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喝酒但不喜欢抽烟:酒精对我的刺激使我一度对生命有了全新的认识,烟草则霸道地把我又推进云里雾里去了。于是,这一天我当着老陈的面儿点燃了一根中华牌香烟,对他说:“烟很贵,我知道。谁让我做过手术不能喝酒,要不才不抽你的破烟。尼古丁能杀死一匹马,为什么就杀不死你呢?”他机智地回答道:“我属鼠。”
资深的烟民告诉我说,抽烟不是一个单纯的娱乐行为。它需要抽烟者全神贯注于烟蒂上,用力将香烟中的养分通过喉咙和肺部输送给全身。
“老陈,有的人花钱买你的肺,你干么?”
“不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再说也卖不了几个钱。”
“如果是你的女朋友需要这个肺呢,你愿意奉献给她么?”
老陈陷入了沉思之中。
沉思的时候是不需要宁静的,周遭的一切在思考者的大脑里无非是虚幻在另一个世界的物品。我也是另一个世界的,只是似乎比物品高一级,属于某个商品。
“你会么,说说看。比如你的女朋友很爱你,你会么?再想想,比如马上你们就要结婚了,她突然被诊断为肺气肿,你会么?”
我追问道,话语中不折不扣地是在调侃他。
“你最近在做什么?”
他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问了一个更加莫名其妙的问题。
“正在努力追一个女孩子,很努力。但是结果可能……”
“你有努力的方向,但我还没有。你知道不知道爱情在我心中的地位有多么重要,今天你却用它来羞辱我,你知道我有多伤心么?”
我说我不知道,遭到了他的一顿毒打。不过说实话,这顿毒打挨了倒是很值得,平息怒火之后,他给我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后来,我把这个故事讲给正在追求着的姑娘听,她哭着把我们的关系拨到了现在进行时。
上高二那年,我们积极响应国家的号召,在学校内部让文理分了科。老陈被分到了文科班,堂而皇之地当上了文科班的“金牌才子”。年轻那阵,他就喜欢写个天上人间的小诗,写完了就送给班上的同学做纪念。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写诗写得疯狂,压根不把孔先生的话当回事。写一首送一首,送到最后自己都觉得害怕了。所以他后来和我坦白说,假如要是再有十年革命,他老陈肯定先服耗子药。
有些人的强迫症得到很好的治疗,痊愈了;他却讳疾忌医,一天比一天恶化。班主任背后和同学们说,老陈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脑袋里面好象有个兔子。虽然说脑袋里有个兔子总好过了有别的,但是年幼的孩子怎么明白老师的用意。于是老陈有了一个响亮活跃的名字—兔子陈。
有些人大喊“兔子陈”的时候充满了无限的恶意,谁会想到孩子的心灵也不是天天只会向上的。老陈说写一首诗也许会花费几个小时,甚至几天,但是怨恨一个人只需要一秒钟。
我问他:“为什么大家都那么敌视你?”
他说:“因为一道数学题,你知道什么是负负得正吧。”
任何事情都有它简单的表面和复杂的内容。老陈不是少女心目中的那一类白马王子,他不高也不帅,脸还很黑,除了会写歪诗之外似乎别无他长。有一次他们班去山上搞野炊,老陈先天上的优势决定了他伙夫的命运。同学们载歌载舞玩得不亦乐乎,老陈在一边烧火,然后继续写歪诗。
“兔子陈,你每次送诗给别人怎么就不见你送我一首呢?你为什么看不起我呀?”
“我……啊。”
他想说“我喜欢你,但是不好意思和你说话啊”。
这无疑是个事实。
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扰乱了老陈的思绪,他现在写作的诗正是关于她的。老陈钟情与她的美貌,和她毫不掩饰的微笑。
“呵呵,吓着了?逗你呢。”
“我……呢。”
他想说“我是吓着了,还以为你想骂我呢”。
“就是啊,就是逗你呢。”
老陈闭口不答,心里突突地跳成了一团。
苏葛低下头问道:“我能坐到你旁边么?”
老陈的心跳更加肆无忌惮,此刻他的眼光自觉地落在了苏葛的胸前。就象是一个贪婪却内向的财主,呆呆地注视着这群宝藏。
“喂,臭流氓。你看什么呢!讨厌,讨厌!”
“我……呀。”
他想说:“我不是有意的,你别喊这么大声呀”。
万幸的是,同学们欢笑的地方距离灶台很远,谁都没有注意到在这里发生的一切。然而不幸的是,老陈的脸上被苏葛扇了一个金光万丈。
之后,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苏葛气呼呼地坐在了老陈旁边。
“臭流氓,你以后能完整地说句话么?”
“能。”
“那说呀。”
“哦。”
“就一个字啊?”
“嗯。”
“这样,你多说一个字,我就把气消了。怎么样?”
“好啊。”
“哈哈,你可以演喜剧了。笑死我了,哈哈。你真逗,哈哈哈。”
我问老陈:“你们在一起都说了什么啊?有没有说一些暧昧的话呢?”
他反手给我一招劈挂掌,说道:“暧昧?我尴尬成那样还怎么暧昧?她问我答,说来说去就那几句话。最后我答应了要送她一首诗。你知道,我一向很诚信,答应了就要做到。”
后来,他们有了一起放学回家的机会,有了在一起吃饭的机会。
种种的机会表明,老陈的幸福时光到来了。
我又好奇地问他:“这和负负得正有什么关系么?”
他说:“当你讨厌一个人的时候,你会背负着对他的仇恨;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会背负着对他的爱慕。那么当你对她又爱又狠的时候,你会不会对她的过去拨乱反正呢?”
“什么拨乱反正,你脑子里真长兔子啦?”
“你是否会不在乎她做过什么,接受她的过去、正视她的现在、陪伴她的未来。”
我不会,换做别人也不会。至少老陈他不会。
某位名人说过,世界上会少了泼妇,但不会少了长舌妇。
老陈第一次听说苏葛是陪客小姐的地点是在操场边上,那是男生们的体育天堂。几个人用砖头垒起一个狭窄的门当作足球的目的地,他们就在哪里围着一颗永远踢不出国门的圆球跑来跑去。老陈独自倚着栏杆,为下一首诗酝酿着灵感。突然,飞驰的足球先于灵感降临在了他的头上。
“踢过来,球,球。”
老陈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那两个“球”字在别人耳中似乎无异,但是分明是用不同的语气喊出来的。第一个“球”字是平声,第二个是上声。也就是说,喊话那人先是巧妙地侮辱了老陈,然后才表示了正式的行为目的。孩子天生的聪慧和机智在这一刻,被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老陈沉默着,压抑着不想让感情在这时爆发。一个男人会在心爱的女人面前表现强势,但是周围假如都是自己讨厌的女人,他会沉静如水。
于是,他重重的一脚把球还给了喊话者。不知道是由于业余的缘故,还是老陈故意讳莫如深。这一球的准确度堪称精妙,不偏不倚地正中那人的鼻梁。
“你找死啊!”
“你不想混了!”
“你……”
……
他们随即扭打在了一起,那么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老陈被几个善良的女生扶起来,檫了檫口角的血迹,心里却美孜孜地想:“幸好苏葛今天请假没在,要不我就丢人了。”
一个女生对他说:“你去医务室看看去,小心感染发炎了。”
老陈感激地望了她一眼,有一些愧疚地说:“谢谢你,以前我还骂过你,真是对不起了。”
另一个女生说:“没关系,你现在对她好,她也很开心啊。虽然她没有苏葛漂亮,但是她可是正经女人呀。”
“正经”这两个字在我们小时候是女孩的大忌。
老陈心里忽然一凉,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瞪大眼睛问道:“你胡说什么东西,不许你说苏葛的坏话!你为什么要污蔑苏葛?”
那个女生先是一楞,随即倔强地说道:“谁污蔑她了,她就是干那个的。这谁不知道啊,就是你不知道。你冲我喊什么啊,你有病啊你。”
我摇了摇头,拍了拍老陈的肩膀。无意间把烟灰磕在他的身上。
“老陈,对不起啊。我不是有意的。”
“哎,你没必要说对不起。你不该说却说了,假如当时那个女孩子也和我说一句对不起。也许结果就不是这样了。”
当时,无论是老陈还是苏葛都不过是十八岁的少年少女。老陈是绝对不会相信苏葛是做那种生意的。尽管他似乎对“那种”生意的概念不是很明确,更加不知道他周围的人对“那种”生意是多么的热衷。然而他知道,苏葛做那种生意对他的打击是巨大的。十八岁的老陈还不是一只冷静的动物,青春期的冷静是更年期提前的征兆。他来不及多想,便做出了一个可笑的决定。
分手—
正如很多人说的,未曾牵手何来分手?
从那天起,他们不再一起放学回家,不再一起吃饭。
种种不再表明老陈的幸福时光不在了。
这之后,老陈听到了更多关于苏葛的传奇故事。他有意无意地逃避了这些故事的纠缠,不让自己坠落在时光的隧道里。一个少年不懂得爱情,但是懂得失去的痛苦。这个少年不明白的东西太多了,明白的东西又让他不开心。
毕业前一个月,大家纷纷忙着复习功课。象牙塔里的黄金屋和颜如玉无疑对谁都有着强有力的吸引。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善于发现象牙塔外的旖旎风光。
老陈一如既往地写着歪诗,苏葛依旧常常找理由请假。
有一天的晚自习,老陈又拿出他钟爱的那本《海子的诗》饶有趣味地看了起来。当翻到那首《遥远的路程》的时候,忽然从书中掉落了一张纸条。他拾起来看见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
你看见这张纸条的时候,我正在那天我们约誓的地方等你。你不来,我会一直等下去。苏葛。
老陈四下看了看,发现苏葛真的不在。算来好象有五天没来上课了。真快呀,五天的时光就象是过了五分钟似的短暂。于是,老陈把纸条随手扔出了窗外。而他自己则先纸条一步奔到了楼下。
我大笑道:“哈哈,你高中时就够神经了。这么多年过去了,都快病入膏肓了。”
他自嘲道:“惭愧啊,当年最仇视的职业,现在却是我安身立命的工作。人为什么要活得如此狼狈,我为什么要如此狼狈!”
那天老陈毫不犹豫地奔到山上去,第二天就大病了一场。当年的高考,老陈名落孙山。陈爸爸好几次举起大手想给他几下,但是都被陈妈妈拦挡住了。陈妈妈说孩子肯定压力大,谁家孩子不都艰难?
老陈因此得到了一次补习的机会,后来很幸运地在大学和我做了朋友。他给我讲他的故事,我给他讲我的遭遇。说到高兴的时候,他会痛哭一场,我在一旁当热心观众。他说我不够仗义,我说你喝醉的时候需要人把你领回家么,难道你想顺路溜去派出所么?他单纯,却固执得象头牛。可惜世上没有犁,他的才华注定要被埋没。
试想一下,假如那天老陈没有去赴约,他大概就不会生病。他不生病,大概就能如愿考上一所大学。他考上那所大学,大概就不会被埋没才华了。但是试想是科学家的专利,我们只能面对现实。
那天发生了什么,老陈没有全部告诉我。我所知道的也只是支离破碎的片段。
“你一直在等我么?”
“我等了你五天。你终于来了。”
“我刚刚知道,你真的一直在等我么?”
“我很想一直等下去。但是你不给我这个机会。”
“对不起,很晚了。我们回家吧。”
“那你先走吧,我还要等一个人。”
“还要等一个人?你要等谁呢?”
“从前,有一个男孩答应要送我一首诗的。我等着他,他不会骗我的。”
“我不是想骗你,其实我写好了。只不过……”
“我知道他不会骗我的,但是我也没有骗他。他宁肯相信别人的一句话,也不愿意留一秒钟让我辩驳。他那么清高,那么骄傲,我好象没有资格申请辩护。”
“我们……我……对不起。”
“没有关系啦,反正我们也是要分开的。不过我不想分开后,留在你心中的我是那种形象。我是一个简单的女孩子,爱哭爱笑爱虚荣,我喜欢被包围的感觉。你会问我为什么我要和你做朋友?因为她们都不喜欢你,我是故意做给她们看的。可是你好傻,居然一开始不想想我为什么会看上你。我心中的白马王子可不是你这样的。”
“我有才华啊,你不是想让我给你写诗么?”
“哈哈,你那叫什么才华啊。写的诗更是谁都看不明白。别人都看不明白了,那叫什么诗?不过,你虽然诗写的一般,人还是不错的。女生喜欢这种可靠的人。我也喜欢。”
“你等我就是想说这些么?”
“后来我就想,我为什么会真的喜欢上你,难道真的为了一口气,还是为了你的歪诗。都不是,但是我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或许你是老天爷乱点鸳鸯,赐予我的唯一一个男友吧。”
“明天我把诗送给你,你记得来上课就是了。不要找什么借口总是请假。”
“明天?明天我就要走了,去北京。你在这里再写一便给我好不好?”
“可是这里很黑啊。”
“没关系,我纸条上的字不是也很歪斜么,你都能认出来。”
老陈想了想,拿出笔和纸来,借着月光写了一首小诗。
“明天去北京,你一路小心啊。”
“好啊,那么我们现在说再见好么。我是一个好姑娘,爱哭爱笑爱虚荣,也爱一个可靠的男人。”
我终于掐了烟,严肃地说:“你的冲动毁掉了自己的幸福。为什么你就不相信自己,不相信她呢?”
老陈此时抱头痛哭起来。我想到了不久前我也曾经和他一样,边哭边一把把地撕扯头发。
于是,我递给他一杯酒,自己也倒满了一杯。
“我陪你喝一杯,这是与往事干杯。要是你觉得懊悔,我答应帮你把她找回来。”
他拼命地摇晃着脑袋,嘴里喋喋地说道:“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难道她嫁人了?还是她其实重病,一直瞒着你。就像《第一次亲密接触》那样?”
他还是拼命地摇晃脑袋,嘴里依旧喋喋地说道:“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你不说?我让你也回不来,你信不信?”
他抬起头来,黯然神伤地说:“你是不会相信的,无论我怎么后悔,怎么挽救,她都是回不来的。”
我不会相信,谁听了他的这个故事都会觉得他是在胡说八道。更可气的是,他告诉我说苏葛早在他们见面的五天前就跳楼身亡了。那天晚上他见到的是鬼魂。而他自己明明知道那是鬼魂,竟然不惊慌也不害怕。我问他苏葛跳楼的原因,他没有讲出来,但是他总是强调说他知道那个原因。我觉得老陈真的神志不清了,他的故事越来越荒诞了。
不过还好,那首小诗里没有任何的迷信成分。可以拿出来作为这个无聊而荒诞故事的结尾。
你是我的月光
黑暗降临之后
我会写一首小诗
挂在你脖子上
你是我的月光
光明到来之前
我会乘一只小船
追随你的方向
我会很安静很安静
只要你愿意
我现在就给你写信
写春天写秋雨
写你最爱的海鸥
写我们结伴而行
写晴朗的沙滩
写泰戈尔迷人的胡子
写一束不会凋谢的海棠
写无数你爱吃的糖果
写所有幸福凝结的时光
明天起我会遗忘这片田野
遗忘这些麦子和稻谷
遗忘一望无边的孤独
本文已被编辑[饥渴的骆驼]于2008-3-6 12:57:11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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