曾在风尘，同时，她是活不过明年的。

他的惊讶甚至大过了鄙夷。

每个人都有希望的东西，往往又是求之而不得。

母亲唯一的希望只是验证一个男人的承诺。

因为从来没人给过她，可以成真的承诺，

包括她。

他履行了的诺言，但上天是公平的，

同时也无意间找回了过早消逝的母爱。

他们已然情同母子，只是她仍旧小心回避，

却又不断询问他们相处时的每一个细节，细细回味，如在眼前。

她所惧怕的终于发生，

他还是从她母亲口中，知道了沦落风尘的原因。

不错，正是为了保护她——唯一的女儿，

为了心中最后的，最纯净的一片叶子，

让她无忧无虑，锦衣玉食。

他有些失控了，她知道，他愤愤不平。

因为她的过去，终于丧失了全部借口和原因。

面对他的责问，她沉默着。

保守所有的秘密，不去绝望，因为这也是她活下去的理由。

不记得是何时，他变了，

冷漠变成了温情，

像个初尝恋爱的少年，

她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决定放开心扉，

去疼爱一个不值得的人。

幸福来临时，她犹豫了，就像一个从小失明的孩子，

某一天，突然看见了光，然后是整个世界，

陌生得让她害怕。

她享受着他赐予她的一切，

又小心翼翼，掩饰着内心的不安与恐惧，

希望时间停在每一个幸福的瞬间。

当他兴奋地告诉她升职时，

她知道，这对他同样很重要，

她希望，如果有可能，

让他和她分享的，永远只是快乐。

不幸如约而来时，

虽然中间，也曾给过她时间，以及有关幸福的幻象。

母亲在厨房死于脑溢血，她就死在她的眼前。

她知道，命运要带走的，谁也留不住。

他成了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依靠，

只是恐惧比任何时候都来得真切，

其后每一天，唯一的希望，就是明天可以一样。

常常望着夕阳，就哭了。

晚上，她总是迟迟不肯睡去，

希望每一秒都可以长一点，再长一点。

直到某一天，有了新的希望。

他们有了孩子。

他兴奋极了，

她感觉得到，他用尽了所有来疼爱她，以及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

幸福就这样，再次毫不吝惜地向她走来。

她措不及防。

以为故事会这样结束，

像prettywoman里一样，

就算路再艰难，再绝望，

灰姑娘最终还是会找到自己的幸福。

她留下了一首诗，用她的爱和幸福。

尽力去遗忘掉，摆脱掉曾经的不幸，

但事实是，太多事情，

她无能为力。

必须回到从前的角色，

在绝望的大床上，满足别的男人的兽欲。

每到这一刻，她都会感觉，自己已经死了。

但过去后，又得装作若无其事，回到他的身边。

所有一切，只是因为她要保护现在，

她真爱的人。他爱的，他要的，

不要真相。不要受伤。

时光飞逝，

她已经无法再失去他。

但是，用心去爱的，注定会落空。

也许是某种诅咒，

或者前世的因缘。

当她明白他看穿一切时，只感到心被一片片撕裂。

又一次，他是这样的进入她的身体。

空气中都是他被愚弄后的狂怒。

她试着做正常的女人，一个好妻子，好母亲

但从一开始，她就应该绝望。

一连很多天，他都没有按时回来，也没来电话

她就一直跪在地板上等着，想在他进门的那一秒就递上拖鞋，

像从前一样。

只是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白天在学校里，都是恍恍惚惚的，

想着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还有他的样子

不知不觉就笑了

她已无力去想，他是否会出现。

很久之后，他在凌晨三点回家。

她已经记不得是多久了，但她看到了他，

一切都还是那样熟悉，

似乎所有，从来都不曾发生过。

她看着他吃饭，然后为他盛汤，

像一个妻子那样，只是一个简单的细节，

就可以甜蜜地重复一辈子。

如果一切都不是奢望。

他瘦了，没有她为他熨烫的衬衣，

身上却有了酒精的味道，

他近乎绝望地看着她，一个他曾深爱的女人，

爱错的人。

追问让她无处可逃，

她看见了他无望的心痛，

沉默像黑色的河流，无声地淹没她

终于，她道出了最大的伤痛与耻辱，她的秘密。

伤害，耻辱，亲情，兽欲，

组成了她11岁以后全部的时光。

母亲的男人，她所谓的父亲们，

就是这样撕裂了她对青春时代所有的幻想。

但是，她要保护她的母亲，

就像她竭尽全力保护她那样，

如果这就是中间的代价，

那么她必须承担。

而现在，母亲已然不在了，

但她依旧逃不开，他永远无法明白，他的未来就在她手中，

但她已无法告诉他。

也许真的是宿命吧，

无声的给他全世界，她还是只能拿左手握住右手。

他又一次绝望的离开了，

她知道，这一次，他不会再回来。

因为她狠心告诉他，已经打掉了他们的孩子。

从此，他可以再无牵绊，做回一个正常人，过正常的生活。

二个月后，

她离开了曾经被认做家的地方。

然后，又回到了母亲的情人身边，

因为她要生活，并且要生下这个孩子。

孩子降生了，是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很像他，

但她无法肯定地说出，

他就是孩子的父亲。

这也是当时，她离开的另一个原因。

一年后的偶遇，她又见到了他，

他一点也没变,包括看她的眼神,

只是多了几分成熟·

还有他身边的女孩。

她真的是一个天使，

可以笑得那样灿烂，

太阳底下，她就站在他的旁边。

她还是情不自禁地下了车，

默默尾随着他。

所有的往事重又涌上来,

恍若昨日。

然而这一次,她居然在无意间证实了，

那就是他的孩子。

她太激动了,

或许她们可以重新生活再一起,一直一直。

颤抖着,

迫不及待的告诉他，她对未来所有的幻想，

也许这次就是终结了，羞辱中，落幕了。

决定带着孩子离开，

但只要看见孩子，就又会想起他。

她竭尽所能，让他们的孩子过得开心。

直到有一天，希望再次破灭。

多年的压抑，终于她杀了企图侮辱她的男人，

前面的是死亡，又或者是解脱，

不过这一次，她不再恐惧了。

感谢上苍，终于在她临走前，带给了她真正的奇迹。

他来了，他知道了他们的孩子从来就在，而且明亮健康。

从她第一次遇见他，一晃已是十年了。

记得吗？十是一个命数。而他终于明白了她的苦心。

她的一生是幸福的，

因为可以为自己所爱的人付出，

哪怕最终是生命的代价。

在门被合上的一瞬间，她深深地望了一眼，然后告别人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