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苦海优昙钵华之叶

发表于-2008年02月08日 中午1:43评论-0条

(一)黎明破了

冷静一点不要冲动,你想要什么你说,我们都满足你,你不要冲动,把脚收回去好吗……

糟咋的人堆里,年迈的校长手持同样年迈的喇叭。颤巍的劝说步履蹒跚地抵达天台栏杆上齐锐的耳际,已经难以分辨。齐锐往右侧脸,想逃避本被排除于计划之外的骚乱的人堆,却直直撞上了乍然破开黎明的一道晨光。

计划这道晨光出现之前,他就将自己变冷,悄然无声,多好。然而此刻楼下的广场已经水泄不通。他看不清叶兰是否也在。但在这他害怕的场景里,他有些退缩了。他感觉进退两难,于是在瓶底眼镜后面稍稍眯了双眼,寻找于连那颀长瘦削的身影。

这一次,于连让他失望了。而且这种失望,还发生了叠加。起先,他没能在楼下杂乱的人堆里找到他,他以为他是去支开她了。可是,他却在身后的楼梯间里听到了再熟悉不过的粗犷男声。

怎么办呀老师现在怎么办呀。粗犷男声的主人似乎很轻易就六神无主了。

看来要找东西把锁锯开才行……

原来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叶兰叶兰都是我不好,为什么我要随了命运让我们相识啊叶兰对不起叶兰千万不要来呀……

奇怪了,这楼梯间的锁是锁上之后被弄坏的,那他是怎么上到天台的呢?班主任是二十出头的数学老师。跟着他和于连一起上来的还有一个持有备份钥匙的保安。私立学校似乎正是为了防止此类事件的发生,所以唯一一扇通往天台的铁皮门,从未开过。今天事件突发,保安很艰难的从一堆钥匙里找出正确的一把时,它已经锈迹斑斑。于连不确定它是否还有使用价值。

而真正无可奈何的,却是事情无端的诡异。铁皮门上的大锁在楼梯间里面,人在天台是不可能将其锁上的。但事情确实发生了,齐锐确实是在天台上了。首先,他没有碰保安那把唯一的备份钥匙,他如何开了铁门上了天台。然后,他身处天台,又如何把楼梯间里的锁锁上。最后,锁被锁好之后,锁心是如何被扭断的。

数学老师刘青一下子竟然想到了这么多。但他知道,想到了也是无济于事。他不可能一瞬间找到答案,并救下他的学生。如今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叶兰身上了。

女生宿舍,苍白的灯光下,众女人口一条三寸不烂,却始终不能使叶兰苍白的微笑起一丝波澜。没有人能够理解,男友要自杀了,女友竟前所未有地微笑着。没有人会想到她以不曾浮现的笑来面对,到底是为了什么。他都想不到。

最后,叶兰还是到了躁动不安的广场。她看到广场上人群,军队般整齐地将视线扬起一个大的角度,注视着半空中即将推向高[chao]的好戏。一瞬间,她觉得他是可怜的。

他看到脚下渐渐被晨曦打亮的广场,人堆突然被分成两半。而分界线上,那个他此时最渴望却又最害怕见到的女子,她竟然来了。计划中,她是不会来的。计划似乎全乱了。于连乱了,叶兰也乱了。于是他也乱了。

事情就该这样结束吧。不用管怎么开始的。该结束时,就该结束了。她仰起脸,轻轻的想。她希望此刻,他能知道她是这样想的。无论如何,事情的开始,就预定了结局。

(二)注定了结局的开始

科艺楼荒草丛生的后园有蟋蟀求偶琐碎的鸣叫,细细撩拨心弦。粉红色的墙漆斑斓剥落。墙脚安静睡着一支浅蓝色的粉笔。

叶兰缓步转到墙壁的后面,找一个安静的角落,预备以发呆打发一个下午。几秒钟前她找到这里,心口的堵物陡时轻了三分。但也只是轻了少许,还完全不能使她松懈下来。黑云压城的天空,完全不能顺畅呼吸。她于是恐惧处在人群之中,恐惧人迹。所以当她在万难之下找到的如此偏僻的墙壁上看到那一墙淡蓝色的文字时,她的悲伤又一次席卷,眼泪毫无意识地淌了出来。

的确是毫无意识。前几天初识的同桌以惊恐的声调问她为何无故哭了时,作为答复,同桌只得到了一个更为诧异的表情。看到那一墙清秀的浅色文字时,她本能是想逃开的。但是眼球一个无意的飘转之后,她的脚再也挪不动一寸。

…………

真的不该继续苟活……对不起都是我的错。2/9·

真的不你再拖累你。4/9·不该允许你们生下我。我有什么用。5/9·

连,帮帮我好吗离开我好吗在你面前我只有羞愧。7/9·

9月7日,正是今天。原来世上,还有与我相同的女孩子,写得一手娟秀的字,有一个叫做连的男友……

叶兰转出墙角,找回刚刚那支浅蓝色的粉笔。

你有一个爱护你的男孩,我一无所有。这面墙,借我一半好吗?7/9·

夏日的黄昏,阳光撒娇般流连。淡蓝色的粉笔图案们被涂了一层细腻的金色。于连微笑着看着它们,继而轻轻一叹。抑郁症,就真这么流行吗?不过也许让他们相互交心,会是一种好的治疗呢。

他提起粉笔。随你自己喜欢吧。连。

细腻的晨曦晕染了薄纱般的雾气。叶兰逃课出来,看到了署名为连的留言,伴着起床生起的沉重堵物轻了少许。她靠着墙根蹲下,眼泪静静的汹涌出来。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太阳到顶,她仍没有离开的意思。不想吃饭,也睡不着。什么都不要,只愿一个人呆着。不听,不看,不说,不思考……形同死尸。所以当叶兰听到草丛中传来被脚步踩得悉簌作祟的声响时,她刹时变得愤怒而不安。复杂的目光生生撞在了男孩惊惶的脸上。

男孩转身,慌忙逃走。女孩保持蹲坐的姿势,好久好久,终于伸手抓起墙脚的粉笔。由于蹲坐时间过长,她费了很大的力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中徒好几次她都想要放弃的,但很奇迹的,她撑了下来。想想能写些什么,涌进大脑的却只一连串粗暴的声音与画面。

既然这么想离,那当初说那么多花言巧语做什么,还造出个拖累……

你怪我啊,当初是谁拼了命地要……

夸啦……

你干什么你!这个花瓶我了花八万多呀你竟然,好,好,我也不要太多,五万就行了……

什么?!还敢找老娘要钱?老娘天天给你的赔钱货买这买那你到好,啊,一天到晚伺候你那几个破瓶子反过来找老娘要钱?要钱找你那个赔钱货去……

夸啦……

一个赔钱货。为什么要有我。8/9·

黑色的月光下,齐锐看到女孩形态朴拙如同小学生的字迹。他想,这个世界已经陷入黑洞之中了,什么希望都没有了,没有了。

这想法,于此就生了根。即便此刻,他右脚踩在天台不高的栏杆上,看到右手边旭日从黑暗中破空而来。他都不觉得那是希望。希望是什么?希望只是人们美好的幻想。

(三)谁的暗示

而楼梯间里急躁不安的于连与刘青知道,希望终不会只是幻想,因为警车刺耳的笛声已经很清晰了。齐锐的右脚下意识往前移了一步。却还是没有跳。楼下的广场上,有两支太过灼痛的目光。这一刻,他觉得他们从未分隔得如此遥远。她静谧的微笑,他完全不知所云。

她却始终只是这样微笑着,望着那张从右侧被晕成淡金的熟悉的脸,不说一个字。警笛在她眼前息灭,穿制服的强壮男子们抬一部气割机器极不耐烦的上楼,粗暴地呵斥学生老师离开现场。她视而不见。

刘青说,叶兰,你去说几句吧,齐锐听你的。

女孩摇头。警方不该介入,世界本可安静点。然后她把目光还给楼顶的男孩。深深看了一眼,转身离开。

等等!于连与刘青同时惊叫着伸出手去。他们的指尖还没有抵达她的肩,广场便爆炸了。

声波如同核弹的辐射,击碎了所有人的眼球,声带,乃至心脏。女孩的脚步滞留两秒,继而逆着朝某一点疯拥而去的人们,离开,没有迟疑。

于连望向广场上艳丽绽放的残破,他知道,他的心脏也随着刚才的爆炸,转瞬化为灰烬了。他死了,他也就死了。他的脑中轰隆起火车一样的躁叫,他失去了反射甚至本能的能力。他伫立在蜂拥的人群中,眼泪决堤一样喷涌而出。

刘青迎上失落而回的警员们。后者却是一副勿要妨碍公务的样子,不予理会。刘青叫了起来,我是他的班主任,我想知道当时是什么情况。队尾一个稍显稚嫩的警员看了他一眼,回答道,我们刚把门锯开,他回头瞟了我们一眼,就跳了。

刘青说,能帮我叫一下你们队长吗?这个案子不是简单的自杀,是有疑点的。

临时问讯室,是拉严了窗帘的保安室。工作台上一盏昏黄的台灯下,记录员的钢笔沙沙作响。貌似对冤死的忠贞,实际,却只是对罪恶软弱无力的胁迫。

你说吧,什么问题。刘青迫不及待,就是那把锁的问题,你们看……

这么说,你怀疑有人用心理暗示的方法杀了人?笑话,就一帮孩子,怎么可能有一般心理医生都达不到的水平。

所以他才要把锁心扭断,让外人不能进去跟齐锐交流,以免被唤醒。

那么你怀疑谁呢,谁又有动机呢?

我不知道,齐锐虽然孤僻,但也是没有仇人的,唯一只有一个同样罹患抑郁症的女友,和一个对他照顾周到的兄弟。

于连和叶兰?这两个人都审讯过了。他们都受到太大的打击,说不出话来。等他们缓过来了,我们会再问的。

(四)混战

停尸间,尸身与灵魂暂时居住的房间。于是不能有丝毫人世的杂质。只有轰轰烈烈的煞白,与阴暗。但她知道,他会喜欢。她轻而缓慢的拉开盖在他脸上的白绸,看到定格在他脸上恬淡的神情。一瞬间她自私地祈求他千里之外的父亲没有钱来认走他的身。最好他的父亲下次赌钱,全都输光,砸锅卖铁一分不剩。这样,她就可以一直如此陪伴他,一直陪着他,直到有一天,她也躺上尸床。

她拿拧干的湿毛巾擦他的脸。它们是泪河的河床,如今却干涸裸露。他的泪水,随着他的血液,在最后一次浩大的起义中全军覆没了。他死了。

可是他的声音,他的画面……

兰,我给我们拟了一个学习计划,连说慢慢来,我们可以振作起来。9/10·

她没有弯腰去拿墙脚的粉笔。只是动作迟缓地靠墙坐下。猛烈的阳光里,有不知名的褐色昆虫从一棵狗尾草的顶端跳到另一棵的狭长叶片上,叶片摇晃几下,继而稳住。昆虫跳开。

她睁大眼睛陷入了睡眠。这呆滞的状况日渐频繁,她却不敢想象他所谓的计划。什么都不敢想象。只以睡眠的方式逃避。

骤然惊醒,他已不知何时以同样的姿态把自己摆设在了她的右手边。他不知道她是否喜欢这种似有若无的陪伴,但他自己喜欢,甚至已经不能缺少。他开始如恐惧普通人一样恐惧于连。

……连,帮帮我,离开我好吗?

于连不曾细数这样的哀求一共在墙壁上出现了多少次。却也从未熄灭他的目光。一如此时他手捧毫无心思的温热饭盒,目光却雷达一般细细检索整个人潮涌动的饭堂。排饭窗口依然神龙见首,他想他们应该还不会来。他们就是这样臭味相投。患同样的病,找同样偏僻的地方发呆,不住的酝酿他们同样偏激的愚蠢念头……

于连,买好饭啦。齐锐呢?又不吃饭?刘青晃荡着他庞大而空旷的饭盒,一如既往的微笑招手。男孩却面无表情,闷哼一声作为回应。男人还是微笑。深不可测,洞悉一切。男孩就被激怒了。操起掂掂的饭盒就摔了出去,朝着饭堂窗外垃圾池的方向。惊起一滩苍蝇。

然而苍蝇再惊恐再逃窜再慌不择路,也不会逃进科艺楼后院。

(五)锐,你听到吗

…………

仿佛抵达了世界的始端,神是昨天傍晚适才陷入沉睡,我们也是方才被创造。于是有万物,却只有两个人。是的。只有我们两个人。

这两个人本为一体。本是一个人。可是神觉得一个人孤独无伴,于是把他一分为二。于是有了男人,有了女人。所以人们生来,要脱离自己的父母,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并与之溶回一体。是的,经书上是这样说的。找到神定的自己的另一半。找到他,两个人,溶回一体。

锐,锐,神方才创造了我们,又把我们生生分开了。神要我们自己完成融合。

呵呵,锐,亲爱的锐。

…………

锐,锐。你也看到视线30厘米处的那棵狗尾草吗?上面那只时而活泼时而寂静的蚱蜢,你也看到吗?夕阳从后院围墙的背后凛冽的打过来,你也看到吗?天空的哭过的脸,黑黑的一团一团像刚学烧柴的孩子,你也看到吗?北风忽忽的吼叫着,吓走了本来可以排满整个夜空的星星们,你也看到吗?气温在降,你也看到吗?肥肥的围巾,厚厚的棉袄,还是冷,你也看到吗……

…………

齐锐我们不要分开。这是神说的。是你说的。谁都不可以食言。不可以……

…………

(六)锐锐

叶兰,开门啊叶兰,你在里面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于连似乎很着急。

叶兰仿佛听不见,只是专心为她的另一半擦脸,擦了又擦,如同一个极度洁僻者。

于连听不到回应,心头陡时一慌,就撞向了停尸间的大门。却不知叶兰早就做过手脚。而越是撞不开,他心头的火就忽忽咆哮得越狂放……

你们干什么,快点给我放开他。戴绿领巾的不大的男孩,稚嫩却挤满愤怒的吼叫,貌似吓住了那堆团团围住了什么的大的孩子。大的孩子纷纷侧目,继而哂笑,不予理会。

戴绿领巾的男孩,操起脚边的砖块就甩了过去,却没有正中目标。放开他!男孩歇斯底里的吼叫,却只引得打的男孩们一阵轻慢的嘻哈。男孩又操起一块砖头,放开他!大男孩们听而不闻。男孩操着砖头冲过去,对准某个个头稍矮的大男孩的脑袋……

锐锐快跑!快跑啊别管我。跑……刚刚被团团围住的带红领巾的男孩艰难从人群的缝隙里挤出来,拖着慌乱却沉重的书包,操大路一刻不停的飞奔而去。

好啦好啦不要哭啦……戴绿领进的男孩捧着一束已经光秃的蒲公英,焦急而拙劣地哄着戴红领巾的男孩。蒲公英的茎上落了一团殷红,为了救下戴红领巾的男孩,他被打伤了。戴红领巾的男孩却不顾一切,狠命的哭。

好啦好啦锐锐,不要哭啦,待会儿哥哥买糖给你吃哦,你再哭,你再哭哥哥就不买了哦!哎呀锐锐……被称作锐锐的男孩却似乎不曾听见一个字,仿佛是从小被惯着,一旦受委屈,就习惯没完没了。

好了好了,怕你了怕你了,来,哥哥抱哥哥抱,抱还不行吗……

果不其然,趴进男孩的怀里,男孩就不哭了。

领巾一红一绿的两个小男孩回到家时,月光已经明亮地打了起来。一个年纪稍长衣着考究却整齐干净的女孩在路口焦躁不安的走来走去。见到二人牵着手的影子,即刻迎上去,一把抱起戴红领巾的男孩。语气中一分虚的怪罪,十二分宠溺。

哎呀怎么又这么晚回来呀你就不能让姐姐少操点心吗。连连啊,是不是又有人欺负锐锐了。来锐锐,来给姐姐看看伤着了没,哎呀这里破了点皮,锐锐疼吗没关系不要怕,回去姐姐给你擦点药就没事了。哎呀真是的。女孩在男孩脸上轻轻啄了一口,锐锐乖……

是啊是啊我跟他们打架,好不容易才把锐锐救出来的。男孩似乎引以为傲。

女孩摸摸连连的头,好,好,谢谢你啊姐姐回头攒够钱就买糖给你。

不用了不用了。反正每次我都是又给锐锐了。似乎到了锐锐的家门口,女孩抱着男孩停下来,男孩也停下来,抬起右手。女孩怀中男孩阴柔的目光下,他拍拍他的手臂,狡黠一笑,飞也似的跑开。女孩怀中的男孩也很开毁怀地笑了……

(七)她已经死了,那是小的时候

于连脑子里什么东西嗡嗡作响。又撞,却还是不开。他的手脚慌乱锤打不知所措,最后,不远处墙根里的灭火器闯进了他的眼角。他跌跌撞撞的冲过去,抱起灭火器又跌跌撞撞的冲回来。在门前站定,他高高的举起并不太重的灭火器。

他没有砸下去。他就这样无力的举着,灭火器在他双臂顶端剧烈摇晃,挣扎,最后挣脱。挣脱束缚一样落在了男孩脚后跟后面的地板上。男孩的眼睛是在那一瞬间变成黑洞的。那一瞬间,他的目光穿过门上那个一张脸大的玻璃窗,停在了男孩被擦洗成打印纸的洁白的脸上。他看到他的嘴唇也洁白了,神情也恬静了,气息也停止了。如同一只干净的花瓶,有着冰凉而坚硬的触感。他的眼睛就在这一瞬变成了黑洞。

他已经死了!他真的已经死了!他的眼睛不会动了,嘴角也不会动了,鼻翼也不会动了,指尖也不会动了,心也不会动了……都冰冷僵硬都不会在动了。因为他已经死了。

他无声的冷笑,身体向后倒,脚步想跟上去,却猛地撞在了不太重的灭火器上。他的身体直直的跌落在冷硬的地板上。他仍在悄无声息的冷笑。他的身体大字形摆在地板上。灭火器被撞得滚动起来,冷硬的金属碾过冷硬的地板,吟唱出尖锐刺耳的哀歌。

她已经死了!她真的已经死了!她的眼睛不会动了,嘴角也不会动了,鼻翼也不会动了,指尖也不会动了,心也不会动了……都冰冷僵硬都不会在动了。因为她已经死了。

高而强壮的男孩吼出这句话,同时凶悍的拉开扑倒在尸床上的瘦弱男孩。尸床上面,安宁睡着一个衣着考究却干净整洁的女孩。打印纸一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男孩却总觉她在笑。于是他挣扎着对高大的男孩吼道,你看她还在笑呢她还在笑她没有死连她真的没有死啊姐姐姐姐你起来说句话啊你快起来呀起来告诉他们你没有死你活得好好的姐姐你快起来呀你还不起来他们要拉你去火葬啦……

从那以后,他似乎也死了。他的眼睛不会动了,嘴角也不会动了,鼻翼也不会动了,指尖也不会动了……都冰冷僵硬都不会在动了。

但是他的心还在动。于是他知道有一天,它们都会重新柔软温暖起来重新动起来的。什么时候呢?是什么时候呢?他可以温暖他呀!他可以拥抱他可以亲吻他可以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可他为什么不要呢?

他为什么不要呢?小的时候,他不是很喜欢很渴望拥抱吗?他不是会为了得到拥抱而无休无止的哭吗?

小时候不是可以很亲切的喊他锐锐吗?长大了,他依然是锐锐啊,他依然还是他的小宝贝还是锐锐啊!可他为什么不允许他这样叫他了呢?他要挽他的手,也不允许了呢?揽他的肩,也不允许了呢?耳鬓相互厮磨,拥抱,也不允许了呢?他还是连连啊,他依然是他亲爱的连连啊!

(八)收势

排查有什么进展吗?刘青貌似冷静的询问年轻的警员。

嗯。凌晨5点,天也没亮宿舍大铁门也没开,学生们都还在睡觉。按说老师从教工宿舍出来,会更加悄无声息。可你为什么这么肯定就是学生呢?

因为没有老师会跟一个抑郁症的孩子有什么利益冲突。齐锐,除我之外,他几乎没有跟任何一个老师说过一句话。

凌晨五点,男生宿舍有两个学生翻出来。五点五十多,一个又翻了回来。五点半的时候,有女生从女生宿舍翻出来,也是五点五十几又翻了回去。六点宿舍开门,之前翻回来的男孩第一个就冲了出去。很快就有很多人聚集在了广场上。也不知道是谁叫了校长老师和保安。大概就是这样。

这么精确?!怎么好像有人对着表看着他们。刘青貌似不经意的开了个玩笑。

唉,现在的学生啊,哪里还像我们那个时候。我们那时一没有复杂的心理二没有沉重的负担。现在的他们,睡眠似乎都很浅,稍有动静就会惊醒,然后就很警醒的看时间,生怕有人起的比自己早。警员似乎很可怜这些年纪轻轻却惊弓之鸟一样的孩子们。

刘青也跟着叹了口气,没想到破案最关键的一环,却是因着当今失败的教育制度。那么,你们会因此拘留他们吗?他们还小,也许还有很多隐情呢?他们三个关系那么好肯定不会做这种事的啊,你们可不要太大的动作吓到他们了,他们还是孩子。

这可由不得我啊这都得我们头儿说了算。况且……怪了,牵着我们查到这里的不都是你……警员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结了舌头就撒腿跑开。扔下了刘青一脸的困惑。

(九)亲爱的锐锐

他们又那么亲密,躲在那里抱的那么紧恨不得把两个人挤成一个人他们在干什么。于连狠狠的踩死脚边一只肥胖的蚂蚱。叶兰叶兰现在你整天就想着叶兰。叶兰叶兰叶兰有什么好的,她能跟欺负你的人不顾生死的打架吗?她能在迷惘的时候开导你帮你看清问题吗?她能为了你没日没夜地泡在枯燥无味的心理学书籍里吗?你知道看书是我最厌恶的事情,她能为你没日没夜的做自己最厌恶的事情吗?那么多女孩子给我写情书我都是看也不看就扔掉,她做得到吗……

可是每一次,这些话都会生生被吞咽回去。他爱他,他不会跟他吵架,甚至不会用稍微粗暴的声音与他讲话。他永远顺他的意,永远不会对他发脾气。因为他爱他。

可是,他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

连。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说清楚。你知道,我是男孩子,你也是男孩子。我们都是男孩子。连,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齐锐紧张的揉搓着手指,小心地说。

我知道啊怎么啦。于连轻轻一笑,踢开脚尖处的小石子,然后笑脸盈盈地看着眼前这个清秀窈窕的男孩。

所以,我们应该把关系搞清楚。我们是兄弟。从前是兄弟,现在是兄弟,将来还是兄弟,死了还是兄弟。你明白吗?他微微低头,不断重复着紧咬兄弟两个字,眼角的目光也试探着斜睨他的兄弟。

然后呢?高大的男孩习惯性的伸出手,抚摸他及肩的柔软长发。瘦小的男孩却见到鬼一样惊慌避开。然后你就要跟我划清界限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之间的感情,是兄弟手足的感情。不是……男孩似乎没有胆量接出下面的文字。

不是什么?高大的男孩仍在微笑,深不可测。男孩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不懂。

不是……不是……总之,除了兄弟,我们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能是,我知道你明白我说什么。清秀窈窕的男孩没有看他的兄弟一眼,低着头转身,逃命一样离去。

高大的男孩却仍不死心,高声叫道,叶兰真的就比我还重吗?而瘦弱的男孩,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十)我们的船,共渡苦海

叶兰放下拧干的毛巾,搬来凳子在齐锐身边坐下。看着齐锐那张打印纸一样的脸,她微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柄万用小折刀。她扳出里面的丁字刀。她的目光在刀与人之间游弋。她轻轻地说,齐锐,齐锐,我就是用它,帮你渡过了苦海。齐锐,它是我们地桨,它是我们的船,是它载着我们度过了苦海。齐锐,你别小看它。你别看它这么小,但它就是不会翻,它必定能载着我们,在苦海的彼岸重逢。齐锐,到时候我们,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怕。世界上就只有我们两个人。真好!齐锐你说是吗?真好!

她一边幽幽的说话,一边把丁字刀扳回去,把水果刀扳出来。她竖起刀刃。

她看到刀刃上面,有一半很模糊的自己的影子。她看到影子里面喷薄而出的幸福的目光。她就笑了。

(十一)血光倒映

于连仍旧目光呆滞的躺倒在停尸间门外的地板上。没有人知道他是人还是尸体,或者只是行尸走肉。

停尸间地处昏暗的走廊尽头,肉眼不见的光线们在走廊上嬉戏被风吹起的窗帘的影子。没有人的时候,没有人这恐怖的事物的时候,是光线与影子玩耍的最最欢快的时候。它们喜欢在安宁的地方,在清净的地方,在无边无际的寂寞中玩耍。他们玩得越高兴,光线就越轻,于是影子就越重。于是就越发安宁,越发清净,寂寞越发无边无际。这个时候,谁也想不到会有什么惊心骇目的事物加入进来。是的,高兴起来的轻的光线与重的影子是好客的。越是鬼祟越是不速,他们越是热情。

这次来的客人,是散发着甜腻腥香的鲜红色液体。

他们的闯入,粗暴而凶猛。但这显然是光线与影子喜欢的,于是它们拉了它一起玩。于是它就愈加欢快愈加兴高采烈愈加肆无忌弹了。它铺天盖地的笼罩住了于连身下冰冷僵硬的地板,并且顺着他的衣衫往他身上爬,兴致高昂的登山队一般。

等于连反应过来时,他背后的衣衫已经被浸透了。他惊惶失措的大叫一声跳起来靠着墙才稳住身形。然后他的视线顺着它的来像逆流而上。他双手颤颤巍巍抓起地板上的灭火器对着门就砸了下去。

刘青看到警员以那种莫名其妙的方式离去,心里没底。于是开始四处寻找于连和叶兰。他知道叶兰一定会在停尸间陪着齐锐,于是径直就来了。

一路上不见一个人,医院的工作人员都没有。转角来到停尸间所在的走廊上,一阵血腥味扑面而来,他想也没想就冲过去。

踩过一地并不完整的血迹,他就看到了他的学生。他的学生手握一柄万用折刀,折出来的水果刀刃连同刀柄上,还有连在刀柄的右手上,全是血。而血液一滴一滴滴落的地方,他的女学生鲜红的双手紧紧抓着尸床上男孩的右手,并跪倒在尸床下的地板上。鲜红的液体一注一注地从她的身体里潮汐一样涨涌而出。他不顾一切扑到拿到的男孩身上。男孩手一松,没有做任何反抗,被压倒在地上,然后发出精神失常一样哈哈哈哈的大笑。

没有人看到警察是什么时候冲进来,抓起刘青,并把用手铐他带走的。

(十二)break

叶兰来到后院的墙脚。齐锐已经在了。又可以腻着齐锐悄悄地呆一个下午,这让她感觉怡然。她贴着他蹲坐在墙角的草地上,歪过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这一系列的动作,似乎已经成了她身体不可分割的一个器官。

当这个器官被生生切下时,疼痛是剧烈而锐不可当的。而抬眼看到笑脸盈盈的执刀者,看到的却是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的那个人,你一定会撕心裂肺。

看到齐锐一言不发,离开时决绝的脚步都是没有留恋的无声无息。她知道她若是有翻手为云的力量,她一定会毁灭整个世界。

(十三)供词

相信我,他不但不会死,而且一定会获得重生,一定会变成另一个人。叶兰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似乎有些紧张。

我看着叶兰急不可耐的样子,没有多想,也就信了。事实上看了那么多的心理学书籍,既便我行事谨慎,也是愿意尝试的。

叶兰说,齐锐曾多次提到死亡,貌似对之有着强烈的向往,事实上并非如此。否则他也不会一直活到现在了。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对于当前的生活,他感到无望,却又有着强大的束缚让他不敢做出离开就生活步入新生活的选择。你得明白姐姐的死给他的打击很大,而束缚他的,却是姐姐的死因。姐姐是因为父亲还不了赌债,被抢去座台后自杀的。于是他一直害怕,若下一次父亲还不了赌债,家里还会有谁得遭同样的苦难。所以他不能离开,他觉得自己必须守在家里守住母亲寸步不离。父亲执意让他上寄宿学校,这无疑时他终日都在不安中度过。但是他不敢反对父亲。他知道父亲太粗暴,没有人性,若遭到忤逆,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于是他总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却又无力承担。于是想到了死。事实上如果真的让他面对死亡,他是会畏缩的,不仅会畏缩,还可能让他想明白很多事情,让他尝试积极面对,并做出应有的反抗,他会尝试选择新的生活,获得重生。你不是很爱他吗,难道你不希望他重获新生吗?

于是我就信了。我怎么就这么蠢,也没有想想,就是15天前,齐锐的母亲死了。而且又是因为父亲的赌债。他们追债到他家里,刀枪棍棒威胁他,发生争执,械斗。最后,罪魁祸首挥舞着菜刀拼了命然后逃出升天,无辜者却无力反抗最终命丧黄泉。这个世界,呵呵,还有什么天理。

那天我陪着齐锐还在老远的路口,就看到穿制服的人把残破不堪鲜血淋漓的身体抬到救护车上,我飞快冲过去。齐锐却没有动,我知道他的天终于塌了。

世界末日里的齐锐,成了一头重伤的兽,恐惧一切人,不说一个字,拒绝任何人的陪伴。因为一个眼神或者一句无关紧要而手脚乱舞缩进墙角。昆虫细微的鸣叫都会让他神经紧绷冷汗不止。

我想跟他一起退学,却遭到了班主任的拒绝。班主任说你要叫他接触人群,重新找到生活快乐的一面,还有叶兰,她一定可以像个妈妈一样照顾他的,不用怕。

我真的是太蠢太容易被说服了。可是谁又曾真正的了解过齐锐。刘青,我,叶兰,都以为他只是抑郁症,经过治疗一定会愈。每个人都忽略了他与叶兰的关联。甚至叶兰自己。

叶兰的父亲终于离开了,这是必然的。

叶兰的母亲开始带男人回家过夜,她说这是叶兰生活学习的保障,这让叶兰有些意外。却也忍了过去。

直到有一天,月黑风高的夜半时节,那个男人闯进了叶兰的房间。

这件事,她只告诉了齐锐。她从来没有哭得如此撕心裂肺。于是他抱着她,紧到使自己窒息的抱着她,这场轰轰烈烈的拥抱让时间都失去了计量的方式。

于是叶兰并未因此而受到多么剧烈的打击,因为他有齐锐。可是齐锐有谁?他能有谁,他谁也没有,他是所有苦难叠加之后的最终受害者。而且作为抑郁症患者,他也已经习惯了将所有的错所有的罪都往自己身上揽,谁也无法劝服。

到这里,我仔细想了想,我想其实叶兰也许是懂他的。抑郁症患者都有着同样的思维方式,叶兰一定是看到了他所承受的所有的痛苦。才做了这个决定。

她让我给齐锐一个暗示,告诉他生活他多苦难,不如去死,如果他想死,我会帮他的。齐锐就被暗示屈服了,并叫我千万不要让人进入广场,尤其是叶兰。

我知道他心里的卑微让他不愿意这样貌似轰烈的死去,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因为不知道到底哪一把才是天台楼梯间的钥匙,我从睡着的保安那里偷来一连串钥匙,差不多试了一个小时才开了天台的门,然后按齐锐的要求锁上。其实叶兰也叫要我锁上,但是我想还是不要了,反正她也不会来。但是齐锐却再三叮嘱,我想我就敷衍一下吧,到时候肯定还会开的。可我没有想到,叶兰她竟然来真的,趁我一离开就拿丁字刀把锁心扭断了。等到叫来了保安发现这一切的时候,知道她原来是真心要他死的时候,一切都太迟了。

而更恐怖的是,唯一了解叶兰的人已经死了,没有人知道她下一步要干什么。

那时我很害怕,我去停尸间找她,我想问清楚她到底要干什么。她却完全没有听到我说话一般。于是我知道,一切都要结束了。该离开的人,都要离开了。

这一切都与刘老师无关,他能引导你们查到什么,不是因为他想陷害谁,他真是个聪明的人。只是我最后的行为让他误会,致使他成了嫌疑人。这一切的发生,都只是因为我的愚蠢。

于连在昏暗的问询室写供词,并以独自待着能理清思路的理由支开了所有人。写完以后,他竖起警员给他的钢笔。他说,锐锐,他们没收了你们的船和桨。现在,他们又给了我另一条。呵呵,好像有点简陋。不过没关系,追上你们,没关系。呵呵,我就一个人渡苦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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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夜读书点评:

挺不错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