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人生若只如初见夜阑独语

发表于-2008年03月13日 晚上10:10评论-2条

人生若只如初见

夜阑独语 

生活了十八年的老屋始终让我念念不忘。屋前有一个院子,院子坎下是一大片池塘,四周砌着围墙。池塘里游着老爸养的鱼,池塘边是老爸种的各色各样的花,最妙的是池塘上方一葡萄架铺藤搭蔓恰与院齐。十一岁那年,我学骑单车,一紧张,连人带车冲进葡萄架,有趣的是车被葡萄架挂住,人却掉进了塘里。池塘里的浮萍也曾是我的玩具,小手伸进水里,满手便沾满了圆圆的细小得如同小指甲般的绿艳艳的浮萍。下雨时,浮萍在雨点的冲击下倏忽相聚倏忽离散,看得我满目惊奇。后来读到宋词里有一句“一池萍碎”,不觉叹服,是的,离开了,便是碎了——心碎。五年前,爸妈卖了老屋买了一套黄金地段的商品房,搬到新房子,池塘便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似乎还流连在梦中的池塘,就闻到一阵茉莉的清香若有若无飘在枕边。深深吸口气,香味似乎浓郁了些,睁开眼,醒了。看一眼窗外,一个清新的早晨。阳台上几盆茉莉正肆意开放如同我此刻的心情。因为我的名字中有一个莉字,老爸便种了很多茉莉。

伸伸懒腰,我起了床。今天是我去五中报到的第一天。打开衣柜,我挑了一条半袖的连衣裙穿上,上身深棕色,裙围却是白色和浅粉色的细条纹交错,一个浅粉色的蝴蝶结随意地栓在腰后。用一根黑色橡皮筋将头发扎了一个马尾。照照镜子,十分清新十分自然,我对自己感到很满意。爸妈出去锻炼还没回来,我锁好门出去了。

九月的天气,酷热已经消退了不少,空气里多了一丝丝凉意。走在路上,我觉得一切都是恰到了好处:天气,路上的行人,包括正走在路上的自己。虽然,选择教书有些阴差阳错的因素,但,管它呢,至少自己是很喜欢书的。这应该又是来自老爸的遗传罢。据我妈说我爸没怎么读过书,小学时就常常逃学,以致三年级时爷爷不允许他再去浪费大好光阴,勒令他退了学。虽然, 他才上过三年学,认识的字少得可怜,但这并不妨碍他爱书的心。我常常怀疑爸不是在看书而是在猜书。我还记得小时爸妈的卧室里有两个大柜子,是我妈的陪嫁之物,里面无外乎装着棉被,过季的衣服。柜子极大,上面散乱地放着爸买来的各种书籍,我常常爬上柜去,坐在柜子上,靠着墙,将那些书囫囵吞枣。我像足了一个坐收渔利的渔翁,来者不拒,兼容并收。我和我爸的关系充分证明了知女莫如父。大学里我每每打电话要钱,老妈咕哝这孩子用钱咋像流水似的。我爸准说肯定拿去买书了。

五中不大,但对于方向感极差的我来说,能找到教务处真是九牛二虎。

就是在教务处,我第一次遇见黎天明。

我正站在教务主任的办公桌前办手续,黎天明来领语文组的课程表。

“小夏,这是语文教研组组长黎老师。”

我朝他微微一笑,瞥见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纯棉衬衣,一条米色休闲裤子,干净而儒雅的样子。

“黎老师,这是才分来教语文的夏莉老师,你带她去组里转转。”

语文教研组隔教务处不远,没有聊了几句就到了,跟他走在一起的感觉,嗯,感觉有些心猿意马。到了组里,发现男老师有十几个,女老师加上我只有三个,一个叫秦妮,一个叫刘红艳。

学校安排我上高一【7】和高一【8】两个班的语文。黎天明告诉我五中的学生都是一中二中挑剩的,素质差,文化底子差,上课纪律也差。

回到家,爸问感觉怎样,我说还过得去。

晚上,我迫不及待打电话给我的死党何琳。何琳比我有出息多了,大学毕业后留在外面打天下,不肯回这小县城。

“何琳,我今天去学校报到,碰到了一个特让我心动的人。”

“谁啊?”

“我们语文组组长。”

“嗬,有共同语言啊。难得我们眼界比天高的夏莉同志对人家一见钟情,怎样呢,准备主动出击?”

“出击什么啊,是什么情况我还不清楚呢。”

“那我劝你,先搞清情况再泛滥你的感情,别陷进去不能自拔了又来告诉我你身不由己。”

“知道了,你啰嗦起来像我妈了。算了,不说我了,你和大兴还好吧?”

“还行,这恋爱谈了四年,所有的激情都谈没了,就差一个证了,准备年底去把它拿了。”

“太好了,那我们又可以聚聚了,什么时候回来?”

“春节吧,我们都有假,回来把事办了,也好给我爸妈一个交代。”

上了几天课,相处慢慢熟悉起来,我的心越来越失落,因为我已经知道黎天明是有家室的人。同事闹着要我请客,说这是五中不成文的规矩。我应了。

周末,我请语文组的同事吃火锅,地儿是黎天明定的,结账时,价钱便宜得出乎我的意料,我看了黎天明一眼,我知道他这样显然是照顾我兜里的银子。饭后,有人提议去酒吧,于是,我们又直奔自在飞花。

要了一间包房,叫了两箱啤酒,气氛很快热烈起来。我没想到黎天明竟然滴酒不沾,不管谁敬他,他一概拒绝。同事起哄:组长太不给夏老师面子!黎天明似乎不经意地看了看我,我装作没看见。他终于端起酒杯,说盛情难却,我最多表示一点点。最多不过两瓶啤酒,黎天明就醉了。

十一点过,大家兴尽而散。一个同事有车,负责送人回家。最后一车只剩下黎天明,刘红艳和我,车子开到五中校门口黎天明的手机响了,黎天明醉得不省人事,坐在一旁的刘红艳只得帮他把手机掏出来,我看见刘红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了:“张姐,黎老师喝醉了,在校门口,你看是你来扶他回去还是我们送他上楼?”那边什么也没说挂了机。刘红艳朝我苦笑:“惹麻烦了。”“怎么了?”“张姐,黎老师的爱人,好像总不放心黎老师。”

一两分钟的时间,一个长相不错保养精心的女人就出现在校门口。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黎天明的妻子张红。她搀扶黎天明离开时,目光犀利地看了所有的人一眼,我感受到她眼里的敌意。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是酒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大脑总不肯安静。我想起张红,那个一脸剑拔弩张的女人,想到从容淡定的黎天明,看起来那么般配的两个人怎么给人的感觉是格格不入?想起大学里无疾而终的恋情,心里越发燥热起来。横竖睡不着,索性起床摸出藏在书柜里的一包烟,小心翼翼关上卧室门,拉开窗帘,月色并不明朗,有点像自己今晚的心事模糊不清,窗台上的茉莉花期将尽,但仍有几朵在夜色里暗香浮动。我抽出一支烟点上,薄荷的清凉淡淡的烟味立刻传递到舌尖,情绪随之安定了许多。抽烟是在大学学会的,开始无非是觉得好玩,但后来,我喜欢上这种薄荷烟,特别喜欢让味蕾连同思想随着薄荷沉坠,沉坠到夜的深漠里消散不见。不过,没有人知道我抽烟,在外人眼里我是一个乖巧的女孩,抽完一支烟,等烟味散得差不多了,把烟放回书柜,悄无声息打开门,爬上床睡了。

早晨醒来,头有些晕,想是昨夜失眠的后遗症。到办公室,先泡了杯茉莉花茶,再坐下批改作文。第一本作文看了近十分钟还没看进去,真正是不知所云。文中还在高喊要做社会主义接班人要向四化进军。我皱皱眉:“都什么年代了,还在喊这种口号。”心生厌恶,扔掉笔,抿一口茶,茶香沁脾,想起《浮生六记》里说茉莉是香中小人,不觉又失笑:自己如此爱茉莉,莫非也是一小人?真是吧,要不怎么这么厌恶这种“远大理想”的作文呢?还有跟这异曲同工的每周一次的教职工会议。

刘红艳在改作业,看到我改作文的烦躁,笑了:“作文改得人头晕吧?”

“是啊。”

“当老师就是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清闲得很,一天那两节课上了就没事了,哪晓得备课改作业是多缠人的事。哎,小夏,认识李江林吗?”

“李江林,?不认识。”

“人长得帅,去年工学院毕业,在城建局工作,怎么样,见见?”

我笑笑,摇摇头。

“哎,你这傻姑娘,李江林是李县长的儿子啊!”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刘老师,你听听!一副不当家不知盐米贵,只晓得爱情至上的样子,让我告诉你能怎样,起码让你少奋斗十年,哼哼,你的职称啊到年限就可以上,不用像我们这样挤得头破血流。”秦妮连着两年评职称的钱都打了水漂,今年又正在为职称闹心,忍不住牢骚满腹。

“呵呵,秦老师心情很不愉快啊!”一个男老师打趣。

“废话,你来试试,这教育局一天像没事干似的,今天要求你这样,明天要求你那样,你说说,评个职称也要考英语,就算我把英语蒙混过关了,你说我是就能拿英语来上语文课了呢,还是能用它来搞课题研究?真正是莫名其妙,你说······”

“哟,张姐,找黎老师啊,黎老师上课去了呢。”秦妮的话突然被刘红艳打断。我抬头看见张红走了进来。

同事盛情邀请张红坐。张红坐下,埋怨道:“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黎天明喝不得酒,你看他昨天醉得。”

“都是他们”,刘红艳指着在办公室的几个男老师,“黎老师是组长嘛,架不住他们闹。”

“张姐,你那么心痛黎老师,下次你代他喝好了。哈哈……笑声真是奇妙的东西,竟然“化戾气为祥和”。张红的脸色松弛下来,转而关心起我。

“夏老师,有朋友了没?大姐替你介绍一个。”

“我们才在说呢,刘老师正说要给她介绍李县长的公子。”

“哦?那好啊,那好。”

我依旧礼貌地笑,心底却惊诧张红的敏锐:“她在紧张什么?又在猜疑什么?”

“我还有事,走了啊。”张红离开了办公室。

“张姐不用上班吗?”我似乎很随意地问。

“现在没上了。”刘红艳叹气。

我从刘红艳口中得知, 张红多疑善妒,在学校教师家属中是赫赫有名的。她的工作单位比较远,一个星期只有星期六和星期天在家,周末的白天,多半是和其他的教师家属打麻将,都住在学校集资房里,一人喊打麻将,应者云集,所以不愁角子,家家户户的麻将声和学校周末补课的读书声交相辉映,也算是学校的一大特色。晚上,张红放弃一切娱乐,对黎天明追踪堵截,力图把黎天明纳入自己的视线范围内。而黎天明我行我素,周末躲出去关了手机打一夜麻将那是家常便饭,学校其他老师深更半夜接到问是否和黎天明在一起的电话也是常事。一个星期天的早上,黎天明刚进办公室,张红就跟了进来,她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给学生补课。黎天明疲惫得无可奈何:“我要出去寻花问柳,不晓得等星期一到星期五你不在家时利利索索地去?”黎天明这话其实是告诉张红自己很清白。但张红听了这话却似醍醐灌顶,豁然开朗:“真是,居然没想到一周有五天更不安全。”家事国事天下事,在张红看来,后面二者离自己太遥远,唯有家事才与自己有切身利益关系。于是,第二天,她跑到单位,果敢地办理了买断工龄的手续。 五中很多男教师的爱人都是没有工作的,这种婚姻局面多数是他们师范毕业后分配在农村教书造成的,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不过,教师也是分级别的。乡里的不能跟县里的比,县里的不能跟市里的比,市里的不能跟省里的比。就是同一个学校,也有高低贵贱之别,有个段子说:“一等教师当领导,吃喝玩乐前面跑,二等教师搞后勤,轻轻松松做好人,三等教师体音美,办公室里喝茶水,四等教师史地生,周末可以去踏青,五等教师语数外,看看哪个死得快。”这话虽是调侃之词,却也不乏事实。何况一个学校里争职称争先进争得头破血流那也是常事,这个时候,教师看起来可是既不光辉也不光荣。根据就近原则和就高不就低原则,有工作的女孩和城里的女孩很少会嫁给一个乡村教师。在农村教个十年五年,逢年过节往教育局局长家跑,也会有那么几个调进了城,五中稍微好进一些,因而五中里男人教书女人在家相夫教子的比较多。进了城,这些女人真以为自己是红拂了,当年慧眼识李靖全是自己功劳,满心里都是沾沾自喜。然则,一看到城里女人的千种风情万般妖娆,心里又生出无限惶恐,生怕一不小心就做了秦香莲。这些女人差不多形成了一个集团,谁家有个风吹草动,她们立刻传播得天下皆知。不过,像张红这样破釜沉舟舍得工作都不要了彻彻底底投身于革命事业的倒还没有。

“我决不像攀援的凌霄花也不学痴情的鸟儿,你看看人家舒婷的觉悟,组长真应该好生教教张姐。”秦妮高谈阔论。

正说着,黎天明走进来,把书本往桌上一扔:“在讨论什么,这么热闹?”

“哈哈,说曹操曹操到。”

何琳站起身,准备去上课。

“小夏,考虑好了,告诉我。”

“嗯。”

“让小夏考虑什么?”黎天明问。

“终身大事。”

“哦。”我没回头,但我感觉到黎天明若无其事的语气里夹杂着那么一丝丝怅然若失。“他是喜欢我的。”我顿时作出判断。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天开始转冷,我取出一件白色薄毛衣穿上,牛仔裤是最爱的一条,做旧的颜色,腰际一转手工绣的梅花,流转的是江南小镇的遗世风情。裤子的繁复与上衣的简约形成强烈反差,却又相得益彰。

进办公室,看见黎天明强作欢颜的脸上满是无可奈何。儿子黎伟的班主任正在絮絮叨叨告状。

我早听说黎伟一直是黎天明心头的痛。孩童时的黎伟给了黎天明多少欢乐多少希冀啊。他曾经想着要把所有的学识都教给他,想着要他去实现自己年少时不曾实现的梦想。可是,随着黎伟一天天长大,黎天明的失望一天天增加,终于,他放弃了。对黎伟的爱也仿佛走了极端,从前是冬天里的一把火,现在成了寒夜里的一块冰。黎伟在五中读初一,虽然国家三令五申不准分好班差班不准分好生差生,但是,套用一句政治术语“阶级的产生导致社会的不平等”来说就是“分数的产生导致了学生的不平等”。黎伟的成绩让黎天明很没面子,这次能进重点班,完全是沾老子的光。对黎伟的管教,张红和黎天明持截然不同的态度。黎天明奉行老庄的“知其不可为而安之如命”,张红则更相信孔子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因而她人生的第二件大事便是对黎伟做种种无用功。只是,黎伟从来不曾被感动,成绩依然是一塌糊涂。虽然也算是桃李满天下,但黎天明并不认为自己有多伟大。私心来说,他更希望儿子有出息。教得好别人的孩子却教不好自己的孩子,这应该是很多老师的苦恼罢。

“这小子。唉!”黎天明长叹。

黎天明的这一声长叹使我突然明白,生活并不仅仅是两个人的风花雪月,它必然还包含道义责任,狼不是不可以爱上羊,但要穿破世俗的城墙又谈何容易?他的婚姻可以瓦解,但他的妻子他的儿子活生生地横亘于我们之间,我又岂能忽略不计? 凭直觉,我相信黎天明跟自己肯定有同感,确实,从见到黎天明的第一眼起,我似乎就和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应,我甚至想,我们前世里定然有些宿命的纠结。但现在,我决定终止和黎天明微妙的默契游戏。

放学前,我叫刘红艳约个时间,我愿意和李江林见见面。

夜里,我又失眠了,这睡眠有点像爱情,你越想得到越是得不到。我取出烟点上,我甚至想,以前家里为什么要有那么一个池塘呢?没有多好,池塘里的浮萍固然可爱,池塘边的花固然美丽,但是那些鱼呢?鱼原本不可怕,但在我的梦里,池塘里的鱼总是变了形状,千奇百怪的模样,费尽全力往上空跳跃,然后跌落。这样的梦反反复复出现在我的睡眠里,我想不明白这象征什么?是否暗示我有太多不切实际的欲望?黎天明,是的,黎天明就是我的一个不可告人的欲望。像那想飞上天的鱼,可能性为零。可是尽管如此,但心里丝丝缕缕漂浮的似乎又是不甘。

我拨通何琳的电话:“何琳,我真的很喜欢他,怎么办?”

“你对你们以后的生活有把握吗?有足够的勇气吗?”

“没有。”

“那不就结了。”

刘红艳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在她的安排下,我和李江林很快见面了。

李江林有着优越家境里显示出来的优越气质,阳光俊朗,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不会让人心事重重。

第二天,刘红艳兴奋地跟我说:“你们两个真是有缘,江林眼高于顶,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独独对你一见钟情。你呢,印象如何?”

我点点头。

“那就太好了。”

我开始和李江林交往,爸妈对李江评价很高。李江林很懂得体会我的心思,常常买些精致的小东小西送给我,很好地满足了我的小资情调。知道我喜欢茉莉,他买了上等茉莉花茶叶送给我,茶叶装在一个精致的古色古香的瓷瓶里。我不觉叹服。我想起一个外国思想家曾说过这样一句话:要高贵的苦难,还是要低贱的幸福?我思考什么叫高贵的苦难什么又叫低贱的幸福?嫁给李江林属于前者还是后者?头脑里的思绪剪不断理还乱,以至于睡眠一点不好。

似乎是睡着了,又是那片池塘,池塘里的水清澈见底,池塘四周满是一种奇异的花,这花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而且是像莲花般长在水里。这次没有鱼,水漫上岸,我赤脚站在岸上,明明就是自己最熟悉的池塘,但是,在梦里,我居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就那么无助地站着……

醒来,那种迷惘还停留在身体上的每一根神经末梢,半天,才回过神。起床,看窗外,四月的天气乍暖还寒。找一套薄裙穿上,去学校上课。

学校每次开会都在三令五申老师不要对学生动手,要以人为本教育为主。 五中的学生多数都是难伺候的,有经验的老师都懂得明哲保身睁只眼闭只眼上完课走人。换在平时,我也是很注意不去惹火上身的,但今天,也许是注定该自己倒霉罢。

班上一个叫王为的学生仗着家里有钱从来没把老师放在眼里。上课没几分钟,他就开始跟左右嘀嘀咕咕,我怒目而视,他却视而不见。几次三番,我的火气腾地冒了起来,冲下讲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出一掌,我从来没想到自己是资质奇佳的武学奇才,因为就这么弹指一挥,血从王为的鼻子里喷了出来,染红了我白色的衣裙,然后,王为在我眼皮底下向一旁倒了过去。

在医院,教务主任,保卫处主任,黎天明陪着我,王为的父母喊了一大帮亲戚,口口声声嚷着若儿子有三长两短必要我偿命。我麻木着沉默着,我知道事实胜于雄辩,什么是事实?打伤了学生,学生正在医院救治,这就是事实。没多久,李江林也得到消息赶来。

庆幸的是,王为并无大碍,只是很平常的晕血症罢了。医生的话没有让王为的父母就此甘休,他们要王为留院继续观察治疗,叫嚷着我没有师德不配为人师表要去教育局告我。

在学校的调节和李江林的作用下,事情很快解决。我承担王为住院的医疗费,并付给对方两千元营养费。后来我才知道基于我体罚学生造成的不良影响,学校行政会原本决定让我停课一年,李江林请校长喝了次茶,于是,我依旧上我的课。我终于体会到当初秦妮话里的意思了。

春节,何琳和大兴回来举行婚礼,看到李江林对我体贴入微,何琳警告我:“你小子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何琳说,古人讲究门当户对是有道理的。还有钱的问题,钱的确不是万能,但没有钱却是真的万万不能。

我知道她是有感而发,大兴的家境比她家差很多,找工作那会,何琳要强,不愿向家里要钱,两人甚至窘迫得三餐不继。何琳说,没经历过的认为那是浪漫,而我,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嘴里还是那种苦味。

晚上,我喝了很多酒,当我举着酒杯第五次对何琳和大兴重复举案齐眉百年好合时,何琳夺下我的杯子,说我醉了,叫李江林送我回去。

我说我没醉。本来嘛,虽然我的举措似乎有些身不由己,但我心里却是十分清楚的,打电话给黎天明的愿望是这么强烈,但是,我仍然克制住了,只是神经质地笑。我怎么可能醉了呢?

何琳根本不理会我的辩解,示意李江林帮我弄回家。

李江林很听话强行扶了我出去。

李江林要拦车,我不准,我说我不坐车我要走路。

“好,好,好,我们不坐车,夏莉,你怎么了,你到底为什么不开心?”

“我?不开心?怎么会?我很开心啊,我在笑啊,你看,我笑给你看。”

我原本是在笑来着,但不知怎么的,笑着笑着,我哭了起来。

李江林把我搂进怀里:“哭吧,哭哭,你心里会好受些。”

“池塘,我家的池塘垮了。”

“什么池塘?”

“我家的池塘。”

“你家的池塘?”

“嗯。那年下大雨,池塘的堤岸被水冲垮了,我爸养的鱼全被冲走了,那些鱼是当时准备春节卖了过年的,我现在还记得爸妈当时的表情,我现在才懂了他们当时的心情,我好难过。”我号啕大哭。

“过去了,那些都过去了,现在我们不都好好的吗?”

“没有,没有过去,池塘,你不懂,池塘。”

“嗯,嗯,我不懂,我不懂。”

“我们回家吧。来,我背你。”

“背我?”

“嗯。”

“你知不知道,我读初一的时候,下雨天,我爸去接我放学,那条路不好走,我爸总要背我,我其实很喜欢让我爸背着,但是后来我爸要背我,我怎么也不肯了。你知道为什么不?”

“为什么?”

“因为我的同学们都取笑我。这人就是这么累,不光为自己的心活着,还得为别人的嘴活,你说累不累?”

“累。”

“你爱不爱我?如果你真的爱我,去,去把我的池塘要回来,我,我保证嫁给你。”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家中的床上,除了迷迷糊糊记得自己曾经又哭又闹,别的什么也想不起来。刚把手机开机,李江林就打电话过来。

“终于开机了,头痛不痛?”

“岂止是头痛,胃痛,心口痛,唉,难受死了。”

“叫你喝那么多酒,不难受才怪,想吃点什么,我给你买过来。”

“什么都不想吃。”

“不吃东西怎么行,我给你买点稀饭来。”说完,不等我反驳,李江林挂了电话。

我起床去洗脸,爸妈都在客厅看电视。

“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喝那么多酒?”老妈朝我嚷。

“高兴啊,为何琳高兴嘛!”

“高兴。哼,像个酒疯子一样。”

刚洗漱完,李江林来了。

李江林买来的稀饭,勉强吃了两口,一点胃口也没有。

然后,我听见李江林说:“叔叔阿姨,我爸说看你们哪天有空,一起吃个饭,把我和夏莉的事定下来。”

老妈眉开眼笑一口应承。

如果我的感觉没有出错,我感到老爸似乎很阴郁地看了看我。

婚期定在五一。日子开始忙碌起来,想弥补什么似的,我对结婚用的一切物品挑剔到苛刻的地步。李江林有时会神秘而喜悦地告诉我:“我要送你一件特别的结婚礼物。”我问是什么,他笑而不答。

婚礼如期举行。婚礼豪华热闹。嫁入豪门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罢,我想。

刘红艳做媒成功,不免以功臣自居。学校的同事都来庆贺。在一片赞美声里,我居然也意识到我是多么地幸福,甚至向黎天明他们敬酒时,我笑得自然而璀璨。

晚上,宾客散尽。当李江林温情脉脉将他送我的礼物递给我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份房产证。

“我要这个干什么?”

“笨!好好看看,这就是你要的池塘啊。”

“我要的池塘?我什么时候要过池塘?”

“这是你家以前的房子,我去看过,池塘还好好的,没变样。改天我们一起去看看,我们在池塘边全部种上茉莉,好不好?”

“李江林,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我的泪水不争气地涌上眼眶。

“除了因为爱你还能为什么。”

我突然想到这老屋卖的时候才七八万,但现在那里正处在开发区,价位不知翻了几番。

“你哪来钱买的?”

“不要管这个,说,你高不高兴?”

我点头,是的,我怎么可能不高兴?那让我魂牵梦萦的老屋,那让我魂牵梦萦的池塘,从不曾奢望它还有重属于我的这一天。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在我的新婚之夜,一个春风如此沉醉的夜做这样一个阴深而恐怖的梦。

梦里跟李江林大吵大闹,然后,我愤而离开他的家,向我家的老屋走去。他的朋友来了,陪我走了一段似乎很复杂很长的路,我又激动地数说他的不是。后来,他的朋友们突然都不见了,我成了孤身一人走在一条漆黑的路上,天很黑,又停电了,我心慌慌地跑,终于跑到了家。大门被狂风吹得关不起,四周都是灵堂似的布置,我害怕极了,急喊我妈,还好,老妈在屋里应了,我心里踏实了些。 摸黑进里屋睡了。黑天瞎火风雨大作,床边的窗子坏掉了嘎吱嘎吱地响,我瑟缩成一团,心里盼着刚刚吵架说过要来找我的他快点来,却听敲门声,我问是谁,一遍又一遍,外面回答是我。“我是谁?”我终于想起是黎天明,我决定下床去开门,可是我又惊惧地发现自己动不了,我挣扎又挣扎,终于醒了过来,可还是一时弄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慢慢回想,慢慢睁大眼睛,哦,不过是一个恶梦罢了。

再睡,却有些怕,怕又回到先前的梦里,睡意被胆怯逼退了不少,看看身旁酣睡的李江林,想摇醒他,终究放弃。但我却是再睡不着,索性坐起来,拿过李江林的烟点燃,我困惑,竭力想想清楚这个梦到底意味着什么?为什么要梦见灵堂?为什么会梦见黎天明?我仿佛预见了一种不祥,这不祥是什么,我却又无法得知。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预感并没有错。

原来,我家老屋那个片区的开发商有求于我的公公,不知怎么知道了李江林对我家的老屋感兴趣,让李江林象征性地付了几万块钱便慷慨地把那块地“卖”给了他。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李江林没想到这样竟是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竟至带给他父亲灭顶之灾。

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我就从幸福的天堂跌到了不幸的地狱。

开发商的一个豆腐渣工程导致工人死亡。公公被就地免职深受刺激突发脑溢血去世,李江林进了监狱,我成了婆婆眼中的扫帚星,也因此成了全县人民议论的焦点。

我没想到黎天明会来这人人唯恐避我不及的时候来找我。

星期三晚自习下后,我走出校门,黎天明向我走来。

“夏莉,我们谈谈,好吗?”

我看着他,在夜色并不明朗的灯光下,他脸上的烦恼与憔悴竟然清晰可见。

我沉默着。

“就在这前面的茶楼坐一坐好不好?”

茶楼的生意很清淡,我们挑了一个角落坐下。

“我因为你的事很苦恼。”

“谢谢。”

“我不知道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感情。”

“现在说这些话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以前,我们的差距太大,虽然你想象不到我喜欢你的程度,但是,我那时想,既然爱你就应该希望你得到幸福,所以,我不敢有任何举动。但现在,事实证明我错了,我放了手,而你并没有得到幸福。”

“我现在很幸福。”

“别这样言不由衷,好不好?夏莉,我想了很久,只要你点头,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我的眼泪瞬间如决堤的水:“是的,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爱你,你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甚至一声叹息都会在我心底引起一丝颤栗,那个时候,我甚至想,只要你说爱我,不管是什么结果我都认了。可是,你始终没有开口。然后,你替黎伟的操心,刺破了我最后一丝幻想。所以,我选择了李江林,是的,当时我并不爱他,但现在,我已经完完全全爱上了他。”

“我……”

“别说了,黎天明。人生若只如初见,假如时光永远停留在我到学校来报道的那天早上多好,如果李江林和我最初的相遇即是最终的结局多好。正因为人生不可能永远保留初见的美好,所以才会西风悲画扇。”

“情况不一样了啊,我们……”

我的手机铃声响了,是何琳。

“我很好,你放心。”我挂掉电话,说:“我们走吧。”

五年后的夏天,李江林走出监狱,我迎上去,和我的爱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依稀仿佛,我又闻到了茉莉的花香……

本文已被编辑[龛影]于2008-3-14 7:35:29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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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龛影点评:

   在爱情面前,有时候会找不到东西南北,深爱的却是一个有妇之夫;嫁给的却是一个可以满足我任何愿望的男子,为了老屋的池塘,搞得家破人亡。谁更值得去爱,作者最后却看得如此明白。令人欣慰!
   文笔还有些单薄,望多努力!

文章评论共[2]个
独自幽然-评论

“人生若只如初见”纳兰的词在那都是那么的煽情。。。at:2008年03月14日 早上9:24

冰峰龙子-评论

 问好作者!at:2008年03月14日 晚上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