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喝酒不是人间的悲剧,有酒不能喝才值得悲哀。
于是,当老陈在我面前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似乎大有今朝有酒醉今朝的时候,我只能安稳地坐在一旁,等待他喝醉后号啕痛哭。然后去前台帮他付了酒水钱。
三杯之后,老陈的神志有些恍惚了。他将身子靠在椅背上,两只手沉沉地垂下,嘴里不时吐几个“泡泡”。
“老陈,你快喝醉了。”
“哦,我知道。你别开手电筒让我爬了。”
“难得你还认识我,呵呵。”
“我认得你,你还欠我一个故事。就现在,趁我还清楚着,还给我。不许无赖啊。”
“你去问问银行,欠故事不还要不要利息?不要我就不还了!”
“说什么,不还?!”
说着,老陈做出一个要掐我脖子的动作。由于用力过猛,身体晃了晃,几乎向前倒下。向前倒是做狗啃泥,向后倒是做乌龟踢。
“你还不还,不还我踢你!想吃大飞腿呀!”
“好了好了,我还你一个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不要,我不要老百姓自己的故事。我要听你讲一个爱情故事。你不讲我踢你。你讲得不好,我还是要踢你。”
“这个故事是我的一个梦。喂,老陈,你要听就好好地听,别摸人家姑娘的裙摆。”
故事发生在我读完《安徒生童话》之后,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之前。故事发生的时候,我的胆还是健康着的。
“等等,你不是说是你的一个梦么?你骗我,我可真踢你啊!”
“冷静,听下去。”
我创作过一些短篇小说,但是对于童话却不知如何下手。小梦因此颇为失望。
“你不是很有才华么?”她问我。
“老陈比较有才华,我只有才没有华。不过这很重要么?”
当时,她坐在房间里仅有的一张席梦思软床上,怀里抱着一只玩具熊。毛绒绒的,正巧遮挡在胸部附近。这间房的灯光昏暗,但是因为布局相对紧凑而感觉饱满。我看见她的一绺头发滑落下来,让我立刻有了怦然心动的主观认识。我将那绺头发细致地汇入她所有的头发之中,并完全融入进去。这样,我油然地产生了一种满足,就像三年前我发表的最后一篇小说,就像几天前对商场中luo体模特的匆匆一瞥。但是满足是个人的感觉,我不应该有骄傲的权利。我的手指轻轻触着并试图体验着流过她面部的曲线,如果我仅仅只是为了获得性的满足,这无疑就足够了。可我其实另有所图。
“讨厌,你干什么呀!”
“时间是不会停留的,那么更不会倒流了。”
我的手指流过她的眼睛和鼻子,还有她的嘴唇。她咬住了它,但是它只是楞了一下后就巧妙地逃走了。它又游走了一些地方,最后精确地钻进了她的头发。我希望恢复头发先前散落的样子,于是努力在寻找着那曾经存在的一绺头发。有些事情很奇怪,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比如我寻找那一绺头发,可能从一开始这个行为就是徒劳无功的。后来,我只好另找了一绺头发代替那个不可能,借此获取的是一种不健康的满足。我知道自己行为的愚蠢性,但是就像一粒水之于大海那样,我是那样的无能为力。
“你是讲故事还是在抒情,我踢你!”
“你讲故事的时候,我是个很好的听众。可是我怎么就没有一个知音呢?”
老陈爬在座子上,软绵绵地说:“我这样听怎么样,知音也有喝醉的时候。”
“好吧,无论你怎么听都可以,接下来的一段是我们之间的对话。”
“我爱你,你爱我吗?”
“小梦,我们都被丘比特射中了。”
“我要你说,你究竟爱不爱我!”
“我们是天空的云和风,是夜莺和玫瑰。”
“我不漂亮,你怎么还会爱我?”
“我会创造一切梦幻似的美,你是我的幻梦。”
“我生活在梦中,是你的一个梦。我不是真实的啊!”
“小梦,你的呼吸均匀有力,你的眼睛清澈透明,你是最真实的。”
“我爱你,尽管你只给予了我你百分之二十的爱,但是我是你的梦。”
“我要一杯香槟,要用那只高脚杯盛它。”
“你爱我吗?”
“香槟。”
小梦出去取香槟的时候,我向窗外眺望了几眼。第一眼我先是看到了远方的群山。由于天色的缘故,没有一座山能让我联想到小梦。第二眼我看到一间建在我的房子附近的书报亭。夏天的不期而至应该已经令里面的谋生者苦不堪言了。三个孩子怯生生地掏钱买下了一本杂志,他们急于将书藏进书包,不小心把书的封底撕裂了一道口子。三个人开始相互埋怨,却同时将注意力防在这页上。第三眼我看见对面楼上的一个女人。她正在自己的房间向外张望着,忽然望到了我,随即瞪了我一眼。然后紧闭了窗帘,仅留下一条微妙的缝隙关注着窗外细小的一切。
“呵呵,我大概知道你要说什么了。你的梦真丰富啊,又有女人又有酒。”
“闭嘴,老陈。这个故事至少没有鬼魂,没有你的故事那么离奇,没有愚蠢的爱情。”
“爱情很愚蠢么?我听到你讲的好象都是爱情。哦,我不说话了。我闭嘴,哈哈。”
老陈没有喝醉,要不他就不会被我举到半空的酒瓶所震慑住。于是我决定就这么举着酒瓶继续我的故事。为了完整地叙述完它,我不会在意服务员惶恐的神情,更不去理会一个女孩无知的嘲笑。人一旦有了付出勇气的机会,多半是毫不吝惜的。尽管机会面前永远不会人人平等。
那时候,小梦像只蝴蝶一样飞了回来。她的手里端着香槟酒,走到我面前时,将托盘举过了我的头顶。
“你的香槟来啦。”
“谢谢,它的味道真好。”
我们相对而坐,没有蜡烛,只有昏暗却饱满的灯光。
“你刚才在看什么?”
“一个女人,也许是在等她的丈夫或者是情人。”
“我想应该是在等丈夫。”
“可能是,不过我认为她在等情人的可能性更大。”
“你的倾向性这么明显啊,为什么是情人?”
“那么你呢?为什么答案是丈夫?”
“因为我也是一个女人,”
“而我是一个男人。”
我们一起向外望去,那间屋子里的灯光已经亮起。人影摇曳,我们不知道是谁猜中了最终的答案。或许有第三种可能的存在。
“这次辩论没有结果。”
“我还看到了三个孩子。”
“三个孩子怎么了?”
“他们为了一本杂志吵架,又为这本书和好,还会为这本书同仇敌忾。”
“那是一本什么书啊,好神奇。”
“神奇?不,他们喜怒哀乐的源泉只不过是书里一页页的图片。特别是封底的一张比基尼女人的照片。”
“什么?什么照片?”
“比基尼,又是一个女人。”
这下,她笑得前仰后合,而且嘴里不停地念着“比基尼”。语言和笑声混在了一起,使得语言更加活泼起来,笑声则更加富有了乐感。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她在床上翻了几个滚之后,她才由于筋疲力竭而躺下来,大口喘着粗气。
“你看到的东西真奇怪!”
“不是,我还看见远处的群山,它们并不奇怪。”
“群山?黄昏的山峰是模糊不清的。”
“是的。哦,喝光它。我们可不能留下一滴。”
“如果你拥有了一座山,满山都是香槟酒,你可能就不爱我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香槟山呢。我只知道啤酒花。”
“香槟可以被人运到山上呀。”
“也许吧,可是我永远不会见到这样的山。”
“这么说,你要永远爱着我。”
“刚才我并没有忘记你。”
“我是说永远。”
“好吧,从前、现在、今后,时间的全部。”
“我爱你!”
“小梦,我可能会死去。”
“我知道,但我只希望永远都不行么?”
“我也有希望。我希望能像山一样永远,为你永远。”
我们喝尽了最后一口酒。然后,我就沉入了梦乡。
我的梦里有一间房子,有深爱我的小梦,有香槟酒。我记得远方还有几座山,它们的周围渐渐包裹上了一层层的白云和水雾。
小梦说过,我们都不会死。
也许我们真的不会死。
故事讲完了,老陈早已经酣酣入睡。
我知道他压根就不喜欢爱情故事,听我讲故事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催眠。尽管我一再表示,我所讲的与爱情无关,但是任谁听了都不相信。老陈似乎也不是一个例外。
“您是不是可以把酒瓶放下来。看您半天了,举着怪累的。”
“谢谢,我再举会儿。家里的哑铃让人偷了。”
我推了一把老陈,说:“醒醒了,人家打烊啦。”
鼻息沉重,大概是想让我背他回家了。
我对服务员说:“请问你们大师傅能给我端锅开水出来么?”
“开水,您不是想……他吧?”
“不是,我浇花。我家花都耐长,你不拿开水喂它,它就和你强。”
老陈伏在桌上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你拿兄弟当你家花呀!你还真舍得下手啊。”
“废话,你拿我的感情当流行歌曲。你比我可歹毒!”
“你那虚情假意、矫情的文章,我看得就头晕。不过我睡不着的时候拿来看看,倒是比吃药好。”
“对不起,开水不要了。面汤来一碗,我们醒醒酒。”
“本来就没醉,何必要醒酒呢。”
“我给我自己要的,讲了半天没点反响。”
“你说你的故事讲来讲去,句句不离爱呀爱的。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了,你还说,还重点说了说谁爱谁的问题。虚伪,说得我浑身发抖。”
“我给我女人讲了这个故事以后,你知道她是什么反应么?”
“打你个半身不遂,骂你个畏罪自卑?”
“不是,她很温柔地说我是天才。”
“你的嘴比我的手有实力,我写出再好的文字,都比不上你花言巧语的一句话。”
“不是,当时我担心她再三追问我‘小梦’是谁,所以我就把我家狗的名字改做小梦了。我想她总不至于怀疑我和狗之间会发生什么吧。哈哈。”
我们从酒馆出来就分别了,晚上我无聊地给一个陌生的号码发了一条短信息。意外的是,这时候老陈敲响了我家的门。
“今天我看见了。真真切切地看见了。”
他说得虽然很缓慢,但是我分明能听出来其中压抑不住的兴奋。
“什么呀?你看见周杰伦啦?”
“我看见白云深处的那座山了,我明白你的故事是怎么回事啦。”
“神经病!”说着,我“嘭”一声关上了门,微笑着回去睡觉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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