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迫切需要在墙壁上画一扇门,因为此刻某个人正向我的屋子走来并且迫不及待地要敲响这扇门。这个人我们姑且把他叫做华。华在到达我的屋子之前在陌生的街道上溜达。直到夜色完全笼罩下来,他已经分辨不出那些相似的十字路口、路灯以及店铺,唯有盲目地走下去。陌生所给予他的,是踏实也是虚无。据说华穷其一生也终未找到我的屋子。当然这只是传说,并不排除他一直在我的门口徘徊的可能。
真正敲响我的屋门的是一位女子。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正面窗而坐静静冥思一部关于时间和记忆的小说,持续的敲门声让我从冥思中挣脱出来。我打开门,看见她搓着双手,嘴里呵着白汽,纤细的眉毛上挂着雪末。我问她找谁,她将眉头微微蹙起,小嘴微微翘着,生气地凝视着我。良久,她的小嘴微启:“你真的不记得我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一边努力地回忆,目光越过她的双肩,凝望着漆黑的屋外。我仿佛看见华匆匆掉转的脸庞,然后我还看见了他蹒跚而去的背影,最终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当我把目光再次投向那个女子,我发现一串泪珠挂在她的脸上,她轻轻地咬着嘴唇。她就这样带着委屈的泪水转身默默地离去。那个夜晚后来我一直立在门口,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出神地回忆或者说只是空虚地发呆。
我喜欢坐车的感觉。我可以完全陷入某种沉思或者幻想。我常常为回忆中的某个场景感动不已。我甚至分不清哪些场景是实际上存在过的,哪些场景其实只是我幻想的产物。我就这样发呆似地坐在公交车上,任它一路颠簸,来回往复,直到夜色笼罩下来,直到最后一趟车。那时车内空荡荡的,只剩下我和司机。那时我才注意到开车的是位女司机。她在我下车时回过头毫无表情地望了我一眼。这一眼让我目瞪口呆。我发现她就是那个在雪夜敲响我的屋门的女子。我看着她的长发呆了片刻,她再次回过头来,不耐烦地说,下车呀。
我的另一个爱好是在黑夜陌生的街上游荡。曾经有个叫华的巫师告诉过我,陌生给予每个人的,是踏实也是虚无。华是这个城市唯一的清醒的说梦者。他所有的梦也是我们的梦;唯一的差别是,他能将梦说出。
这时有一个提着灯笼的人影朝我走来。那灯光在浓稠的夜色中如一个漂游诡异的幽灵。这个幽灵向我渐渐飘来,使我终于清楚地看到提灯笼的是一位驼背的老者。我正想向这位老先生打一声招呼,他面容僵硬地从我眼前走过,颤巍巍地向一座墓陵走去。
华曾经跟我讲过一段他的亲身经历。华在一条昏黑无人的街上碰见一个多年不见的老熟人。实际上在华第一眼看到那个老熟人时,华就感觉哪里似乎错位了,但一时想不起来。老熟人热情地邀华去他家。华跟在老熟人后面,突然发觉老熟人内衣露出的一角竟是寿衣。华浑身一个冷战,因为他忽然想起这个人数年前已死于一次车祸。华双腿不停地打抖立在那里。老熟人有所察觉,缓缓回过头朝华冷漠地笑着。
华极力想跑却像一段木桩一样死死地钉在原地。他开始怀疑这是一场梦境。他竭力用这个想法安慰自己:一旦梦醒了,他将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
自从那个女子在雪夜敲响我的屋门却潸然离去以后,我的屋门就再也没被哪个人敲响过。然而我却逐渐想起那个女子是谁。现在我望着窗外这个湿润的阴雨天,记忆如明月般皎洁。我清晰地记得十年前的一个雨天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遇见过她。我们撑着雨伞在乡间道路上相向而行。她迎面向我走来,脸上挂着一丝羞涩的微笑。路旁湿漉漉的青草弄湿了我们的裤腿。空气中飘浮着一股特殊的气息。如今当我回忆起这个场景时,我仿佛又闻到了那股莫名的气息。我想是不是荒草的气息。但是下雨天哪来的荒草味呢?莫非是我当时产生的幻觉?
我可以非常肯定的是那个女子叫做殇。
我还记起了另一些片段。我在一个黄昏站在校旁的一棵大树下急切地等待殇的出现。树冠在傍晚如一朵悬浮静止的黑云。远远近近的景致像是飘浮在空气中的一幅幅水墨画。殇在冥冥的薄暮中袅袅婷婷地走来,犹如墨汁中渗出的一朵水墨茉莉花。
听,有时候一种声音就可以把人们带回过去。从路旁一家音像商场传出的《那些花儿》纯真的歌声重现了当初殇和我分别时的场景。那时学校的广播里传出的也是这么一首歌曲: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一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他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殇静静地在我身旁坐下,深情地告诉我未来有多精彩。我热切地倾听起她的描述。然后她站起身来,在远处向我挥了挥手,留给我一个美丽动人的笑容,转身离去。
殇的故事总是发生在秋季。阴郁的天气增添了许多惆怅。这种惆怅总能使人们轻易地堕入情网。当殇再次来到那片枫树林,已经被秋色染得鲜红的枫叶使殇颤抖不已。而在多年前,殇曾在这里讥笑华的那些关于梦的呓语。
就在那个秋季殇回到了故乡的那个小村庄。当她提着行李到达村口时,一个盲人用拐杖探路迎面缓缓走来。殇停住脚步惊讶地望着那个盲人。当他临近身旁时,殇不由地伤心地垂下了头。那个盲人就这样步履蹒跚毫无察觉地从她身旁走过,这使得殇无声痛哭,柔弱的肩膀不住地颤抖。
我的关于时间和记忆的小说终于完成了。我想我最愿意给的人应该是高超的说梦者华。那天我怀揣着小说来到他的住所。他却说他不对任何小说感兴趣,但出于顾及我的脸面,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泱泱不乐地离去。在回去的路上,殇将我拦住,大加赞扬我的小说。而实际上我还未给任何一个人看过这部小说。我没有搭腔,默默地离去。
殇是各类小说的热心读者。她曾因为某部小说而爱上它的作者。可悲的是那个作者正处于年少轻狂的年纪,对殇投来的爱慕并不像殇想像中的那样在意,甚至常常不经意地表现出不屑和傲慢,这令殇多少有些气恼。殇总是在一些小事上故意刁难那位作者,以泄被怠慢的不快。她对那部小说的反复阅读也只好躲藏于黑夜。每当夜深人静时,她能听到自己的哭泣声。
殇每天开着公交车在这个城市东西两头往返。我则坐着她的车子看时光飞逝。每天车子都要载着我来,又载着我回去,中间隔着的是逝水流年。只是时光列车呀,你要把我带向何处?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和殇终于成了陌路人。
在我的垂暮之年,有天晚上有位姑娘敲响了我的屋门,我眯缝着眼睛问她你是殇吗, 她显得有些生气,将眉头微微蹙起,凝视我良久:“什么殇呀?你真的不记得我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怆然的目光越过她的双肩,凝望着漆黑的屋外。
本文已被编辑[燎原百击]于2008-3-2 21:14:27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明维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