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很小的时候，因为家中贫困，所以被卖到盛泽归家院的名妓徐佛家中作养女，取名柳如是。受徐佛教养，我学诗作画，并且苦练书法。等我年纪稍长的时候，又流落青楼。

在松江，我凭借自己的才华和出众的容貌大红大紫。我爱着男装。我经常设想，如果我不是一个女子，或许可以驰骋沙场，骑在高大的马背上，全力拼杀，等到军队大捷，越下马背，挥着沾满了敌人鲜血的长剑，仰天长啸。如果我不是一个女子，或许可以上书谏言，在大殿之上，出谋划策。我羡慕那些可以为国家效力的人，所以，我广结了复社、几社和东林党人，和他们谈论时势，喝酒吟诗，好不自在。我结识了多位松江的名士，他们都对我表示了好感，我也希望嫁一个在政坛上有足够潜力，并且能够带给我荣誉和地位的人，这样，我就可以借此大展宏图，至少能够发挥我的政治才能。

我和陈子龙以及复社的张溥都有一段姻缘，但我的花季岁月，却都耗在了这两个人的战斗中。我很迷茫，我渴望有一个归宿。最终，我选择了陈子龙。但是，造物弄人啊，他的夫人极力反对，最终我没有能够嫁给他。那一段时间，我很痛苦，经历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斗争，我最终选择了他，但却有缘无份。

2

我26时，遇到了诗坛的盟主，东林党的领袖钱谦益。他那时57岁，个头矮小，皮肤黝黑。但是，当我注视他深邃的眼睛的时候，我看到的是智慧的光芒；当我聆听他深刻地谈话的时候，我听到的是他独到的见解；当我抚摸着他那厚实的书墙的时候，我感受到的是他渊博的学识。我真的被他倾倒了。我对他说，只有他配得上才子的称谓，我非他不嫁。听了我说的话，他很高兴，深邃的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芒，也对我说，天下没有像我这样怜才的女子，他非我不娶。

崇祯十四年，我们结为了秦晋之好。婚后，他携我出游名山秀水，我感到很快乐，很幸福，陪着自己爱的人，在傍晚看着夕阳，人生就此结束也无憾了。这时，我就是一个乐不思蜀的小妇人，这个时刻，我不再重视变成男儿的梦想。闲暇时候，吟诗作对，如胶似漆，我想，这是天下女子最盼望的，作为一个女人，也是最幸福的。

3

5年之后，清兵攻占了北京。南明弘光小朝廷在南京成立。他受命于危难间，出任南明礼部尚书。我热血沸腾，我的夫君终于可以为国家效力了！我鼓励他，夫君从国死，妾从夫君亡！我渴望看到他为反清复明出谋划策，希望看到在他的策略下，军队大捷，甚至真的可以反清复明。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我的学养深厚的夫君居然投靠了阉党的余孽马士英，和他们沆瀣一气，这还是那个在初识时充满斗志的东林党领袖吗？我对他失望了。他居然是这样的人！我甚至开始恨自己有眼无珠，为什么会嫁给这样的人。在第二年五月，他打开城门向清兵投降。我真的震惊了，并且欲哭无泪。我想逃离，逃离这个不义的地方，我受到了欺骗！我甚至想到了死。作为一个国家的臣民，我觉得有愧！我恨他为什么这么不争气。献城前，我曾劝他和我一起殉国，谁知，他居然嗫嚅着说：“池水太冷！”我真的绝望了，我的心冷了，硬了，碎了。我朝他冷笑一声，纵身一跃，我看到池水映着的那个女子的脸，一脸的毅然决然。池水是冰凉的，像我冰凉的心。我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4

我被救了起来，但我的心已经死了。我没想到我本来以为可以相濡以沫的夫君原来是这样的人。我不想再多见他。我要求独居乡野。我感到我被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我感到很愧疚，因为作为一个妻子，没有能够规劝自己的夫君忠于自己的国家。我总要做点事情来减轻我灵魂的负重。否则，我没有脸面见那些爱国义士。

我一方面劝钱谦益不事新朝，弃官回乡，扶助抗清志士，再一方面用我微薄的积蓄和积攒下来的首饰装备义师。我把自己当作男儿，四处奔波充当信使，并且亲临战场慰劳将士。我尽力做我能做的事，我像赎罪一样疯狂地弥补钱谦益的过错，为了我的故国，我可以尽我的所能做一切事。当听到战士们在战场上的厮杀声，我就感到浑身充满了力气。

在联络抗清志士的过程中，我又见到了陈子龙。我不知道为什么，当见到他的时候，我羞愧难当。本来是他欠着我的情债，今生今世也难还清的情债，但我却觉得有愧于他。我甚至想追随他，他的气节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陈子龙最后牺牲了。我很难过，不仅因为那一丝藕断丝连的情，主要是因为我很惋惜，又失去了一个反清复明的义士。我劝自己，时间如流水，终会冲淡一切，生活还要继续。

5

钱谦益到京城以后，混得并不理想。他一心想着宰相的高位，最终只得了一个礼部侍郎的闲职。我看得出，他很灰心。而我却在西湖畔独居。终日弹琴学书，吟诗弄文，休闲自在。但我毕竟为人妇，我也想念自己的夫君了。我想念新婚时那段幸福的时光。我开始接二连三地给钱谦益写信，一面倾诉相思苦，一面劝他隐退官场，回去与我共享纵情山水之趣。

终于，他又回来了，我也不记前嫌，他毕竟是我的夫君。

西湖边，我们又开始了那种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时间凝固了，生活日复一日，但并不枯燥乏味。顺治五年，我生下了我们唯一的女儿。女儿很聪明，未满周岁就已咿呀学语了。

这时，生活已不再是新婚时小妇人的幸福了，这是初为人母的喜悦。我们共同爱着这个新的生命，我们爱情的结晶。我真的已经享过了一个女子到这个世上所应享的所有幸福。我已经不期盼尽忠了，我这时才认清，我还是一个女子。而且，我这个年纪的女子，是属于夫君的，是属于家庭的。我已经不是当初的“秦淮八艳之一”，我做梦的年纪已经逝去了。现在，我该安稳些了，我开始认为应该珍惜现在，珍惜这一份宁静。

我望着怀中沉睡的女儿，对自己说，但愿生活只停留在这一刻，永远的安静下去，永远，永远。

6

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这一年，一件飞来横祸落在了夫君的头上。他的门生因为写诗讽刺清廷而受责。事情连蔓枝地牵连到他的头上，他被总督衙门捕入了大牢。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夫君蒙受不白之冤。我挣扎着从病床上起来，为了安静的生活，为了我的家，我不惜一切。我冒死上书总督府，我要代他受刑。

总督府被我感动了，把他放了出来。经历了牢狱之苦的他，看破了尘世，对我更加敬重了。

宁静的生活又过了十几年，他，陪我走过23个春秋的钱谦益病逝了。送葬的时候，我没有哭。我已经看破了红尘，生生死死，无所谓。在他走后，我受到了钱家的排斥。他们羞辱我，说我是看中了他的财产才嫁过来，他们逼着我离开了这个家。那天，他们过来赶我的时候，我正呆坐在床上。他们围着我谩骂，我只感到一张张嘴在我的脸前晃来晃去，那些所谓的谩骂声对我已经微不足道了。

我收起他生前送给我的衣物和首饰，缓缓地离开了钱家的门。我无依无靠，走在人声喧闹的大街上，只有我是孤独的，我不知道我的目的地在那里。

不知道走了多久，越走越空旷，我走到了一片树林前。两眼茫茫，只有枯树伴着孤独的我。我从包袱中拿出一根丝绸绫带，缓缓地抛向空中，丝绸在惨淡的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我找到两块石头，慢慢地登上去，我仰天大笑，我这一生啊！我像一朵迎春花，最先吸引人眼球的是我，最早凋谢的，也是我。我把脖子缓缓地伸进套子里去，用力踢翻了石头。石头翻滚着，滚进了草丛里。草丛中盛开着迎春花。我就像一朵迎春花，最先吸引人眼球的是我，最早凋谢的，还是我。我喘不上气来，但我没有挣扎，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我享受着死亡的那一刻。

本文已被编辑[舍郎]于2008-2-17 22:12:47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