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总是管姐姐叫“姐”，而不象城里人那样叫“姐姐”。

姐是娘改嫁给爹时带过来的，与我算是同母异父。

从我懂事那天起，就对姐有种依赖。这种依赖一直持续到现在，虽说我已是娶了媳妇、有了孩子的男子大汉……

我对姐的感情一两句说不清，好久以来，我就想说说姐的事，可是今天坐在这里，轮到我正经要说上两句时，却发现，一时竟无从下笔。

姐对我的关爱，已经深入了我的骨髓，所谓大爱无言，我想也许就是这种深深的依恋之后，语言反倒显得苍白了起来……

姐大我9岁，我小时候因了独生子儿的关系，说实话，虽生在困难时期，比起姐来，算是生活在了福窝窝儿里。我原本有个大我6岁的哥，在他长到5岁时，因为车祸，过早地夭折了，后来便有了我，母亲经历了婚变和丧子的双重打击，两耳几近失聪！所以她待我这个宝贝儿子就象待她的眼珠子和心尖子，在我满地疯跑、回来还吵吵嚷嚷地要奶吃的时候，姐已过早地挑起了生活的担子，每天放学书包一撂，就悄悄地背起了背筐……

吃完晚饭，姐很少写作业，她都是趁着课间的时间，赶紧写完，因为那时三天两头儿停电，家里那点灯油实在舍不得让她“瞎熬”。虽是这样，姐的学习成绩却是很好。

我长到9岁时，要上学了。一天，姐送我一个绿色塑料皮的小本子，在第一页上，她写了两句话：无志者，常立志，有志者，立长志。并教给我念了几遍，直到记住为止。这简单的8个字伴随到了现在，一直言犹在耳，锵锵作响。

我小学还没毕业，姐已高中毕业。

高中毕业的姐，因两分之差，没考上大学。少时的我，不喑世事，也不去管这些。后来听说，因为家境艰难，是爹力主不让姐再复习。现在，我不知道姐是以怎样的依恋，离开了学校，与她同班的两个学习成绩远不及她的人第二年都考上了大学。爹在世时，有次突发感慨，说，要是当年你姐再复习一年，一定能考上的，唉，家里……说这话时，姐已是为人妻为人母的人了。直到如今，我没有听到过姐对此有半句怨言甚至只字评说。

高中毕业后的姐，进了当时村里的一个小工厂当会计。1985年，爹积蓄了大半生的力量，终于下定决心要盖新房。后来我才知道，这主要是姐当时有了3000多元的存项，让爹有了底气，然后姐又从厂里预支了1000多元工资。房基和院墙用的石头是爹从山上打下来用独轮车一车车推下来的，为此他整整在山上象个石匠一样地忙了一个冬天。房子盖起来了，虽说是那种简单的“砖扒皮”的房子，可是在当时，也算了了爹多年的一个心愿。因为预支了工资，姐整整一年多在厂里干没有见到半分钱，那种窘迫让她两年没买过一件新衣裳。

印象中，姐是个多才多艺的女子，过年时，村里组起了戏班子，请来县剧团的人作指导，三下两下，姐扮起了青衣，《柜中缘》唱得有板有眼……只可惜，为时很短，村里分田到户，村干部也惦记着自己的二亩薄地，再没心思捣古这些玩意，戏班子遂散了摊子，两年下来，锣鼓镲已然不知去向，花了大几千元买的行头，早已被饿极了的老鼠们啃成了碎片儿……

转眼间，姐到了婚嫁的年纪，那时我正上初中，一天，有个个儿不高的小伙子来到家，说是姐的对象。中午，我气嘟嘟地不肯上桌子吃饭，死也不肯……晚上娘问我怎么了？我照旧气嘟嘟地不说，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清楚，我是在和小伙子堵气，他就要把我朝夕相处的姐娶走了。我也明白，无论我怎样地气，都没用了。爹娘对那个家伙都很满意，关键的关键，姐每次见到他也很高兴。说实话，以我当时的小心眼儿，我非常妒忌。这种抵触情绪让我在他们结婚好久了我都没叫过姐夫。实际上，姐夫人不错，他是个民办教师，当时尽他所能地为我找来了难得一见的《语文报》，这让我在枯燥的青少年时期多少还闻到了点文化的气息。如果说现在我对文字有了某种偏爱的话，与当时读了较多的《语文报》，受了它的熏陶是绝对分不开的。可是当时，我就是固执地象牛一样认为，根本的原因，就是因为他的到来，才让我过早地不能和姐在一起了，我甚至以为，是他“抢”走了姐。那时，一想到这，我就会无名地发火……多年以后，爹患上了肺癌，我因了工作的关系，不能及时回家陪他老人家，姐夫象照顾自己的亲爹一样地为爹端屎端尿，黑夜里，我经常大瞪着两眼，想着以前我对姐夫的不敬，心里愧得没法儿。

婚后的姐作起了代课教师，每月70多元工资，那时姐夫已考上了县办师范，虽说这意味着从此进入了公办教师的行列，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日子过得非常清苦。加上刚刚添了小外甥，日子越发显得有些拮据。在这种情况下，姐丝毫没有半点怨言，每天上完课，就去地里收拾庄稼。儿子越来越可爱，姐显得很满足。

1990年，我考上了保定师范，那时爹娘已经年迈，家里没多少进项，全靠地里那点出产供我上学。姐当时依然每月只挣70多元工资，但她经常尽她所能地周济我，每次开学临走时，她都会给我多少不等的钱，在学校，往往在我正囊中无几，羞于向老爹老娘启齿的当口，收到姐的汇款单……兜里揣着那张薄薄的单子，我经常把一只手伸进去，攥出了汗……晚上，同学们鼾声如雷时，我却睁着两眼睡不着，黑暗中，我分明看到姐拖着瘦弱的身子刚下讲台，又直奔地里忙活……我想象不出，姐为了给我挤出这点钱，究竟是怎样地熬煎着岁月……直到今天，每念及此，我的内心都会起伏不已。去年暑期开学，我送给上大学的外甥二百元钱，谁想这小子走时又给我扔下了。今年寒假开学时，我又掐着脖子摁着筋硬给了他五百元，姐听说后埋怨我：“你给他那么多钱干嘛？”

我的姐！多么？比起10几年前你在那样困难的情况下给予我的，这又算得了什么？！

现在的孩子是无法理解我们上学时的艰辛的。就在刚才，12岁的女儿看了我写的前半部分，问了我两个问题：

“老爸，你小时候，家里是不是特穷？”

我说：“是很困难，但是比起你大姑小时候好多了。”

“老爸，你学历这么低，是不是也因为家里很困难？”

“不是，是因为老爸不够聪明。”

我说什么呢？我不想给女儿讲些大道理，她们这代人，有她们的想法，我也无意让她刻意去理解我们上学时的艰辛。上小学时，我拿着5分钱一张的黑包货纸订的本子当宝贝一样正面用了还得在疙疙瘩瘩的反面用！现在，女儿根本用不着发这样的愁，想看书时打开橱子就是琳琅满目的书，遇上问题，开开电脑，答案几乎是应有尽有……哪象我小时候，到了小学三年级才看到了平生第一本小人书！

好象是1996年的样子，县里的职中招收了一批代课教师，说是毕业后按公办教师对待。每人的学费是8500元。姐考上了，但是当时作为她和姐夫两人工资加在一起也不足800元的这个家，凑足这8500元钱，外加上学期间的挑费，谈何容易！况且，平时的日常开支呢？姐夫是个好姐夫，他没有任何怨言，东拼西借，凑足了钱，让姐如愿去上了学。三年毕业后，县里的领导换了，说什么也不按原先的说法对待这批人，513名代课教师被看成了二等公民一样！在以后的若干年中，他们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屡次调资评优过程中，这批已经习惯地被称作“513”的人们，一直是按二等公办教师对待，调资标准从来就没和正常公办教师平等过。姐姐代了8年课，毕业后工资竟然赶不上刚毕业的师范生高！就是在这种不公平待遇下，姐的教学成绩依然很好。我知道，依了姐的性格，她是断断作不出有损师德的丁点差错！因了工作关系，我得已接触到大部分“513”的老师们，在我所接触的老师中，大部分都象姐一样勤勤恳恳地工作在三尺讲台，一讲便是十几年！我知道，就在今天，当我写下这些文字时候，那些可亲可敬的老师们也许正在灯下默默地备课……所有看到这篇文字的人们，让我们真诚地祝福他们吧！这些可敬的人们，需要的也许仅仅是一种和正常人一样的尊严！可是，这种尊严，被某些“拍脑们”的官员们在几年前，早就用一种“想当然”的思路，潇洒地轻轻松松地剥夺了……前几天，听姐说，这次长工资，她就挣到1200多了，说这话时，姐眼里满是欢喜的样子，我她哪里知道，也许早在6、7年以前，她就已经应该拿到现在这个数了!如今，姐已经40多岁了，再有不多的几年就要退休了，而她现在挣得还不如一个刚刚初中毕业的打工仔！

生活啊……

爹去世后，在冬天，我曾把娘接到城里，原指望她老人家能够跟着我住在暖暖地屋子里，享受一下儿女绕膝的快乐，可是她刚住了不到20天就呆不下去了，我好说歹说，劝她住够了月余，一看，不行了，她好象要憋出病来的样子，就赶紧打电话给姐，姐二话没说，当天就把娘接到了她那里，一直到转过年来开了春儿，才把娘送回了老家。如是三冬，历年如此！最难的是去年，姐去偏远山区支教，姐夫一个人在家又要教课，又要伺候娘，每到周六，我便抽空去看娘，娘在那里欢欢喜喜地，姐夫待她比亲娘还亲，看着那种其乐融融的劲头儿，我每次都禁不住在心里感慨不已。

姐的手巧。早些年，家境困难，经常见姐拿着不穿的衣服，三剪两剪，一晚上就改做了短裤和坎肩、背心什么的。我上小学甚至整个初中的绵鞋大部分是姐做的。毛衣和手套围巾之类的，更是花样百出，还合身合体，特舒服。今年头过冬，姐用两条纯绵的秋裤做里外面料，续上新新的绵花，给娘做了一条绵裤，她没有象普通做法那样，而是整个儿翻转开来，缝上以后，再原样翻转回去，没动一下剪刀，就把绵裤做成了！看得我心里暗暗称奇。

上周日，我照旧带上女儿去看娘，吃完饭，姐说再过几年就退了，不用再操心了，大家都有些黯然。我没有说话，偷眼看看姐，已经隐约见了白发。临走，姐执意要给女儿拿上几样儿她爱吃的零食，我知道，这都是她知道我们要来，早早买下的。每次都是这样，姐对女儿的“瞎心”和牵挂十几年如一日，女儿对姐的亲近胜似母女。出门时，姐近乎固执地送我们到大门口，直到坐上车才转身回去。车子带着我们起步时，我从车窗里看着她瘦弱的身子在风中摇动，渐渐远去的背影模糊了我的双眼……姐为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她的全部心血，而我将如何报答姐的深恩呢？

我报答得了么？

写完这篇文字，已是夜里1点，我深深知道，凭我这管秃笔，无论如何写不完姐那朴实的、深沉的爱。听着表针儿在滴答作响，象极了我的心境，我在心里默默地祝福姐此生幸福、平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