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公元某年某月某日某夜，时光在流逝。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横在一张正吱吱嘎嘎摇头晃脑的竹床上，这吱吱嘎嘎摇头晃脑的竹床又横在一间又高又黑又空旷的房间里。

我一下想不起来，这是哪一世纪，在什么地方。

我只好随便翻个身。

这一来，丢掉的记忆成串地溜回来了——对面是小赵，她昂首挺胸的躺着。

棠樾村。

牌坊群。

我躺在能够间接看到牌坊群的房间里。那个房间到牌坊群的距离，中间隔着悠悠盛闲地的唯一的厕所。

只要从房间去到那个奇臭无比，肮脏不堪的厕所，从它窗对外看，就是牌坊群。在清晨的时候，乳白色的晨雾从地下升起来，把牌坊群淡淡地笼罩起来，这时的牌坊群美丽极了，完全不像真的。当然这幅极美丽而神奇的图画，也能绕过那个臭气熏天的厕所，可以看见。

一只硕大无朋的蜈蚣沿着墙目标小赵袅袅婷婷地爬过去。

小赵却临危不惧，照样作她美滋滋的梦。

管她醒来发现自己抱着张牙舞爪的大蜈蚣，会多么惨兮兮。我照样视若无睹，出去倒痰盂。

进厕所倒痰盂时，鬼使神差的一抬头，就发现了这片高大挺拨、恢宏华丽、气宇轩昂的牌坊群。每个牌坊上都有字，熠熠发光。我站在瞎灯暗火的厕所里，霸着窗，头一动也不动，惊奇得目瞪口呆。

我忘记了手里还提着痰盂，忘记了小赵正被大蜈蚣拥抱，也忘记了自己是近视眼，只是站在窗口眼花缭乱地看着。我瞪大眼睛看了一会，突然冲进房间，打开手电筒满屋子搜寻起来。我找来找去也找不到眼镜。想起小赵的眼镜和我度数差不多，于是就去找小赵商量。可是小赵还没有醒，大蜈蚣正亲吻着她的脸，她浑然不觉。所以我也不去打搅她，只管自己在她的床上和身上又翻又找又摸，直到从她的枕头底下搜出眼镜，小赵也丝毫没有活过来的迹象。

我戴上眼镜就冲了出去，绕过厕所，去牌坊群看，却怎么也看不到字了，不一会就头昏眼花了。我摘下眼睛休息一下，浑然又瞥见了金子般悲哀的“贞”字。我兴奋地戴上眼镜再一看，却哪里有什么发光的字，只不过是一些密集的蜈蚣形成的字型罢了。再摘下眼镜，字又出现了，可一戴上眼镜，马上又变成了一些密集的蜈蚣。

我没完没了地折腾下去，浑然没有察觉到小赵正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向我靠近，最后突然出现再我眼前，一开口永远极亲切极真诚：“拿我眼镜干什么？”

说实话，要是掸掉她的极亲切极真诚，她其实还是个蛮漂亮的妞儿。

“你、早、就、醒、了?”她说。

“是·”

“我醒来时，一只蜈蚣在我床上。”

“噢。”我对她莞尔一笑。

“快回去睡觉！明早还得继续去找呢。”

我被撵回了房间，一颗心怦怦直跳。我知道贞节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看见的，我看到的究竟是不是“贞”字，还是发光的那种，至今也不知道。但第二天清晨，我和小赵经过贞节坊下面，小赵信誓旦旦的发下宏愿，说是要永远忠诚自己的那个远走他乡的丈夫。

这一天，我心事重重。我和小赵从北方来到棠樾村，就是为了陪她找寻那个远走他乡的丈夫。听说她丈夫来到了棠樾村。小赵兴奋不已，我暗暗惊恐。因为我已在外面打听到她丈夫在这里已另娶女人。

据说他家世代赤贫，从满清时代到民国结束前全靠一根打狗棍一只破瓷碗乞食为生。

直到他手里，这打狗棍破瓷碗才完成其历史使命，光荣地进入阶级斗争展览馆，而它们的主人也因忆苦得力而终生辉煌。他的辉煌成就不单是延续无产阶级，这般简单。更是风花雪月，另无数女性自甘为他贞节。所谓“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他游走异乡，处处留种。他的功绩在伟业上又增添了一笔。

我打听到他的住址。带上小赵一同去找。我正想着刚才那事。忽然小赵不走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眼前的瘸子。定情一看，正是他。我原以为小赵会冲过去对他又打又骂哭哭啼啼，没想到反倒是他一拐一拐的跌过来。当着我的面，对小赵嚷嚷有事宣布。不知小赵是不是兴奋的傻掉了。完全茫然的跟着他，我也茫然的跟着。

他无比郑重无比严肃又无比激动无上欢欣地传达了他的想法。

这想法对于我仍如万物万事对于我一样，只需一笑就对付过去了，而对于小赵不啻是惊雷一声。

他嘟嘟囔囔反反复复强调的想法其实就两个字：

离婚。

“我……嗯，我要和你离婚……离婚，也就是说，在我们的关系上……嗯，也就是说，在我们的关系上……打下差号……当然，也可以分居两地，只要你愿意……但是对你对我，最彻底的就是离婚……不过，离婚后，我一分赡养费也没有就是了。你要做好心里准备……”

看得出来，小赵目瞪口呆。

我立刻幸灾乐祸起来。我伸出手，拍了几下巴掌。

但我的脚立刻被小赵狠狠踩了一下。

我可没想到小赵也会这么不亲切。

“那么再见”说完。他很又气度的离我们一拐一拐摇去。

他刚走，小赵立刻低低地说了声“滚蛋”。

我想小赵怎么如此镇定，她却突然间抽起鼻子来。

小赵抽着鼻子告诉我，他早写信找她谈过不下五回了，每回的内容都是离婚，不但离婚，而且要彻底，不但彻底，而且要独树一帜，不但要独树一帜，而且要富于牺牲精神献身精神，要轰动全世界……小赵的鼻子越抽越剧烈了。

凭这一个，我就知道下文是什么了。

我早就从那瘸子的无上欢欣中看出端倪了。

这可真够小赵受的。

“难道你真会殉夫，就为了他那该死的辉煌伟业，就要跟那些为了他而贞节的傻妞一样？”

“呸、呸、呸”，小赵一派歇斯底里的样子，“老娘才不干呢？”

我只好愕然。

后来我才知道，小赵说的倒不是假话。

她认认真真地当她的头号傻妞儿，其实只是为了扮可怜勾男人。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又亲切又矜持。

她动不动就抽鼻子。

她甚至跑到县长那儿抽去了。

她在县长那儿大概很受了一番安慰，并觅得良方了。

因为她回来的时候那张脸又恢复几分漂亮几分矜持。

她开始和我过从甚密。但我顶多有兴趣在她床上对她又翻又找又摸，这样的姿态肯定使她不寒而栗。她的痛苦于是日益深重日益伟大。

我不懂，为什么小赵仅是因为跟一个瘸子离婚，就搞的那么痛苦。

只是当我想起，那天清晨，小赵在贞节坊下，发的宏愿。就索然没有了味道。

小赵究竟是会对那个瘸子忠贞，还是对别人。很不重要。如果瘸子很忠贞，小赵又会不会对瘸子忠贞？既然瘸子不忠贞，那么小赵又何必对他忠贞呢？（贞节不过是抽象的，而行动是固定的。在一个固定的行动里，有不同的人和我们分享这同一个行动，瘸子能做什么，小赵当然也能做什么。只是我们误解了贞节的意义，让贞节不断的被美化，伟大。人人判断女子的行为都偏要扣上个贞操，使她无法动弹。男子就可以风花雪月，女子这样就是水性杨花。然后，义振言辞搬出“贞节”两字，熠熠光辉。旁观的人更批判容易，熟知道，看一个人的故事很容易，做故事里的人却很难。我不为小赵打抱不平。很多关于因贞节而恐怖的事情，你总要允许，确实又这样的傻妞为了这种事而殉夫。）

我表达完自己的想法的时候，小赵已经拖着沉重的行李，返回北方。

而我正牵着一只蜈蚣的手，和它一起并排趴在贞节坊的下面。鬼使神差的一抬头，金子般悲哀的“贞”字，熠熠发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