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岁月是否可以翻越冷风凄雨的栅栏重返。但我坚信，生命必定能够轮回，亮烈似凤凰涅磐，寻常如物序交替。于是啊，无论斗转星移，还是沧海桑田，我始终在尘世珠帘画栋与断垣残碑的交界处，重复上演着一个风尘女子邂逅千秋英豪之后侠骨柔肠的悲欢剧目，即使爱恨归隐、琴剑雪藏、眼眸闭阖，依旧不肯且无法谢幕。

第一场，我是红拂女。已经记不起严父慈母的容颜，只知道自己姓张，在南北朝战乱中流落长安，被卖入越国公、司空杨素府中为歌妓。因手执红色拂尘，主人以下都称我为红拂女。日子在平淡中消磨，而我亦心如止水，冷眼以对趋之若鹜、进进出出公府的平庸权贵，直到有一天他的出现。而他如前世约定的现身，不独令我心海翻滚，更让我在决堤之后将他送上群雄角逐的巨浪顶端。他叫李靖，三原一位文武兼通的才子，自幼精通兵法谋略，心怀大志。大隋开国后，他来到京城长安投奔越国公，一求报国之路。主人开始非常怠慢，在与他谈论一番后，觉得此人很有前途。可是，主人年老体弱，不再有远大的理想，只是安于现状而已，无法为他提供施展抱负的舞台，这让他非常失望。两人谈论之时，我就垂首侍立在旁边。听他谈吐不俗，故好奇地偷偷打量，只见他气宇轩昂，果真英雄侠义之士，心中顿生倾慕。目送他垂头丧气地离去，先是于心不忍，然后我便大胆做出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点化他、跟随他。托人跟踪得知他的住处后，夜阑人静之时，我以纤纤素指叩响了他羁旅的门扉。没有过多的客套话，我开门见山地告诉他：“身为大丈夫，既有经天纬地之才，不失顶天立地之志，何愁无英雄用武之地？又何须寄人篱下、委曲求全？若君不见弃，小女子愿身生交付，伴随君闯荡天下。”喜出望外的他还是担心我主人那边没法交代。我笑着安慰他“小女子自有注意。”第二天，正当主人为我的失踪而大光其火时，我只身回到公府，跪拜在堂前，决绝地禀告：“主子，奴的心已随李郎。主子如不成全，尽可取奴性命，万望勿见罪李郎。”主人无可奈何之余，倒也大度，赐我盘缠于归。后有人谬传：红拂女私奔，与李靖装扮成商人离开长安，公府派人查询了几日，最终不了了之。我不屑辩解，只是，未免小觑我的胆识，还有主人的旷达。一路跋涉，我们在灵食的一处客站歇脚时遇见了一个满脸虬髯的人，此人自称虬髯客。我见他貌似粗鄙，骨子里却有一种不凡的气质，于是与他拜为兄妹。三人一行来到汾阳见到了李世民，一番交心后，俩人相见恨晚，李郎认定李世民就是他的归宿。这人果然在李郎等人的辅佐下成就伟业——一统江山并以大手笔书写出贞观盛世，此是后话。然而，虬髯兄却说：“既有真主在此，我当另谋他途。”临别，虬髯兄嘱咐再见于长安。重逢时，发现虬髯兄竟是一个非常富有的人，更不可思议的是，虬髯兄将全部家产送给了我们，自己仅带一个行囊远走他方。目送虬髯兄远去后，清点家中之物，竟发现还有兵书数册。李郎日夜研究，兵法韬略大大增长。李渊父子起兵后，李郎显示了他的军事才能，帮李渊父子平定江南，建立了大唐，并攻打突厥，活捉颉利可汗，被封为卫国公，我，自然成了一品夫人。而我念念不忘的虬髯兄呵，也组织起一只兵马，杀入海中扶桑国，灭其政权而自立为帝。远在天边为国主，近在眼前为将相。人生知己有二人，身为红颜，有幸无憾。　

第二场，我是梁红玉。徽宗崇宁元年，一个女子降生，名曰梁红玉。原籍池州，祖父与父亲都是武将出身，自幼随侍父兄练就了一身功夫。宋徽宗宣和二年方腊起义，祖父和父亲因贻误战机被杀，我也沦落为京口营妓。朝廷派童贯率军平定方腊，最后方腊被韩世忠所捉。尽管祖、父之死，不完全是因为方腊，但不敢对朝廷有怨言的我只有将仇恨锁定在这个“盗首”身上，自然韩世忠就是替我雪恨的大恩人。庆功宴上，我与韩郎美丽邂逅，对视生情，终成眷属。我们相亲相爱的生活一直伴随着战争度过。我有身孕后留在京城，却被苗傅和刘正彦扣押，但二人碍于韩郎的勇猛并不敢难为我。此时高宗没有行动的自由，隆裕太后和宰相朱胜非密派我驰往秀州，催韩郎前来救助，并封韩郎为御营平寇左将军，封我为安国夫人。苗傅等人的叛乱很快被平定了，韩郎得授武胜军节度使。一次，金人再度进犯，从黄州和采石矶两处渡江，直逼临安。韩郎留守秀州，金兀术下战书，约定第二天开战。韩郎与我定计兵分两路，以中军摇旗为号，进行包围截杀，金军大败。韩郎放声高歌：“万里长江，淘不尽壮怀秋色，漫说秦宫汉帐，瑶台银阙，长剑倚天氛雾外，宝光挂日烟尘侧！向星辰拍袖整乾坤，消息歇。龙虎啸，凤云泣，千古恨，凭淮说。对山河耿耿，泪沾襟血。汴水夜吹羌管笛，鸾舆步老辽阳幄。把唾壶击碎，问蟾蜍，圆何缺？”此时，夫君的满怀豪情，就是我的无限快意，而我在千军万马中摇旗击鼓的飒爽英姿更是后世无限景仰的绝伦风景。后有奸细向金兀术献计：以土覆船板，以火箭烧毁我军战船。但我与韩郎处变不惊，以少胜多，围困敌军近五十天，使金军不敢随便渡江侵犯。岳飞遇害风波亭后，韩郎也被罢去兵权，他索性辞去官职，与我白头偕老度过余生。高居庙堂多风云，远处江湖亦潇洒。人生知己有此人，身为红颜，有幸无憾。

这一场，我是小凤仙。

没有前世的一见钟情和意气相投，当初有的只是逢场作戏与彼此排斥，我被袁党用作羁绊笼络和刺探情报的温柔杀手，更被你视为掩人耳目、避其锋芒的智能工具。可是你真的不知晓啊，一开始，我虽然没有奢望你是替我报报仇雪恨的大恩人，却的的确确是把将军你尊奉为参与初肇民国的大英雄，尽管我也清楚你曾因报答知遇之恩、拥戴袁氏代中山先生任大总统而受到其他辛亥革命元老诟病。这就是人性的矛盾之处。不愿意出卖你以求荣，更不愿意你随波逐流，但也害怕你真的成为袁党鹰犬爪牙从而将我送入万劫不复、生不如死的境地。如果说一曲《高山流水》让我对你有了初步的好感，那么你关于帝制问题的答复则是让我坚定了你是英雄的信念。我无文韬武略襄助你成就大事，但我可以万般柔情帮衬你还原英雄本来面目。

第一次，袁克定向我打探你的消息，我以“淡淡如水”相应对，“射中他，你就可以超脱风尘，终身有靠啦！”在这语带玄机的威逼利诱面前，我装作没心没肺的样子，丝毫不为之所动，事后我也没有告知你。

第二次，天津之行，你冷落地扔下我，去了其他房间，被好奇的我发现是与梁任公等反袁人士密会。突然，江朝宗等人尾随而至皇宫饭店，眼看就要穿帮时，危急关头，我挽起你的手臂为你充当起了挡箭牌：“大人你不是带我来天津玩的吗？走，跳舞去！”自然，这些走狗一无所获。

第三次，也是我俩诀别的那次，我终于得到你的理解和信任，让你首肯我做你的一名战士。你也告诉我，“国魂者，国家建立之大纲，国民自尊自立之种子”，尽管袁氏曾有恩于你，多感知爱、礼遇良厚，但国民人格只有建立在自尊、自立的基础上，故不得不因公废私，赶赴云南，再举义旗。可是，袁氏的天罗地网也开始紧收，明有军警看守、暗有哨探遍布，约定成婚之日比翼双飞的计划也落空了。冥思苦想，我终于替你想出金蝉脱壳的妙计。利剑就要出鞘，就让我是你今夜轻抚的琴弦吧！长夜未央，后有人说我还为你低唱了三段岔子曲，作为离别的礼物。“骊歌一曲开琼宴，且将子饯，你倡义心坚，不辞冒险，浊酒一杯劝，料着你食难下咽。你莫认作离筵，是我两人大纪念。（《柳摇金》”；“燕婉情你休留恋，我这里百年预约来生券，切莫一缕情丝两地牵。如果谋未遂，或他日啊化作地下并头莲，再了前生愿。（《帝子花》）”；“你须计出万金，力把渠魁殄灭。若推不倒老袁啊，休说你自愧生旋，就是侬也羞见先生面。要相见，到黄泉。（《学士中》）。我不置可否。是日凌晨，天刚蒙蒙亮，我身着将军的制服和披风，李代桃僵地回到了蔡公馆——戒备森严的“囚笼”。明知你此去或许就只能属于四万万同胞而不属于我小凤仙了，明知我由此将遭受万般活罪甚至熬不到将军你凯旋重逢之日，明知你我的相遇只能是萍水因缘成一梦，但为了将军你“为救共和，护国反袁”、“为四万万同胞争人格”，我还是义无反顾地送走了你。我永世不会忘记，那天是１９１５年１２月１日，离袁世凯登基即位还有１１天。后人有诗赞曰：“当关油壁掩罗裙，女侠谁知小凤仙。缇骑九门搜索遍，美人挟走蔡将军。”；“南天剑起一麾雄，湘水麓山唱大风。十万万人今共拜，知音岂独小桃红。”；“江南三月，梦魂牵绕，寻寻觅觅往事随风飘。烟雨楼台，几处笙箫，说的都是情到浓时情转薄。不怕别人笑，只要自己好，心如一轮明月当空照。不怕别人笑，只要自己好，情入东海万里也滔滔。”

在蒙自幸运地躲过袁氏暗杀时，你对身边的革命同志说：“我们也会为共和死，不死的是共和。”冥冥中，我听到了这句话，应当也是说给我俩听的。

民国元勋未曾缺，护国三杰当堪首。人生知音有此人，身为红颜，有幸无憾。

天若有情天亦老，不老的是镌刻在三生石上的缘分和盟誓，而这些，又延续了我的生命和热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