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马部长传奇长《中》伏虎山人

发表于-2008年02月29日 中午12:59评论-0条

六 沿着当年的逃亡路线,堂嫂终于找到了娘家,

解放初期,在清匪反霸、土地改革中,堂嫂先当民兵,后来又当了村贫农协会妇女委员。虽然在家里,屋里屋外全靠她,还拖着个没断奶的孩子,干起工作来可欢哩。

当时,父亲参加了工作,母亲带着我和小妹又回了村。我回村就参加了儿童团,成天跟在堂嫂的屁股后面转。同她一块儿站岗放哨抓坏蛋,一块儿走村串户搞发动。还带头扭秧歌、演新戏,参加识字班唱歌学文化,没日没夜。村里人都夸我们叔嫂俩进步快,土改工作队也把我俩当作在村里开展工作的骨干。有一回,工作队孟队长看到我俩干什么事都形影不离,而且干得出色,开玩笑地说:“你俩真像一对模范夫妻,不过一个大媳妇,一个小女婿。”逗得在场的人哈哈大笑。哪晓得堂嫂听了不但没恼,还一边跟着笑,一边抱起我就在我的腮帮子上,“叭”地亲了一口,闹了我个大红脸。

然而,堂嫂当农会妇女委员没上一个月,就当众辞职不干了。要说这事,还得从林生说起。

三伯家虽然殷实,抵不住林生常年吃喝嫖赌、花天酒地,不出几年,就把好好的一份家业败得一塌糊涂。 

有一回,林生同几个酒肉朋友打麻将,被人家“抬了轿子”,一场牌下来整整输了二百大洋。为了还赌债,他逼着父母先是卖了糟坊,接着卖田地,最后连上下堂祖屋也典给了人家。一家人只好在村头搭了个茅屋住了下来。然而即便到了这步田地,林生依旧劣性不改。为了翻本,他千方百计四处拉帐扯账。谁知他越翻陷得越深,账也扯得越多。逢年过节他家债主盈门,几乎把茅屋都挤破了。为了逃债,临到解放的前一年,林生自卖自身当了壮丁,茅苞包鳝鱼——溜了。三伯一气之下吃了掛面——上吊死了,三伯母也呕得一头撞死在三伯的灵前。

三伯家的破落当时在村里曾引起过轰动,人们纷纷议论着,叹息着。最后我父亲用四个字作了总结——“娇子必败”。

人们原以为我三伯这一家,从此就在村里消失了,即使林生还活在世上也没脸再回来。未曾想土改开始不久,他竟然又出乎意料地回来了,还穿着军服,戴着荣誉复员军人的桂冠哩。

后来人们才打听到,林生当壮丁不到一个月,就在一次战斗中被解放过来了。他在部队干了两年,也侥幸立过一次功,入了党提了个小班长。不过他那荣誉军人的美誉,得来似乎有些不那么荣誉——那是他在一次战前演练投弹时,心里一慌,没把住要领,手榴弹没出手就炸了。结果他一只手没了,成了个“一把锤”。林生负伤后在部队医院疗养了一年,就顶着荣誉军人的桂冠复员了。

林生回到村里以他当时的身份,当然立即成了土改骨干。加上他识文断字能说会道,又写得一笔好字,即使用左手写出来的字,人家看了也无不惊叹。因此林生一回村孟队长就决定,把原来那个一字不识的农会主[xi]撤了换上他。哪晓得孟队长刚刚做出这一决定,立马遭到堂嫂的坚决反对。她愤愤地对孟队长说:

“如果你叫林生当农会主[xi],我这个妇女委员就不干了!”

“这是为嘛?”孟队长不解地问。

“村里谁不知道,他林生过去是个流氓光棍败家子?不信你随便找个人问问。”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孟队长生气地说,“现在,人家经过部队的锻炼,转变了,进步了,不仅立过战功,还为革命献去了一只手——你不能用老眼光看人嘛!”

“林生这人我就是看死了——透着骨坏!”堂嫂斩钉截铁地说,“两年功夫他能修成佛?别看他目下人五人六的,不信走着瞧,他若能为乡亲们办好事,我把个‘马’字倒着写!”

堂嫂接着又丢了句:“反正他当主[xi]我就不干!”调头就走了。

孟队长看着堂嫂愤然离去的身影,气得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冒出一句话:

“这娘儿们——不可理喻!”

对于林生的任命,虽然明里暗里遭到堂嫂及大多数村民的反对,但由于孟队长的独断专行,还是在村民大会上强行通过了。果不其然,孟队长刚刚宣布完林生任贫协主[xi]的决定,堂嫂就“噌”地一下站起身大声说道:

“孟队长,妇女委员你另选高人吧!”

说完,就气冲冲地离开了会场。

这一下可把孟队长惹恼了。他立即派民兵把堂嫂找回来对她说:

“你这小娘们,公然对抗工作组。知道吗,这是破坏土地改革!你的阶级立场哪去了?好好反省反省!”

刚刚当上农会主[xi]的林生也在一旁煽风点火,说:“孟队长,这女人本来就来历不明,谁知她是不是逃亡的地主小姐,国民党特务?”

林生这么一说,孟队长更来劲了,当场就要把堂嫂关起来审查。堂嫂一听气得发抖,当即指着林生愤然骂道:

“林生你这个流氓杂种血口噴人,不就是当年没遂你的愿吗?这样诬人清白,想把老娘往死里整哪!”

堂哥也气得立马冲上去骂道:

“林﹑林生你﹑你个孽种,她还是你﹑你嫂﹑嫂子哩,你﹑你太﹑太狠毒了!”

骂着就要跟林生拼命,却被身边的民兵拉住了。

村民们见孟队长如此不公,林生又趁火打劫,借刀杀人,也都起了气,纷纷指责起林生来,一时间会场炸了把。

其实孟队长也明白堂嫂不可能是坏人,他原本是想用审查来吓唬吓唬堂嫂,让她往后听话些。哪知他的一句话竟然动了众怒,一时不知该怎么收场。这时,被堂嫂夫妻的怒骂和众人的指责,弄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林生,突然对堂嫂说:

“马荃香,你说你出身清白。那好,你回娘家打个证明来看看。”

林生这样说是有用意的。他知道堂嫂从小流落在外,很难找到娘家。他要以此逼走堂嫂。他想,既然我得不到这朵鲜花,也不能让那个麻怪物享用。那里知道,他这一着正中了堂嫂的下怀。

自打解放后,堂嫂就动了寻找娘家的念头。一来她只身一人去找,怕丈夫不答应,也丢不下儿子;若是同丈夫带上儿子一块去,能不能找到她心里也没有底。因此一直下不了决心。经林生这一逼,倒让她有了借口。于是,她当即就答应下来。孟队长也顺坡下驴,点头同意了。

谁知回到家里堂哥却不答应,担心她一去再也不回了。堂嫂知道他的心思,便当着我母亲的面对他说:

“你放心,不管找不找得到娘家我都会回来的。是你和婶娘把我救出了苦海,我才有了家,有了孩子。我马荃香怎么能忘恩负义呢?如果我不回,就是遭天打五雷轰了。再说我也不能一辈子背着个来得不清不白的黒锅,让人家指背心哪!”

母亲见堂嫂说得真切在理,便劝我堂哥答应了。第二天清晨,堂嫂就带上盘缠和几件换洗衣服只身上了路。

沿着当年的逃亡路线,经过多日的长途跋涉、四处打听,在沿途众多好心人的指引下,堂嫂终于辗转回到了家乡,找到了娘家,见到了自己的父母和娘家的亲人。

当堂嫂来到依稀中似乎还能辨认的娘家门前,见到院中那棵时常出现在梦中的歪脖子大枣树时,她心中不由得猛地一酸,禁不住的泪水刷刷地直往下掉。她一下扑上前,双手紧紧搂住那棵歪脖子枣树,就失声痛哭起来:

“家啊,这就是我离别了十五年的家啊!”

是啊,马荃香从一个还不满十岁的黄毛小丫,就被迫离开了父母双亲、同胞姊妹,离别了家乡的山山水水,在历经折磨、累遭劫难、饱受欺凌后,又孤身一人,餐风宿露四处飘泊,不能也不敢返乡,屈指算来整整十五个年头了。这十五年来,她该忍受了多少思乡思亲的痛苦啊!直到十五年后的今天,为了在新社会不再遭冤屈、受凌辱,清清白白处世,堂堂正正做人,她不远千里跋山涉水,历经千辛万苦,才终于回到了家乡,找到了家门,而且马上就要见到自己思念已久的亲人了!她怎么不百感交集,泪雨滂沱呢?

堂嫂的哭声惊动了屋内一位正在纺纱的白发老太。老太立即停下纺车,蹒跚地走出门来。她看到一位年轻女子,抱着门前的大枣树哭得蹊跷,好奇地上前问道:

“姑娘,你是谁呀?怎么抱着棵树哭得这么伤心哪?”

堂嫂赶紧转过身,边擦着泪水边朝老太望去。她一眼看到老太脸頰上那颗豆大的黑痣,认出眼前这位老太,就是自己那思念多年的老母亲!她“噔”地一下跪倒在老太跟前,又放声哭喊起来:

“娘啊,您不认识我了?我是您的幺女荃香啊!”

老太听了猛地一怔,慌忙颤巍着双手将她扶了起来,昏花的老眼,疑惑地在她脸上辨认了好一会儿,又用手摸了摸她左耳垂下那个小肉瘤,才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痛哭起来:

“儿呀,你,你……真是我的荃香儿呀!你,你还活着呀!我,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母女俩在门前抱头痛哭了好一会儿。

哭声引来了四邻的乡亲。当人们终于弄明白,老太怀里搂着的这位年轻、貌美的小妇人,正是老马家失踪多年的幺女荃香时,也都为她奇迹般重返家门而感到新奇,感到辛酸,感到欣慰。

不一会儿,堂嫂的父亲、哥嫂,以及她的侄儿女也都闻讯,从田畈里赶回来相认了。

失踪多年的亲人突然回归,犹如隔世相聚。一家人自有说不完的酸甜苦涩,道不尽的相思之情。

当晚吃过团圆饭,堂嫂就把自己离家十几年的遭遇,都向亲人们讲了。当讲到她逃出尼姑庵不敢回家,只好沿门乞讨,四处漂流时,二老叹吁着陪着她流了不少辛酸泪;当得知她如今有了丈夫有了孩子,生活得很好,还是士改积极分子时,一家人才都宽下心来为她庆幸

堂嫂也从父母那里了解到她两次出逃,给家里带来的不幸和烦忧。

那年她在圆房之夜逃走后,那个瘸腿男人仗着家大族大,三天两头带着一帮人,找上门来强逼着要人。交不出人就要她父母赔偿她的身价钱,还有几年的衣食茶饭钱。并且扬言,没钱就下她家的瓦,拆她家的屋。逼得她父母实在没法,只好又将二姐顶替她嫁了过去。谁知二姐嫁过去不久就遭了劫,二姐同那瘸腿男人,双双被土匪乱枪打死。 

父母还告诉堂嫂,那年她的一把火几乎将整个尼姑庵全毁了。万幸的是尼姑们惊觉得早,没烧着人。后来主持老尼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她娘家,也曾三番五次找上门来要抓她去报官。没抓到她就要抓她父亲去顶罪。幸亏那时娘家成了解放区,土改工作队出面干涉,才没让老尼得逞。

堂嫂听了二老的讲述,心里很为自己当年的莽撞,给娘家带来的种种烦忧和不幸而内疚。尤其知道二姐是替她死的,更是痛苦得又大哭了一场。

母亲还对她说,得知她从尼姑庵逃出的消息后,父亲同她哥也曾外出寻找过。一来兵荒马乱,二来实在不知去向才放弃了。哪晓得时隔数年,她又从天而降突然回来了,而且从一个不满十岁的黄毛丫头,长成了个俊俏的小娇娘,这怎么不叫一家人欣喜若狂呢?

当天晚上,一家人叙一阵哭一阵笑一阵,直到第二天凌晨鸡叫了都才歇息。

第二天,堂嫂同大姐、三姐﹑两个姐夫及姨侄们都见了面。还在家人的带领下去二姐的坟头哭祭了一番,倾诉了对那个瘸腿男人满腹的怨恨,对二姐的无尽的感激和思念。

堂嫂在娘家住了三天就要动身返回。谁知临行前,她竟同母亲发生了一场不愉快。

原来母亲见幺女刚回来就又要离家远去。这一去又不知何日再能相见,也不知还能不能相见,心里很是难舍难分。当她得知幺女婿不是个玲珑人,家里家外全靠幺女一人撑着,就劝幺女不要走了,留在家重新找个好人家。她还说这一来娘儿俩好经常走动走动,也免得再去吃那个苦,受那份罪。不料堂嫂一听就火了,当场跟她母亲红了脸。

“娘,您怎么说出这种糊涂话?不管我今后在那里吃多大苦,受多大罪,我也不能忘恩负义黑良心散了这个家呀?何况那里还有我儿子哩!”

当天,堂嫂就请她哥当去乡里,给她开了个身世证明。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告别父母和亲人,风尘仆仆地往回赶了。

堂嫂一到家,就把盖有娘家乡政府大红印章的身世证明,亲手交给了孟队长,从此,再也没有人敢说堂嫂来路不明了。

不过,林生的德行果然被堂嫂言中。就在分土改果实时,他仗着荣复军人的优越、农会主[xi]的权势,几乎将他过去赌掉的家产全都捞了回来。还以卑劣的手段,引诱一家地主的小娘做了他的老婆。这都是后话。

七 堂嫂茫然了——这就是社会主义吗?

林生听到身后有人来,惶恐地爬起身车转头,发现是我和玄生,顿时老脸通红。只见他囁嚅着对我说了声“你——回了”,就低下头佝偻着腰苍惶离去了。玄生两眼中燃烧着怒火,我则以怜悯的目光望着林生那颤颤巍巍的背影,打心底发出一声叹息:“人啊……”

待林生去远后,我和玄生才来到我父亲坟前。玄生点燃香烛,我双膝跪倒在地一边化着纸钱,一边默默地追思着父亲短暂坎坷的一生。

父亲的一生是短暂的,他在世上只渡过了四十五个春秋。父亲生前聪慧勤奋﹑才高志远,却终生坎坷;他刚正不阿﹑无私奉献,却饱受屈辱还不得正寢。每每想到这些,我总是心如刀绞凄然泪下。

林生的出现,更激起我对父亲的无限怀念,对他的英年早逝更加愤愤不平。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父亲以及堂嫂的死都与林生有关,他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此这么多年来,对林生我一直耿耿于怀,从不把他当作自家兄弟。

堂嫂家的“龙凤胎”满两岁那年,村里成立了高级农业合作社,林生当了社长。人民公社化后,他又当了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

同村里其他村民一样,农业合作化后,堂嫂家土改分的田地、耕牛,包括成家几年来置办的一些农具家什,全都入了社。村周围的荒山野林也都归了集体。堂嫂他们再也不能随便上山砍草挖药材了。大伯母要在家照看三个孙儿,还要烧火做饭帮忙料理家务,也很少有空纺纱织布。一家六口,全靠他们两口子去社里参加集体劳动维持生活。而堂嫂夫妻俩,一个是妇道人家,和男人同工却不能同酬;另一个又是个吃直饭干直活的老实坨,人家说他不善撩秧下秧,也未评上“全劳”。两口子起早贪黑日星半夜辛勤劳动一年,从集体分得的粮、款总要比别家两口子少一截,有时甚至不能维持一家人最基本的生活。而且年复一年每况逾下。到了人民公社化后,堂嫂家差不多成了村里头号“超支”大户。她家拖欠集体的口粮钱不仅比别家多,还总是老帐未了新帐又起,一年更胜一年。

前几年堂嫂家有了难处,我父母无论如何多少也能给予一点帮衬。到了那年月,我家的状况同堂嫂家比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还差些。我也有姊妹几个,且都未成年。母亲在大跃进中劳累过度病倒了。在矿山小学当校长的父亲在反右运动中,同当时许许多多知识分子一样,蒙冤受屈被错划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也回乡务农了。这一来我家都自身难保,哪有余力去帮衬堂嫂。

堂嫂茫然了——这就是社会主义吗?

然而,堂嫂必竟当过土改积极分子,农会妇女委员。她对党无限忠诚,对上级的宣传教育深信不疑。她时常在想:办什么事都有个开头难,干社会主义也一样。眼下受点累吃点亏艰难一些,只要早一天把社会主义建设起来,到了共产主义集体发达了,兴许就能多分给她家一些钱、粮,一家人兴许就不愁吃、不愁穿,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起来。

人民公社办起公共食堂,时兴吃饭不要钱后,堂嫂受到的鼓舞比其他村民更大——“这回好了,一家老小可以敞开肚皮吃饭,再也不用为一日三餐发愁了!”

于是,她甩开膀子大干了。上水利,她响应上级的号召打起赤膊跑土;抗大旱,她连续车水几天几夜不歇架;收割稻谷挑草头,她打起夹担比男将还要跑得欢。

六月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

这天,万里晴空,烈日炎炎。在田间抢收的村民看到沉甸甸的谷穗满畈金黄,丰收在即,人人挥汗如雨,个个干劲冲天。二十多个村民一上午就放倒了四十多亩稻谷。

不料午时刚过,天突然变了。只见一阵风起,从西北角卷来一片乌云,顿时黑压压地布满了整个天空。刹那间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赶着回食堂吃午饭的村民转眼就成了落汤鸡,一个个撒开脚丫子往村里跑。

堂嫂恋活,起身慢了一步,被雨帘堵在了田里。她只好就近蹲在背风的田坡下,用斗笠挡住雨箭躲了起来。

暴雨瓢沷桶倒地下了个把时辰才停了下来。雨住后,堂嫂浑身颤栗着艰难地站起身,准备回村吃饭添加衣服。当她拖着一双蹲得酸麻了的腿,走上田埂朝四下一看就傻眼了。

上面,陡起的山洪像扯布似的直往下泻。山脚下,冲里那口大堰的水一寸寸地往上涨,眼见就要漫堤了。大堰堤下,刚割下的四十多亩稻谷,业已被田里的积水漂浮起来。如果不及时抽开泄洪闸,让山洪从泄洪管沿渠沟泄走,一旦漫起来冲垮堰堤,堤下那四十亩氽了水的稻谷,全都会被洪水卷走——那可是几万斤粮食啊!

一霎时,堂嫂吓得心惊肉跳。她四顾无人,便毫不犹豫地车转身,迈开还有些发木的双腿一口气跑上堰堤,猛地跳进冰凉的水中就去抽闸泄洪。谁知闸门一开,闸口的水犹如脱缰野马,打起旋涡直住下泄。旋起的水头撞得堂嫂一个趔趄没站稳,整个身子就被卷进旋涡,冲进泄洪管里了。

万幸的是泄洪管口径较大,有半人多高。堂嫂没被卡在管里,很快就被湍急的水流带到了堰堤下。她又被洪水沿着渠沟冲了二十多米才清醒。堂嫂慌忙挣扎着爬上了岸。刚躺下,一阵巨痛袭来,她两眼一黑便又失去了知觉

傍晚天开日朗了。重返田间打捞被积水汆起的稻谷的村民们,才在泄洪渠边发现了仍旧昏迷不醒的堂嫂。大家看到堂嫂身上被剐破的衣裤,看到她浑身被泄洪管壁,及管内残存的砂石擦破的累累伤痕,又看到顺渠奔腾直下的山洪,就知道刚才发生什么事了。人们含着热泪,赶紧把堂嫂送进了公社卫生院。

这年秋天,堂嫂被村民们一致推选为五好社员、劳动模范。然而名单报到大队,堂嫂竟然被刷了下来。大队支部书记林生说:“马荃香虽然劳动积极,但她思想觉悟不高,阶级立场有问题,不能评先进当劳模!”

林生指责堂嫂思想觉悟不高、阶级立场有问题是有缘由的。

自从我父亲辞职回乡后,虽然头上顶着个右派分子帽子,却时时处处受到堂嫂的关照。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堂嫂在,她都不会让我父亲受半点委曲。为了我父亲,她多次顶撞身为大队支部书记的林生,甚至当面弄得林生下不了台。就拿林生老婆指控我父亲搞阶级报复,栽赃、诬陷她偷鸡那件事来说,就是堂嫂当场拿出铁证,戳穿了林生老婆的谎言,才洗白了我父亲的冤屈,还让林生气得当众打了他老婆一耳光。当然,这事也怪我父亲多嘴。

有人说,我父亲是读书读呆了。其实他是犯了一般知识分子的通病。

不说别的,就说他被打成右派后,人家一冇判他的刑,更冇杀他的头,只是撤了他校长的职,让他留校查看以观后效。可他偏不干。自以为参加工作到矿山,含辛茹苦呕心沥血白手起家,在短短几年内,就为矿山办起了业余学校子弟学校幼儿园什么的,好像立了多么大的功似的;自以为把他这种只会勤恳工作埋头干事,不会察颜观色见风驶舵看菩萨添颜料给领导抬轿子吹喇叭,反而时不时地提几条所谓的合理化建议去烦心领导的人,打成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好像蒙受了多么大的冤屈似的。便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地,学起了古人不为五斗米折腰那一套,弃官归隐,辞职还乡了。

父亲原来以为回到乡村清静,眼不见心不烦,可以过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诗般的生活了。他哪里知道乡村也有乡村的许许多多的烦心事,让他悠然不起来。

父亲更不知道的是他这次还乡不同以往了,头上多了顶右派分子帽子!而这顶无形的帽子,又不是什么立功受奖的桂冠,恰恰相反,是标明你入了另册的“罪冠”。众所周知,在那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年代,不管你是真有罪还是假有罪,也不管你是罪有应得还是蒙冤受屈,只要你头上被戴上这种无形的“罪冠”,就等于把你剔除出了人民的范畴,打入了另册,成了人民的“敌人”。你走到哪里都要受到“人民群众的监督、管制”,不让你自由自在地生活,更不许你“乱说乱动”。而我的父亲恰恰不懂得这一点。回到乡下后,以为自己还是个受人尊重的师长,见到一些烦心事,忍不住依然时不时地要站出来说道说道,评论评论。

你说我父亲是不是有病!

那是大跃进的第二个年头。那年大旱,村里严重歉收。入夏后粮食就很有些紧张了,公共食堂好久见不到荤腥。

那天,听说公社检查团要来大队检查秋收,落实粮食产量。还听说一行三、四十人,检查完后要在我们生产队与社员共进晚餐。林生急了,为了不暴露虚报浮夸的破绽,他打肿脸充胖子要让检查团吃得满意。在他的授意下,食堂宰了圈里最后一头廋猪,又从即将干涸的水库中抓回几尾漏网鱼,还不知从哪儿逮来十只翻毛鸡,准备大操大办一场。食堂人手不够,队里派身怀有孕的堂嫂,和我那体弱多病的父亲去帮廚。父亲受掌勺炊事员的指派,专门负责在灶下添柴烧锅。剖鱼、杀鸡由堂嫂和林生老婆负责——林生老婆当时是公共食堂的保管员。那十只鸡就是她俩在食堂后园里宰好挦净的。

可是,当堂嫂把挦好的鸡提进食堂时,突然感到不对头。她横数直数,案板上只有九个鸡头,十八只鸡爪——难道宰了的鸡又飞了一只不成?她不服,便问林生老婆:

“他婶,刚才就你我两个在后院宰鸡,明明宰了十只,眼下怎么只九个鸡脑壳?”

“我哪里晓得,”林生老婆随口答道,“怕是你数错了吧。”

“怎么会呢?”堂嫂肯定地说,“我数了好几遍,未必连几个鸡脑壳都数不清楚!”

“那,那你说怎么少了?未必是我吃了?”

“这生鸡吃,你是吃不了的。不过你一直守在那里。我进屋舀了回水鸡就少了一只。是人拿了还是被狗叼了,我不问你问哪个?”

“照你这意思,未必是我拿了?告诉你马荃香,我,我可没拿。”

堂嫂见林生老婆似乎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又追道:

“你拿没拿我不敢说,眼下这鸡也金贵,无缘无故丢了一只总得弄个清楚明白。再说,我提鸡进来时你又回了趟家……”

“我那是肚子疼,要回家解手——我跟你说马荃香,你莫要诬赖好人,哪个拿了鸡吃、吃了不死!”

…………

就这样为了一只鸡,堂嫂同林生老婆你一句我一句地争了起来。

食堂里其他人,平时都知道林生媳妇手脚不干净,但顾及她是书记老婆,也不好插言。都闷着脸低着头各干各的活。

看到堂嫂同林生老婆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在灶下添柴烧火的父亲实在忍不住,才微笑着劝林生老婆说:

“他林生媳妇,你把那鸡拿出来吧!为了口吃食坏了名声不值得。”

不料林生老婆不但不听劝,反而把矛头转向了我父亲。只见她把手中的刀朝案板猛地一拍,跳起脚指着我父亲骂道:

“你个右派老东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分?你又几时看到我拿了鸡?还教训起老娘来了!”

见这个亲侄媳妇竟然对自己破了口,父亲气得浑身发抖。他立马毫无顾忌地当着食堂众人的面,戳穿了林生老婆偷鸡的把戏。

原来林生老婆一贯好吃懒做,又爱贪小便宜。今天,她一看到食堂有这么多鸡就眼红了,口馋了。她主动提出跟堂嫂一块儿去后园宰鸡,就是想乘机捞一只。

鸡宰完挦净堆在竹篮里了。她想再不动手,等提进屋就迟了。于是趁堂嫂进屋舀水涮鸡的当口,她抓起一只就揣进了怀里。堂嫂舀水出来,她又装肚子疼要拉屎,慌忙捧着肚子弓着腰,一口气跑回家把鸡藏了起来。

林生老婆自以为做得诡秘。殊不知螳螂扑蝉黄雀在后,正当她往怀里揣鸡时,恰巧被我那去后园搂柴火的父亲从背后瞅见了。

父亲原以为小小一只鸡不值一提,看到了也没吱声。后来见堂嫂这个直性子认起真来,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而林生老婆又一推六二五,口口声声称少了鸡与她无关,两人争得不能下台。父亲想:如果自己不点破,林生老婆就会抓住不放,说堂嫂诬赖她。再说丢了鸡传出去,堂嫂也脱不了干系。更让他不能容忍的是,如今粮食紧张了,让林生老婆这种手脚不干净的人继续当食堂保管,往后还不知会给乡亲们带来多大损失哩。于是,他就把看到林生老婆偷鸡的事说了。

父亲一说完,堂嫂立即放下刀,拉着一名炊事员去到林生家,很快就把丢失的鸡搜了出来。

林生老婆看到鸡被堂嫂搜出来了,顿时脸上像沷了血样涨得通红。

她原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不会被人发现的——就是发现了,也没人敢去她家搜。她还以为堂嫂平时是个大咧咧的人,鸡如数宰了不会再清点。再说当时她眼中只有鸡,根本没顾及其它,便有恃无恐捞了一只,。她那里晓得,一向大大咧咧的堂嫂这回偏偏认起真来,对宰了甚至剁了的鸡也要清点清点。不过,堂嫂发觉鸡少了问她时,她也没怎么慌——反正你没逮住,你问我装糊涂,一问三不知,死不认账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样。让她最没想到的是,她往怀里揣鸡时就被人看到了,而且在她死活不认账时当面给她兜了出来,还立马有人去她家搜,居然又搜出来了,让她偷鸡不成反而当面现了丑!自己竟然栽倒在一个右派分子手里,她想想就不服!

林生老婆想着、想着,她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由青变乌了!她恼了!恼羞成怒了!

“诬赖、诬赖!”林生老婆突然对着我父亲,歇斯底里地嚎叫起来,“这完全是你这个右派分子搞阶级报复,想陷害共[chan*]党的干部家属!”

接着,她转身对在场的人说:“这鸡一定是这老家伙搂柴时趁我没注意,故意甩进我家后门的。刚才我回家解手看到后门口有只鸡就不服。也是我一时糊涂贪小便宜才没声张。哪晓得是这个老右派,串通他侄媳妇下的套!

“人们的呀,千万不要相信这个老右派,中了他的圈套上了他叔姪俩的当,诬陷我这个干部家属的清白呀!你们要跟我做主呀!”

可惜在场的人,没有哪一个相信她的信口雌黄胡说八道,一个个对她怒目而视。

父亲也不屑置辩地站在那里,用鄙夷的目光蔑视着眼前这个似乎疯癫了的沷妇。

然而,堂嫂却忍不住了。她要维护我父亲的尊严,捍卫我父亲的人格!她绝不能容允任何人,对她心目中一直敬仰的这位长辈恣意攻击诽谤。她怒不可遏地将从林生家搜出的鸡,甩到正在撒沷的林生老婆面前,指着她的鼻子斥道:

“你这个沷妇真不要脸!鸡都从你屋里抄出来了还不认错,反而倒打一耙,诬赖别人陷害你——你说是我幺叔把鸡甩到你屋里的,有么证据说给大伙儿听听?”

“这还要证据吗?”林生老婆继续撒着沷,“这老东西一回村,就对我家林生对他的管制怀恨在心,你也一向跟林生不搁。你们叔姪俩合起伙来么事做不出!”

“胡说八道,无耻之极!”我父亲再也沉默不下去了,对着林生老婆,大声喝道。

食堂里的吵闹声,引来了正在禾场上脱粒的众乡亲。恰好,林生为检查下午进餐的准备工作,也走了进来。

林生老婆一见丈夫,好似落水者捞到根稻草,癞皮狗见到了主人,连忙来了个恶人先告状。她一把拉住林生,一面撒娇地哭着,一面添油加醋地编排了一大堆谎言,硬说是我父亲和堂嫂扎起架子赖她偷鸡,诬她清白。林生听信他老婆的谗言,顿时恶气往上,立即在围观的人群中指派了两个民兵拿绳子来,要把我父亲捆起来斗。

突然“啪”地一声响,周围的人都怔住了。大伙儿抬头一看,原来是堂嫂拿菜刀朝案板上猛地拍了一下。只见她大喝一声:

“看哪个敢动手!”

接着,她又铁青着脸质问林生:

“我说林生,你身为支部书记,不调查不研究,不分青红皂白、事非曲直,一来就单凭你老婆一面之辞要捆人吊人。你这个书记是怎么当的?要捆要吊的还是你亲叔叔哩,你,你是人不是人?”

堂嫂这几句话,问得林生张口结舌白眼翻。但他终究是见过世面的,马上回过神耍起了书记的威风:

“怎么,想动刀子?我告诉你马荃香,你放明白点,别处处帮着这个右派说话,时时替他打掩护!抓阶级斗争我是不认人的。只要他是阶级敌人,只要他搞破坏,我管他叔子伯伯爷娘老子,照样把他捆起来斗!”

面对林生的威胁,堂嫂毫无惧色。她放下剁鸡的刀顺了顺头发,镇定地反驳道:

“林生,你诬我动刀子我不怕!我是个粗人,不懂得阶级斗争,也不懂得左派右派,我只认得事实对错﹑有理无理。事实是,幺叔在村里从未说过错话,做过错事。在村里最为难的时候,他还拿出工资给村里买种子买肥料添置农具。这是大伙儿都亲眼得见的。我敬重他老,信服他老,绝不允许有人欺侮他老!”

堂嫂的反驳有理有节句句是实,一时弄得林生哑口无言。周围的人也都向堂嫂和我父亲,投来钦佩的眼光。

然而林生也不是好惹的。他绝不甘心就此罢休。他又鼓起眼睛凶着脸,向着堂嫂追问道:

“你把这个右派吹得天花乱坠,像圣人似的。那他今天诬赖我老婆偷食堂的鸡也是对的?也是他做的好事?”

“你老婆偷鸡是实”,堂嫂斩钉截铁答道,“幺叔没有设圈套诬赖他!”

“你刚才说我只听老婆一面之辞,难道你就能单凭这右派一句话,认定我老婆偷鸡了?”

“不,我还有证据!”

堂嫂说着,便从人群中邀了几个人一起去到林生家,很快又搜出一块鲜猪肉来。

“啊!”

人们看到堂嫂又从林生家搜出一块鲜肉,顿时都惊呆了。

原来刚才堂嫂同那个炊事员去林生家搜鸡时,就发现他家厨柜里有块肉。当时堂嫂留了个心眼没有一同取出来,眼下恰好又一次做了铁证。

堂嫂把肉举在手上对在场的人说:

“大家知道猪是今天五更杀的,肉都放在食堂保管室。炊事员都可以作证,吃过早饭他们才把肉取出来放在案板上,又一直在那里切呀剁的没离开半步。大伙儿想想,这肉难道长了脚?怎么会跑到他林生家的厨柜中了呢?难道这也是我幺叔设的圈套?”

村民们听了堂嫂的举证,又都亲眼目睹了这肉是从林生家搜出来的,一个个气愤极了,纷纷议论起来。

“难怪林生硬要她婆娘当保管的,原来好顺手牵羊呀!”

“还说人家诬赖她!我看不只这回,往日还不晓得被她偷了几多哩。”

“还让这婆娘当保管,放心吗?”

林生看到堂嫂当场又从他家搜出一块鲜肉,也傻了眼。见老婆涎着脸还想狡辩,气得他扬起手猛地朝那脸上搧了一巴掌,骂了声“贱货”,就车转身挤出人群,气急败坏地走了。

八 绝天大灾,残忍地夺去了婆母的生命

我同玄生刚刚上完坟,就见喜凤同她丈夫还有合生,提着香烛纸钱赶来了。他们也是回来给父母上坟的。

喜凤的丈夫大民从化肥厂下岗后,夫妻俩变卖了原来的小餐馆,又在城里盘下一爿酒店,据说这几年生意一直蛮红火。合生则留在改制后的化肥厂当了经销厂长。他们的孩子有的正在上大学,有的毕业后去外地参加了工作,同玄生那出国讲学的儿子样,都不在身边。

待喜凤们给父母上完坟——玄生是先一天同腊凤一家上过坟的——他们就簇拥着我一块回了玄生家。

刚跨进门,一阵浓郁的馨香扑鼻而来,耳畔还不断传来锅碗瓢勺的碰撞声。我忍不住朝厨房瞟了一眼,影影绰绰见到桃子同合生媳妇妯娌俩,正在那里忙乎着哩。不言而喻,今天的晚餐一定很丰盛。

桃子听到我们进门的脚步声,连忙喊道:

“喜凤,让你哥他们陪三叔,你快来帮我清理餐具。”

喜凤听了折身去了厨房。我见为了一顿饭姑嫂伙忙扒了的样子,不由得回想起他们幼年时,咽谷糠﹑吃草根的往事来。 

那是在九州同灾亿民饥寒,共和国处于最艰难的岁月。不过当时就我们村而言,虽然歉收严重也打了些粮食。如果不超卖,差不多也够全村老小半饥半饱地渡过灾荒。然而林生为了争先进、夺红旗虚报浮夸,致使上级仍按丰年的指标下达任务,逼着村里超卖了“余粮”。结果在林生老婆偷鸡事件发生不久,村里就暴发了粮荒。参加三县水利工程的村民,由于有上级下拨的水利粮补助支撑着,还能有限量地吃到干饭。留在村里的老弱病残就惨了,每人每顿只能喝到一碗镜面样的稀粥糊糊。入冬以后,公共食堂连这样的稀粥糊糊都供应不起了,就散伙了。食堂散伙那天,村里按在家的劳力每人十斤﹑老人和孩子五斤的标准分了些稻谷,并且宣布,这就是他们一个月的口粮。堂哥上了水利,堂嫂一家老小还有五口,也就分了三十斤稻谷。

堂嫂是含着泪腆着大肚子,将三十斤稻谷背回家的。她进门看到三个不足十岁、嗷嗷待哺的孩子,看到早已饿得面黄肌瘦的哑婆,实在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天哪,就这么点粮食,叫人怎么活哇!”

堂嫂原以为成立了公社,办起了公共食堂,时兴了吃饭不要钱,从此就再也不用为一家几口一日三餐犯愁了。哪里想到还没有管到一年,公共食堂就垮了,就散伙了,敞开肚皮吃饭的美梦像五彩缤纷的肥皂泡一样,悦了一下目就“啪”地一声破灭了。她又得为一家老小一日三餐犯愁了。可如今,家里除眼前这三十斤壳子粮,再也找不到可以入口的东西。又时值隆冬,水冷草枯,四野荒芜,想寻点可食的野物也难。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马荃香再有本事再能耐,单靠这三十斤壳子粮,能维持一家五口一个月的生活吗?就是把它连壳子全都碾成齑粉,那又能管几天?更何况她已有了八、九个月的身孕,很快就要生产,就要添人进口了。她又拿什么去哺育这条新生命呢?若是往日,她或许还能带着孩子去沿门乞讨。可如今,普天之下都姓“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家还能有几多残羹剩饭来施舍她们呢?

堂嫂惶然了,没辙了!她想了一宿,想破脑壳也没想出办法来。最后她咬了咬牙,狠了狠心,决定把三个孩子交给婆婆,自己上水利去。她想,这样一来可以省下自己那份口粮,让婆婆和孩子们能多维持几天。二来自己落了月,也好赖在工地讨点汤水,喂喂新生婴儿。

第二天一大早,堂嫂来到我家把她的决定对我父母讲了,托我父母帮着照看她的孩子。当时我父亲正病着,母亲身体也不好。虽然二老都自顾不暇,想想也只好答应下来。

堂嫂告别我父母回到家里,把连夜碾好的三十斤谷粉交给了婆婆,又打着手势比划着嘱咐了一番,便腆着个大肚子出了门,艰难地朝水利工地走去。

水利工地离村五、六十里,堂嫂差不多走了一整天。她来到工地又打听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我们村的工棚。这时天已黄昏。

堂嫂走进工棚,看到乡亲们还没收工,只有两个炊事员在那儿忙乎。她在路上只向人讨了碗水喝,早已饿得头晕眼花咽肠气断。一进工棚她顾不得招呼,就向炊事员要了一缽饭狼吞虎咽地吃了,心里才好受了些。

她刚吃完饭,村民们就收工回了。大伙儿猛然见到堂嫂都一喜。这个说:“马‘部长’,你是来慰问我们的吧!”那个讲:“荃香嫂,你大着个肚子不在家好好休息,来这儿干嘛呀!”还有的连忙向她打听:“玄生妈,眼下村里怎样?家里人都好吗?”

面对这热烈的气氛,浓郁的乡情,堂嫂不愿扫大家的兴,只好压着满腹愁苦,强带欢颜对乡亲们说:

“大伙儿别担心,家里都好,都好——我是想我麻哥特地来看看的。”

一句话逗得大家笑得一哄,把堂哥那张麻脸笑得通红。只见他赶忙挤到跟前,喜眯着眼看了看堂嫂的脸,又用目光抚了抚她的大肚子,关切地问:

“吃,吃了么?我、我去跟、跟你端!”

堂嫂见丈夫又黑了许多瘦了许多,心里一酸,差点儿没流出泪来。她掩饰地抬起手,替堂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轻声答道:

“你快去吃吧——我吃过了。”

堂哥刚转身去端饭,就见林生大咧咧地走了进来。他一见堂嫂气就不打一处来,立马抻头黑脸地问道:

“马荃香,你腆着个大肚子不在家呆着,跑工地来搞么事?是不是想来逮干饭?”

满工棚的人听了一愣——林生发的么神径?但碍着他是书记都没吱声。有的只摆了摆头,有的瞟了他一眼就又埋头吃饭了。

堂嫂听了心里一毛,本想回敬他几句,又想自己是来求人家的。只好压住火气面带笑容地说:

“林生兄弟莫发火嘛!我是看大冬天的地里也没活,闲着也是闲着。我是个劳碌命,做惯了的,虽然大着个肚子,来工地也不白吃,帮帮厨,替大伙儿洗洗衣服总可以的——大兄弟,你看……”

“不行!不行!”林生还没等堂嫂说完就像得了癫痫似的,连摇头带摆手地答道:“这里没安你的饭,你也不能撇人家的油——回去,回去,马上跟我滚回去!”

看到堂嫂一改往日的脾性,对林生近乎乞求起来,而林生却越说越不像人话,一点面子也不给,在场的人都气喘了。有人正准备插言,谁知堂哥更急。只见他把刚刚端起的饭往灶台上一顿,转身指着林生跳起脚骂道:

“林、林生,你、你个王、王八蛋,狗、狗日的!我、我玄生妈,怀身大肚,一来你、你就开、开赶,你是、是不是你、你妈养的?”

见丈夫开口就骂,怕林生当面发作,堂嫂赶紧拦住埋怨道:

“你个苕哈巴,倔东西,骂人干嘛?有理还怕说不抻——快吃你的饭!”

接着她又压住满腔怒火,连忙向林生赔礼:

“大兄弟你书记肚里好划船,莫跟麻哥这苕哈巴一般见识!要我走好说好商量,何必发火动气呢?”

堂嫂这一说,弄得林生要发作也不好发作了。

村民们看到林生呆在那里气鼓气胀的,也阴一句阳一句地劝开了:

“是呀,有话都好好说嘛,何必发恼动气?”

“书记你消消气,莫跟麻哥一般见识——不过这天都黑了,也不能让荃香嫂腆着个大肚子往回赶哪?要走也得让她歇一宿,明天走也不迟!”

“要我说呀,人家玄生妈业已来了,就叫她留在伙房帮帮忙打打杂,大伙儿一人省一口也够她吃了。”

…………

林生见村里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都向着堂嫂,本想再发火,又觉得众怒难犯,众情难却。再说,他也隔阂堂哥那惹恼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杠子脾性,担心闹起来,自己塌了架子丢了面子还不好收场。也只好顺坡下驴不吱声了。只见他端了一缽饭蹲到一边,忍气吞声地用一只手一下下地挑了起来。

于是,堂嫂当晚就留在工地住下了。那天夜晚还在工棚生下了她的第四个孩子——雪生。不过孩子下地还没睁开眼睛,就给人家抱走了。

堂嫂落月后在工地呆了不到十天,一来惦记家里的孩子和婆母,二来听说工程就要下马了,她便和堂哥提前回了家。临走时,乡亲们见她还在月子里,回家后又没颗正经粮食,便背着林生偷偷给了十斤米让她带回家去。谁知她夫妻俩刚回到家里,就遇上了一场更大的灾难。

那是个阴冷的天,刮着风,路还冻着。夫妻俩踏着冰凌走一会儿歇一会儿,路上差不多挨了一整天。到村时天已全黑了。

还离家老远,堂嫂就听到一阵阵哭喴声,好像是从她屋里传出来的,心里一慌,急忙催着丈夫加快了脚步。

夫妻俩踏进家门,一眼就看到昏黄的灯光下,三个孩子正围着摊在门板上的婆婆哭得泪人儿似的。幺婶娘——就是我母亲也坐在门板边,唉声叹气地流着泪,。屋里还有两位本家大婶,坐在一旁低着头说着什么。堂嫂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婆母死了!她一下扑向门板,扑到婆母身上,放声痛哭起来:

“我苦命的娘呃,您、您怎么没、没等我回、回来就、就走了哇……”

堂哥更惨。进门看到他妈躺在门板上,嘶声喊了声“妈、妈吔——”,就一头栽到地上晕过去了。我母亲和两位大婶一见慌忙上前,一边掐住他的人中,一边高声喊道:“哈巴,哈巴!醒醒,你快醒醒!”连喊数声才把他喊了转来。他醒后又沙哑着嗓子悲悲地哭了:

“造、造孽的妈、妈吔,没、没儿子送终,怎、怎么就殁、殁了哇……”

三个孩子见到父母,哭爹喊娘地哭得更惨了。我母亲同两位大婶看在眼里也陪着哭了起来。

这凄凉、悲惨的哭喊声冲破屋顶,飞向夜空,震撼得老天爷也纷纷扬扬地下起雪了!

当年我不在家,在省城读书。后来听母亲说,大伯母同我父亲一样,都是被活活饿死的——就在大伯母去世一星期后,我父亲也被饥饿和病魔折磨得抛妻别子﹑含冤而逝了——关于我父亲的死,我在另一部书中有专门叙述。

人说黄连苦,我大伯母的一生要比黄连苦十分。小时一场病使她两耳失聪成了聋哑人,在无声的世界里苦苦煎熬了几十个春秋。十五岁嫁了我大伯生了三个儿子,一个还在襁褓中就夭折了,一个失踪在逃难途中。唯独剩下我堂哥这根独苗,还染上天花险些送了命。堂哥不到十岁大伯又遇难身亡。大伯母二十五岁就守了寡。在我父母的帮衬下,她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成了家有了孙子,解放后刚刚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却偏偏又遇上这绝天大灾,残忍地夺去了她的生命,成了饿死鬼!

那天,大伯母从堂嫂的比划中,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后,她颤抖着双手接过了三十斤谷粉。待堂嫂一走,她安顿玄生照看好弟妹就提了只竹篮出了门。她在田畈里、山边上寻了些野菜,挖了些草根。回到家里,舀了半碗谷粉用水浸泡了,滤出谷壳和糠皮,用下面的浆水和着野菜煮了让孙儿们吃。而她自己,吃的却是谷壳糠皮煮草根。

玄生看到婆婆吃的跟他们不一样,差多了。他一把夺过婆婆的碗,又把自己那碗野菜羹递了过去,要跟婆婆换着吃。当他把那谷壳糠皮煮草根吃到口里时,就抱着婆婆哭了——他实在咽不下去啊!

是呀,这谷壳糠皮煮草根,何曾能下肚哇!然而,在堂嫂去水利工地的那些日子,我可怜的大伯母却顿顿吃的是它。而把滤出的浆水全都留给了她的孙儿们。这是一位善良、纯朴的祖辈,对后代子孙多么巨大的奉献、多么深厚的情结啊!

餐餐顿顿的谷壳糠皮煮草根,只吃得大伯母腹胀脸肿浑身发绿,拉都拉不出来。可她每天还挣扎着拖着病病歪歪的身子,冒着风寒甚至还要扒开冻雪,去寻野菜挖草根。我母亲知道后劝也劝不了,拦也拦不住,又无力帮衬。孙儿们看着婆婆那模样,也只有哭——他们还小,帮不了忙啊。

就这样,在堂嫂夫妻从工地回来的这天下午,我可怜的大伯母终于坚持不住,倒在了后山冲,被一同寻野菜的乡亲们发现后,抬回家就咽气了。咽气时,她手中还紧紧地攥着一把枯黄的野草哩。

堂哥和堂嫂从我母亲口中听到这些,哭得更加凄切。夫妻俩为失去这么好的母亲深深地悲痛着。

在母亲和两位本家大婶的劝慰下,堂哥夫妇好不容易才止住哭。当母亲正准备同他俩商量大伯母的后事时,突然下意识地发现堂嫂的肚子瘪了。她吃了一惊连忙问道:

“大姑娘你生了?孩子呢?孩子哪儿去了?怎么没抱回?”

母亲这一连串的追问,问得他俩重新又垂下了泪。于是,堂嫂又含着泪,把她去工地后怎么早产的,谁跟她接的生,孩子出生时的模样,又是怎么把孩子给了人家的,都详详细细地对我母亲讲了。母亲听后,也深切地体会到堂嫂的难处,不仅没责怪,反而安慰她说:

“大姑娘啊,给了就给了吧,别伤心,这都是命哪——荒年荒岁的,孩子去了那家,兴许还真能逃出条活命哩。”

两位大婶也都说了些宽慰的话。

堂嫂擦着泪点点头,又问母亲:

“婶娘,怎么没见到幺叔?他老好吗?”

“唉,哪里谈得上好哇!”母亲叹了口气答道,“这不,还在屋里躺着哩。刚才听说你婆婆过了,他挣扎着硬要过来看看。是我见他病怏怏有气无力的,怕他看了更伤心,加重了病,才拦住没让他来,叫你大妹招呼着。照眼下这情形,还不知熬不熬得过哩。”

母亲说着,眼泪直刷。

听说我父亲还病在床上,堂嫂起身就要去看望。母亲擦着泪拦住说:

“大姑娘别去。外面下着雪,你又在月里,小心冻着——商量你婆婆后事要紧。”

堂嫂想了想便坐了下来。

“婶娘,您看这荒年荒岁的,家里百无一有,也没钱给她老买口寿材,连招待负重的都拿不出吃食来。我想,只好委屈她老,让您侄儿撬几块楼板钉了,明天我俩抬了送她老上山。您看行吗?”

“不行又能怎么样呢?顾活人要紧哪!”母亲答着又说,“你先叫哈巴把楼板撬了。等明天我再去央求几个自家人帮忙——总不能光让你夫妻俩去葬你婆婆吧?再说你还在月里。”

第二天,母亲亲自引着堂哥踏着雪,去村里请来几个本家人,就草草将我大伯母安葬了,连餐饭都没招待人家。

堂嫂给婆婆送完葬刚回到家就病倒了,连我父亲她都没能去看望。她这一病就是半个月,我父亲去世时还爬不起床。是她硬逼着堂哥把她背到我父亲遗体旁,才看了最后一眼,悲悲地哭了一场。

幸亏有工地上乡亲们偷着给的十斤大米——给我大伯母办丧事时为了三个孩子,堂嫂留了个心眼,没有把这米拿出来招待负重的——加上工程下马后,村里又给各户分了点剩下的水利补贴粮。堂哥又背着孩子每天熬点稀粥,求着逼着硬要堂嫂喝,堂嫂才终于撑了起来,侥幸地闯过了这一劫。

九 堂嫂用自己的贞洁,挽救了一家人

我同玄生们回到他家二楼客厅刚坐定,就见合生媳妇用茶盘为我们一人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合生媳妇对我说:

“叔怕饿了吧。刚才腊凤来过电话,说她们可能要晚一点回。您别急,先喝点汤垫垫。”

我喝着鸡汤,思绪却依然停留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堂嫂病愈后,又重新挑起了带领全家人苦渡灾荒的担子。除每天四处寻野菜、挖草根、剐树皮外,她还常常同堂哥一道,晚上摸着黑偷偷上山割草砍柴,五更天挑到离家二十多里的邻县清河镇,换回些麸皮、薯干﹑萝卜缨,掺和在仅有的一点粮食中,给小儿小女们充饥。每每看到小儿女们猴急而又艰难地,吞咽着这些非人的食物时,她总是心痛不已长泪洗面。而她自己,吃的多半是一点粮食也没掺的野菜、草根、榆皮粉,有时甚至是观音土。劳累与饥饿时常折腾得她头晕目眩,渾身酸软无力。躺在床上肚腹又空得慌,整宿整宿难以成眠。

这天深夜,堂嫂又被噬心绞肠的饥饿闹醒。她辗转反侧,思绪万千。

她想到,眼下四野能入口的野菜﹑草根越来越难找了,可食的树皮也差不多剐光了,有时跑出十里地也寻不到半竹篮。连山上的柴草也越来越难砍。而村里分给每户的粮食却总不见多,还听说就要光了,下个月就没有了。她想到,自从婆母和幺叔去世后,这个不足两百人的村子又因饥饿,相继死去了二十多口,而且死神依然时时刻刻威逼着饥寒交迫的人们,弄得众心惶惶不可终日。

她还想到,自己和丈夫虽然苦挣苦扎,三个儿女依然难饱肚腹,面容日渐枯黄,全身皮包骨头,消瘦得如同猕猴的幼崽。尤其那对不满五岁的双胞胎,成天坐在门槛上捧着个破瓷碗,饿得嘤嘤地哭着,凄厉地叫着:“妈妈吔,要吃羹羹呃!”叫得她心头打颤,头皮发麻。

她也曾想到带着一家人逃往娘家去。但她又想,自从那次娘家嫂子同姨姐来吃了双胞胎的满月酒后,就再也没通音讯了,也不知娘家近况如何,父母是否健在。何况如今都在了社,想来好也好不到哪里去。若是同样受了灾,忽里马地跑了去,岂不是凭白给娘家人增添烦忧?再说娘家路途遥遥,交通不便,三个弱儿小女怕还没等去到外婆家就丢在路上了。

想着想着,堂嫂切切实实感到,眼前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无边的恐惧扑头盖脑地向她罩了下来。她不禁心悸胆怵浑身猛地的一抖,竟然吓出了一身冷汗。

堂嫂正想着,突然,她似有似无似梦非梦,仿佛嗅到一股饭香。她试着赶紧掐了下大腿——疼;又连忙挣扎着坐起身使劲儿吸了吸鼻子,再仔细地嗅了嗅——没错,这不是梦,她真真切切嗅到了饭香,而且这香气,就是从与她家只有一墙之隔的林生家飘过来的。她忍不住立即爬起身溜下床,摸着黑找到白天用来挑野菜﹑挖草根的铲刀,悄悄摸到隔墙边摸到一条墙缝,轻轻地掏了起来——她知道,林生家与她家房挨房床对床——不一会儿就掏出一条缝,一道灯光从墙缝里透了过来。她顺着灯光瞅了过去。果然,她看到墙那边,林生的老婆坐在床头端着一大碗洁白洁白的米饭,正吃得香哩。

堂嫂心里全明白了!

难怪闹饥荒这两个多月来,全村人都饿得面黄肌瘦皮包骨头,唯独林生老婆却一点儿也不见掉膘。最近还听说她居然怀孕了。原来她家里藏有粮食呀!别看她每天也同乡亲们一道,出门去寻野菜剐树皮,还经常端着碗野菜羹满村跑,向人们诉说着缺粮断顿的苦,甚至大声责骂上级不该逼着林生把粮食都卖光了,弄得大伙儿全都饿肚皮。半夜里,她却躲在家里偷着煮白米干饭吃!看来,她家里还真藏有不少粮食。这一定是她当食堂保管时,偷偷转移回家的。 

想到这里,堂嫂肺都气炸了。她当时就想隔着墙臭骂一顿,又想连夜去喊醒全村的乡亲来抄林生的家。但她转念一想,自己也没弄清楚林生家到底藏有多少粮食,都藏在哪儿,忽里马的喊人来抄,若是抄不出来,被林生反咬一口,自己还不好收场哩。于是,她强压住满腔的怒火,暂时忍了下来。

第二天,堂嫂推说身上不舒服,让堂哥去寻野菜,自己没出门。她瞅准林生家没有人,便悄悄潜入他家后园,拔开后门溜了进去。 

堂嫂溜进林生房里四处瞅了瞅,发现有两个大睡柜并排靠墙横放着。睡柜上铺着褥子,却堆了些杂物。她走上前,用力先后将两个睡柜盖揭开一条缝,伸手进去摸了摸。果然,满满地装着两柜大米,总共大约有五、六百斤。

堂嫂恼怒了。她正准备退出去喊来村里人,当众揭穿林生家的这一秘密,却又突然止住了脚步,一种私欲陡地涌上心头。她想,即或喊来村里人,把这五、六百斤大米都分了,一家也分不了多少,管不了几天。倒不如……

想到这儿,她仔细将两个睡柜打量了一番,陡然记起,这对睡柜是林生土改分果实时强要的。她还记得有个睡柜的一方靠柜脚处被老鼠咬了个洞,是用一块铁皮封住的。她又仔细看了看,发现被鼠咬过的睡柜放在北端,有洞的那方正好靠着山墙。而墙的那边就是她家的房。这时,一个大胆的设想不禁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便赶紧悄悄退出了林生家。

堂嫂回到家中支开儿女把自己关在房里后,就用铲刀估摸着,在自家墙壁上靠林生家放睡柜的地方撬开了。不一会儿就撬了个一尺见方的洞,她看到了睡柜上用铁皮封住的那一块儿。于是,她找来根两尺来长、手腕粗细的竹筒,又将那铁皮撬开一角,把竹筒插了进去,白花花的大米就顺着竹筒流了过来。堂嫂喜极了!她慌忙用脸盆接了大约四、五斤后,便用棉絮将筒口堵住,又用撬下的砖把竹筒卡在洞里将洞口封了,只留下竹筒口,再用些杂物掩蔽起来。

从此,堂嫂便隔三差五地通过竹筒,从林生家睡柜中取出四、五斤大米。这样一来,她家菜羹里粮食的份量就猛然添了许多,儿女们吃起来爽快多了,脸色也渐渐往好里转。

堂哥也曾问过堂嫂——这粮食从哪儿来的?堂嫂没告诉他,只是说你尽管放心吃,反正不是我偷来的。堂哥也就没再问了。

谁知没出一个月,这秘密到底还是被林生发现了。

临近春节,上级终于拨来一批救灾粮。那一天,村里按人头每人分了十斤。林生几个干部家又瞒着村民,每家私分了五十斤。晚上,林生将私分的大米偷偷背回家,准备往睡柜里装。当他打开靠里边那睡柜时,猛然发现里面的米少了一大截。他以为是老婆瞒着他偷偷拿回娘家去了,问老婆。老婆却失口否认,反说林生:“只怕是你背着老娘,给了哪个相好的哩。”

林生不服,又找来电筒将睡柜周边仔细检查了一番。查着查着,他终于发现那根连着睡柜穿过墙壁通向堂嫂家的竹筒。当时他一愣,但也没张扬,只是闷在心里笑了笑,对她老婆骂道:“你这婆娘从来没句真话——这睡柜周围好好的,又没个洞,不是你偷去顾了娘家是被鬼吃了!”直冤得她老婆着实哭了一场。

由于林生有意提高了声音,他问老婆的话被隔壁堂嫂听了个一清二楚。但她只知道林生发觉米少了,不晓得他是不是也发现了米的去向,心里惶惶然,一宿难安。

第二天,堂嫂趁堂哥修堰去了——有了上级的救灾粮,村里又开始小型水利建设——把三个孩子也都支到了我母亲那儿,便躲在房里照常打开那竹筒,白花花的大米竟然依旧顺着竹筒流了过来。她放心了,以为这秘密没被林生发现。

堂嫂正庆幸着。谁想到,从未来过她家的林生突然闯了进来,一下把她堵在了房里。

堂嫂慌了,急忙用棉絮将竹筒堵住,又顺手移过一张簸箕想掩住竹筒。可已经迟了,一切都被林生看在眼里。只见他奸笑着对堂嫂说:

“别堵了荃香,让它放吧,多放点。”

接着又说:“其实我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你还真鬼——至所以没把它堵上,一来我感激你没把我家藏有粮食的事捅出去;二来我也不是那狠心的人,家里有米,却眼睁睁瞅着你一家人活活饿死,是不是? 

“那我倒要感谢你了?”堂嫂没好气地答道。

“感谢的话你就不要讲了。”林生笑了笑说,“不过,你也不能就这么白吃了我的米呀!”

“你,你,你要怎么样?”

“很简单,你跟我睡一回!”

原来林生自从那次在后山冲没得手后,这么多年他还一直对堂嫂賊心不死垂涎三尺。令他不解的是,虽然他明里暗里多次对堂嫂挑逗、引诱,堂嫂却始终冷脸相对冷眼相视,将他拒之千里之外,甚至还时时处处同他作对,给他难堪,弄得他对她几乎完全丧失了信心。

然而作为人,往往有这样一种怪癖。当他喜欢上一个人,即或是一个物件,又明知难以得到,却总会心心念念不能忘却,甚至千方百计想弄到手,纵有千难万难也不愿放弃。而且还时常盼望着有那么一天天赐良机,奇迹陡现,鱼儿跳到煎锅里,香肠掉到狗嘴里,让他如愿以偿。林生就是这么一个人。

先天晚上,当他发现堂嫂从他家偷米的秘密后,他不仅没恼,心中反而一喜。他预感到机缘来了,天鹅肉就要掉进癞哈蟆嘴里了,他要走桃花运了,十来年梦寐以求的欲望就要成真了!无尽的欢喜直烧得他彻夜难眠,兴奋得他忍不住将老婆狠狠地弄了两回。

于是乎这天一大早,林生给了老婆十斤救灾粮票,将她打发回了娘家。当他窥视到堂哥家只有堂嫂一人时,便大着胆子闯进来,实现他多年的欲望来了。

堂嫂听了林生的无耻欲求刚要发怒,林生又开口说道:

“你不答应也行。那我就把竹筒抽了洞口堵了,你偷了我家几多米,我还要从救灾粮中扣——反正这米你也吃了,我也不怕你去告。不过这样一来你们一家,你的孩子就惨了,又得挨饿了。你惦量惦量吧,马‘部长’!”

林生说完,转身就要离去。

堂嫂一听这话,头项上“轰”地一声就懵了,就软了,就泄气塌架了。只见她下意识地一步上前扯住林生,嘶哑着嗓子眼泪刷刷地哀求道:

“求﹑求求你林生兄弟,别、别断了我一家的活路哇!我……我答、答应你还不行吗?”

是啊!面对这看不到尽头的灾荒,堂嫂这个历经劫难、心有余悸的乡村妇女,在这与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孩子性命攸关的危难关头,偏偏又遇上这个貌似岸然﹑心如蛇蝎的无耻之徒,她不做出这种选择又能怎么样?

古人云:“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那只是对个人而言。然而作为妻子,作为母亲,堂嫂要挽救的不仅仅是她个人的性命,还有丈夫,尤其是还有她的三个嗷嗷待哺的弱儿小女呀!如果她拒绝了眼前这个强权在握,又心狠手辣的色魔,她即将面临的就是粮源断绝,颗粒无炊,她的三个小儿女,又得重新靠着越来越难以寻到的野菜、草根、树皮,去维持幼小的、朝夕难保的生命啊!说不定那天就……如果能用自己的贞洁,自己的操守,去挽救自己的儿女,自己的一家,使全家人能保全人世间最可贵、而且对每个人都只有一次的生命,平安地渡过这绝天大灾荒,恐怕神鬼都会原谅她,上天也不会惩罚她吧?

人们啊,请原谅我堂嫂的失节吧!

就这样,林生这个阴毒色魔多年的欲望终于得逞了。我那一身正气、桀骜不驯的堂嫂,彻底地栽倒在了这个恶鬼手里。

十 一种歪理邪念,在她的灵魂深处油然而生

灾难对人们肉体上造成的损伤是容易恢复的,然而,它在人们的精神上、思想上﹑乃至人们的灵魂深处造成的创伤,却很难复原。

堂嫂失身于林生的那天,先是大哭了一场。哭过之后她又彻夜难眠,想了许多许多。

她想,为什么这世道上总是恶人得志,好人遭殃?为什么林生他们靠诓骗、靠偷拿﹑靠少廉寡耻,却始终活得好好的,大灾之年也照样活得光鲜,活得滋润?为什么自己一年上头含辛茹苦勤扒苦做,还养不活一家人,甚至被逼得非要用自己的贞操自己的肉身,去换来儿女们的生存不可呢?

她实在想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于是乎一种歪理,一种邪念,在她的灵魂深处油然滋生开了。她对自己说:反正你已失身于他人了,业已不是个正经女人了。黄泥巴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挨了虫蛀的桃子——再怎鲜也鲜不了。倒不如破罐子破摔,大胯子发牛火——总是一个肿,反到落得轻松快活自在安逸。

一个人学好难。但要学坏,要堕落,却是再容易不过了。自从堂嫂有了这种歪理邪念,她就近乎换了个人似的,变得自私、贪婪,变得乖戾、无耻而又放荡了。

她特好偷,手脚很不干净。在村里只要背着人,只要顺手,见什么偷什么。大到场上晒的粮食,门前晾的衣物;小到菜园地里的瓜果蔬菜,甚至人家鸡窝里刚下的一只鸡蛋,只要没人注意,她也要拿了往怀里揣。集体挖红薯,她边挖边吃边搂;田畈里收割粮食,她边割边捋几把揣在怀里往家带。到了晚上,往往还逼着堂哥带上口袋,同她一道乘天黑溜到田畈,揉几个草头装上两口袋,悄悄背回家。

夏日的一天夜晚天气炎热。堂嫂在门前乘凉。睡到半夜被热醒,感到口渴,她爬起身趁着朦胧的月光悄悄溜出村,溜进了一块瓜田摘了个大倭瓜。她用衣襟抹了抹捶破后,正准备往口里送,突然被人一把从身后抱住。知道自己被看瓜的苕货逮住了,她回过头浪声浪气地对苕货说:

“苕货别吱声,快放手。你让老娘吃了这瓜,老娘今夜也让你嚐个鲜。”

说着,她一边吃着瓜一边就要解裤带。吓得这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伙慌忙松开手,调头就往瓜棚跑。堂嫂见了笑得前仰后合,骂道:

“你个不中用的东西,还怕老娘吃了你!”

骂过后,她又顺手摘了几条瓜用衣兜兜着,大口大口吃着回了家。

第二天,苕货忍不住把这事对人讲了。人们都摇着头叹道:

“谁料到往日的马‘部长’,日今变得如此下作,简直是个马疯子!”

对于自己的儿女家人,堂嫂似乎也不再像以前那么在意了。

这里顺便说一下,自从父亲去世后,我的生活道路也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为了帮母亲挑起家庭重担,抚养几个均未成年的弟妹,我从省城辍学回家,在村小当了一名民办教师。

连续三年的饥荒终于熬到头了。随着政策的调整,农业和农村经济开始复苏,人们的生活逐渐有了保障,乡村教育也有了长足的发展。可这年新学年开学那天,我发现本该上学唸书的三个侄儿——玄生和他的双胞胎弟妹都没到校报名。傍晚我去堂嫂家,想动员她让孩子们上学。

我来到堂嫂家时,见玄生噘着嘴不情不愿地在门前剁猪草。合生和喜凤也都哭丧着脸蹲在一旁择菜。堂嫂则怀里抱着个孩子一屁股塌在门槛上,一边给孩子喂奶,手里还一边拿着根胡萝卜不住嘴地啃着——我回家的那年冬天,堂嫂又生了个女儿,起名腊凤。

堂嫂见到我就知道来意。她连忙把身子往旁边一车,又着力啃了口胡萝卜,一边嚼着一边对我说:

“你来干嘛?别费口舌了,我伢们没功夫上学,都要在家干活的!”

我耐着性子忍住气,蹲下身拿过玄生手中的刀,一边帮着剁猪草一边劝堂嫂说:

“家里再忙也不能耽误伢们上学呀?况且,他们放了学也能帮家里干活的。”

接着我又劝道:“嫂子不是我说你,不让伢们上学你会害他们一生的!”

“我害他们一生?”堂嫂猛地车转身,把手中吃剩的萝卜头朝地上一甩,气鼓气胀地指着玄生们说,“不是我,他们能活到日今?还读书,怕连命都没了哩——喜凤,快把菜拿去洗了好让你爸炒!”

“嫂子,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还是耐心劝道:“你生养他们一场,终归指望他们长大了一个个都有出息吧?眼下不克服点,让他们读点书,将来跟你样当文盲睁眼瞎,怎么能有出息?”

不料这几句话反倒把堂嫂惹恼了。只见她撇了撇嘴轻蔑地说道:

“出息!你说读了书就有出息?我看两个学生打架——为笔(未必)。幺叔他读了一肚子书,到头来还不遭人欺受人气饿死了!你呢?十几年了,读的书还少哇?也不过回到乡下当个孩子王,该几有出息哟!”

堂嫂说完,又从身边竹篮里拿了根胡萝卜在裤腿上擦了擦,旁若无人地塞进口里啃了起来。气得我再也忍不住了,猛地把手中的刀往地上一顿,站起身指着堂嫂说:

“你……你——真不可理喻!”

说完我气呼呼地转身要走。堂哥连忙从灶屋里赶出来,一把拉住说:

“他叔,莫、莫生气。回头我再、再劝劝你嫂,明天让、让伢们上学去。”

还没等堂哥说完,堂嫂竟然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当着我的面对堂哥破口大骂:

“你个麻怪物、结χ肉!几时轮到你作主?你让他们去上学,去快活,这猪哪个喂?伢哪个引?没门——喜凤,来,抱伢,老娘要吃饭了!”

骂完,她把孩子往喜凤怀里一丢就进灶屋去了。我一下摔开堂哥的手还了句“马疯子!”转身就走了。

后来还是我母亲不服气,先后三次上门,堂嫂才勉强答应让合生上了学。

本文已被编辑[仅有余温]于2008-2-29 17:32:32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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