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鼓乐声欧阳杏蓬

发表于-2008年03月06日 下午3:51评论-0条





六月,回家收二禾,呆了几天,晒了几天凶猛的太阳,受不了,又往广东赶,这次车没有经宁远、过蓝山、上南风坳,而是改走蓝山、桂阳、郴州,入广东。在桂阳一个小镇,车停了下来,路边有人出殡,吹吹打打的,放着鞭炮,抬着长木箱子,也没有花冠掩盖,光光的一只木箱子,前面孝子披白孝,后面是亲人亲属和鼓乐队。让我觉得诧异的是,这里是下午出殡,不像宁远,是早上出殡。而且那棺材板裸露着,让观者动容,死了,就得那么一个箱子,往土里一埋,一生就一个了结了。下午太阳西照,近黄昏的感觉,让人心境苍凉,选择这个时候来送别,倒也别出心裁。

看到的鼓乐队,是六个人,而我们那里,一般是一台,办红白喜事,都说请一台鼓手。而看到的桂阳乡下出殡的,是六个,少了那两种乐手,没看仔细。但他们仰头憋气,向天吹奏的气概,倒是今天还记忆犹新。宁远一台鼓手,一般是八个,凑一桌,含鼓、锣、大呐、小呐、二胡、铛、笛子、快板。把鼓乐队叫做鼓手,是掌鼓的技巧要高,能带领和控制节奏,奏出韵来,才幽雅动人,才能获得喝彩。在屋子里,鼓手掌小鼓,嗵嗵嗵一响,声音就静了。而在屋外野地,鼓手掌大鼓,俩人抬着,鼓手随着居中,一槌下去,山野回音,大鬼肃静,小鬼回避。

有一段日子,鼓手失踪,谁家里有出了丧事,都由学校的文宣队抬了大鼓来,敲打一通,算是对逝者的怀念和祭奠。有讲究的人家,担心那错乱的鼓点扰了死者的魂灵,就不要鼓乐队,而是亲戚朋友守着灵柩,在旁边清坐一晚。收工回来,大人没事,闲得慌,一个喜欢唱几句大戏的邻居,耐不住寂寞,带了几个人,去邻村串门。我也去了,在邻村的巷子里左转右转,逗得狗叫声此起彼伏。转了好几个弯,敲门进去,油灯火里照着几个中年男女,身边还有呐子、二胡。相互问好之后,邻居说:闷得慌,来唱几句,你起个头。那脸上皱纹条条突出来的男人我认识,是鼓乐队里拉二胡的。他用拉动了几下弦,试了音,说:唱《阿庆嫂》吧,没人管。邻居说好,就是怕唱不上去。说完,又笑笑,说:没事,开始。男的拉动了弦子,邻居扯开了嗓子,我一窍不通,坐在旁边,呆看着那一双拉二胡的手。

鼓乐队没有队长,通常有一个接头人,也叫“媒子”,接生意的,每个成员都可以担任。报酬一样多,但仍有一个好处,无论红白喜事,工毕散场,算完工钱,主人还送鼓乐队一块肉,多的四五斤,寒酸的也有两斤多。这好处,就归接头人。但他们回去之后,不独享,而是添了钱,再买了菜,晚上凑在一起,一杯酒下来,就开始总结,还探讨,是不是改变价钱,是不是要增加新的曲目,让东家和旁人听起来,更有韵有味,觉得值。当时街上有财力的人,买了西洋乐器,佐之以扩音器,数里之外,就可以听到悠扬的旋律和西洋鼓很具穿透力的余音。但是,西洋乐队的人不会当地喜丧曲目,吹奏的都是流行歌曲,往往跟气氛相左,让人忍不住笑,破坏了丧礼的严肃。于是,鼓乐队和西洋乐堆就自然而然的分了工,鼓乐队在丧礼市场红火,西洋越队在婚礼上出风头。

鼓乐队的都是兼职人员,平时里,还有一份正业。有杀猪的,有种地的,有捕鱼的,还有退休的职工。拉二胡的许八就是退休教师,敲铛的魁三原来是杀猪的,后来又学石匠,还种地。他们坐在一桌,就是一个社会。许八好斗,看起来穿得很文明,可嗓子粗,在学校教了一辈子体育,跟人理论起来,老挥手,老是被人误以为是挑衅,没少挨打过。而他说,那是他指挥打篮球的一个手势。魁三杀猪,食品站倒了,回来学石匠,专给死人做碑,六十岁的时候,受朋友之邀学鼓,一年下来,就上得了场了。魁三老是笑,说:走了六十年弯路,今天才算找对门。六十岁学揍鼓,以前是笑谈,没想到在魁三身上成了。这事,在当地一直成为饭后谈资,也教育好麻将的人,年纪老,也可以去干点正事的。

邻居老娘死的时候,请了两台鼓手,吹吹打打,热闹风光。人过了八十,在当地,丧事也当喜事办,叫白喜事,亲人朋友要挂白,以事悼念。先安排我背花圈,后又改弦,让我去给鼓手抬鼓。吃过早饭,八人把棺材板抬到屋外场子上,用两根长木夹起来绑好,长木上套绳安抬杠,人就各就各位,听侯号令。这个过程就叫“扎山”,抬棺材叫“抬山”。号令在又村长或长辈念完悼词,后辈用事先准备的碗砸向棺材,一声号子,一片鼓乐,一片哭声,一片鞭炮,一阵硝烟,众人就在带路的指挥下,向墓穴方向走着。一路走,一路号子,一路鞭炮,一路纸钱,一路鼓声,浩浩荡荡的,让四处的人都跑来看,赞叹这场丧事办得热闹,家里子孙后代孝顺,有心有实力。鼓乐队分做两班,一班在前面开道,一班在后面殿后。我跟一个伙伴在前面,抬着鼓,跑得飞快,鼓手一边敲鼓,一边气喘吁吁说:慢点慢点。

某天打电话回去,听父亲说:魁三死了,死在地头。父亲说这话,很感伤。死在地头,本来是突发性疾病,当地叫暴毙。我外公也是打了井水,伸手去取扁担时,蹲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躺在了屋前。而魁三是在冷天,冰天雪地的2008,老让父亲觉得他家让一个老人在风雪天出门,是子孙不孝。我也无言,当年还跟魁三睡过一张床,而现在,同床人就去了天堂,令人觉得这人生不是滋味。父亲说:要在家里摆放七天。摆放七天,原本是供亲人凭悼瞻仰,后来越来越是一种形式,北京回湖南,也要不了三天,七天的吹吹打打,不就扰民了?父亲说:我死了,最多放三天,亲戚拢了就出殡。我说:别说不吉利的,还是安排明天去看看魁三吧。挂了电话,又想起了家乡的鼓乐声。家乡的鼓乐声让那片山地有了灵气,让寂寞多了许多热闹,让生活多了许多的怀念,也让活着的人,多了一份珍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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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悲秋道人点评:

身后的鼓乐声,是对逝者的追忆,也是对生者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