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问我：你还记得阿洁不？她上个月结婚了。

我先是一愣，费了好长时间才想起来，是她。我曾在文章中写过她，一个失盲的女孩，与我同龄。她结婚？简直有点不可思议。

去年回家看她的时候，还像孩子一样，瘦弱的身子，零乱的枯发，像稻田地里收割后残留的景象。可能是家人也不打理她的缘故吧。那也是的，谁会真正用心去打理一个完全没有自理能力的残疾者，更何况，她又不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也就说，迫不得已的时候，或许会理会她。阿洁，其实也并不是完全没有自理能力，她只是眼睛看不见东西，但与别人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这本领比一些可以看见的人并不逊色。可是世俗的原因，往往掩盖一些事实，夸大一些事实。

我与阿洁从村里，算最聊得来。每次我回来，她都不忘我问在学校的生活。而我常常碍于她看不见的缘故，也不好作细谈，只是粗略带过，告诉她：学校生活还行。而她，听了，也就笑笑，不再问什么。当然，我知道，她渴望读书。那种渴望，似乎没人会相信。我记得有一天，阿洁把我新发的书，紧紧地抱在怀时，不时用鼻子去嗅。然后，很兴奋地告诉我：雪，这书很香喔！

我却笑话她：傻瓜，书哪会香，小心中毒！

她笑了笑，用手摸了摸，嗅了又嗅，许久才放下来，那神情有点依依不舍，放下后，还不忘用手去摸摸，自言自语道：读书真好！真好……

阿洁不是没有读过书，只是时间很短暂，一天的时间而已。8岁那一年，阿洁很兴奋地跑来我家告诉我：雪，我妈答应我，可以上学了。你看，我妈给我配的眼镜。接着，她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雪白的一个盒子，摸索着打开，里面清楚地放着一副蓝色边框的眼镜。原来，阿洁的妈，带她去看医生，医生对她妈说：这孩子的眼睛，现在动不了手术，长大一点再来看看吧。给她配副眼镜，可以依稀看到一点东西，不至于完全看不见。

阿洁妈听说，只好给她配了一副眼镜。那时，她妈对她挺好的。只是后来，生了阿洁的弟弟，情况大不一样。

阿洁拿出来，戴了上去，这副眼镜很合适她。白色的肤色，高挺的鼻子，戴上去，无疑是为增添了不少气质。那时的她，活像坐在教堂里认真听课的学生。

雪，我可以看到你！你看，我漂亮不？

阿洁好漂亮喔。世界最漂亮的女孩。

但是，我看得不太清楚。

没关系。以后会好的。

雪，我明天要上学了，但我有点害怕。

我握着她的手，紧紧的，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对于一个残缺的孩子来说，嘲笑与不友好的眼光是必不可少的。只是，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这个很难说。对于阿洁的担心，我也无能为力，毕竟我与她不同一班级。我只好对她说：

或许事情没有你想象中糟糕。

她没有马上回应我的话。她默默地把眼镜摘下来，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许久，她才说：嗯，或许吧。

阿洁的话在我平静的心的湖面起一圈涟漪，久久不能散去。

第二天，事情真的比想象中的糟糕。阿洁班上的同学，知道她眼睛不好，大家起哄，便拿走她眼镜，阿洁只好大哭，大伙见状了，怕惹来老师的训话，情急之下，不知是谁，重重把眼镜摔在地上。“啪“一声，眼镜破碎的声音很清淅地停留在每个人的耳朵里，教室里一片沉默。

阿洁先是一惊，大概也明白其中的沉默。她顺着声音摸索前去，泪水作无声的抗拒，在脸上拼命地往地下掉，地面积起一滩小滩。最后，不知那个知道自己做错事的同学把仅剩下的眼镜框放在她的手上。阿洁抱在怀里，第一次放声大哭起来。

阿洁哭了，哭了。没有像这样伤心过。最后得知此事的老师说。

后来，阿洁妈也知道事情，便不再让阿洁上学，眼镜也再没有给她配过。

阿洁经过那事后，失去往日的笑容，常常一个人在屋子里发呆，不时拿起眼镜仅剩的镜框，反复摸擦。

再后来，也就是近几年来，阿洁的情况越发糟糕，看不见已定为事实，但是她的自暴自弃，是情不可谅的。衣服脏也不换，脸脏也不洗，连头发长了，也任由其。当然，家里无暇理会她。用邻居的话来说：阿洁妈已经有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她，现在丢人现眼。如此的闲语，在阿洁的耳朵，无疑是一种讽刺，在心里，狠狠地扎着。而近几年来，我都在外面求学，偶尔回来，也就是三两天，忙里忙外的，与她见面的时间也不多。有一次，碰过她，她大概听说我回来的事情。一大早，我在学校回来，在村子路口，我看见阿洁在站在那里。瘦弱的身子，像摇摇而摆的树枝，在村子前站立。我惊讶地问她：阿洁，你在等谁啊？

阿洁听到我的声音，兴奋地说：雪，你回来了。那样子，像一朵花突然绽放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异常温暖，美丽。

随后，和我一同回家，一路上，还不忘问我：学校的生活如何？为什么这么久没回来，是不是很忙……

对于她的问题，我选择避而不答。我笑了说：现在不就回来么？阿洁似乎察觉到什么，也就不继续问下去。顺着我的话来说，现在回来就好啦。

至于后来，也就是现在，也很少回去，更别说碰见她。现在她结婚了，真想看看她做新娘子那幸福的表情，她会不会像小时候一样问我：雪，我好不好看？那我一定会很高兴地说：阿洁好好看。阿洁是世界最漂亮的新娘子，永远幸福的。

可是，除了这些，我又能说什么。

“阿洁的丈夫，年龄和她爸差不多，缺一条腿，听说是小时候被机器弄的。”

母亲，在转身进向厨房时，说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