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女人花废默

发表于-2008年03月14日 晚上8:13评论-13条

槐花干净的脸上经常挂着槐花般灿烂的微笑,走到哪里,动人的背影后带笑的俏丽模样被定格在记忆中,又镜头转换般化成晶莹剔透的槐花花瓣,沁人心脾,虽去路香。那微笑散发着幽香,使人畅往、心旷神怡。每一次见到槐花,我羡慕她那张光洁的脸和洋溢的那样一种清新的笑容。

和槐花认识是在工作中。那还是九年前的事情,九八年。那一年,二十三岁的槐花应该说是极具超前意识地玩了一把闪婚:迅速订婚,迅速结婚,迅雷不及掩耳,其速度之快,许多业余媒婆至今仍记忆犹新,耿耿于怀。

槐花嫁的村子恰好归我工作的乡镇管理,她的丈夫叫强子,貌不出众,个子还很矮,习惯歪着头,说话还有点结巴。谁都不曾想,出类拔萃的槐花居然嫁给强子这么一个不堪的男人,所以才滋生许多对他们夫妻生活前景的各类展望——没有一种结局是完美的。

槐花结婚后的日子过的却有滋有味。结婚的第二年,生了个可爱的女儿。结婚的第四年,批了宅基地,盖了四间新房。转眼间,孩子已经六岁。当了六年母亲的槐花依旧是鹅蛋脸庞,还像结婚时的模样,没有变胖也没有变瘦。淡淡青黛色的弯月眉,虽然小嘴不再有过去的红艳,但嘴唇的薄度、轮廓的弧度依旧优美,小而有足够的空间让人浮想联翩。我常常在羡慕她,都已经三十多了,腰肢还像小姑娘般柔韧灵活,撑起衣服下ru*房依旧尖挺饱满,岁月真是偏心眼儿。

“我啊,冬天干燥,稀释的凡士林,很滋润;还有,成袋的润肤霜啊,玉兰油,见什么买什么,都记不清名字啦……”

“嗯,没什么特别啊。”

我们第一次谈工作以外的事情时好像就聊了这么一丁点儿。计生站破旧的大院里,杂乱无章地排列着半新不旧的自行车,到处是三五成群的叽叽喳喳的女人们。那是个秋末的上午,秋老虎余威不减。毒辣的阳光被院东的二层办公楼遮挡住一半,院落里多了一条横亘南北的明暗和冷热的分界线。

槐花站在阳光底下,眼睑上生长的黑色米粒大小的滴泪痣被我看的一清二楚。

“她咋会找那样一个对象呢?”娟姐说话的时候总是习惯用手捂着嘴,非得弄出嘀嘀咕咕的样子凑到人家的耳朵根儿底下来。“瞧,一多鲜花插在牛粪上……”娟姐是我的同事,整天像个事儿妈似的,武断断言槐花的一生将是多舛的一生,我撇撇嘴。

“注意看,她的右眼下有一颗滴泪痣……”槐花躺在查体床上做b超检查,娟姐指手画脚。

其实我早已经知道槐花的眼睑下有一颗滴泪痣,但不赞同娟姐的观点,反而特别对她脸上长对地方的似有似无的滴泪痣和痣的主人有说不出来的喜欢。滴泪痣,多么富有诗意而氤氲着伤感的名字!滴泪为前缀,梨花带雨的风景,女人的特权,脉脉凝望,含情顾盼,多么的浪漫。从槐花脸上那颗滴泪痣上,我能找到自己小时候的影子,动不动就哭鼻子。少女时代的我,更固执地坚信滴泪痣是前世所爱的人留下的寻找的印记。可能是琼瑶小说看的多的缘故,我总习惯在空闲的时间对槐花的身上应该会发生的爱情故事进行漫无边际的遐想。所以,好奇和发自内心的喜欢胜过了工作上的应有热情,接下来的一切就再自然不过了。

槐花和强子领了结婚证,来计划生育服务站报新婚申请一胎准生证时找的就是我,那时候我上班不到一个月,在乡镇也没什么朋友,还没有开始谈恋爱,脑子只有工作、工作、工作。工作限定我每天都要接触大量的育龄妇女,那样一个环境,办准生证,办流动人口证,查体,放环,督促漏管人员,盯住计划外怀孕户和超生户,新鲜和枯燥的反复中,槐花像是一朵玲珑美丽的槐花飘然而至落在我面前。

我记清了她超凡脱俗的容貌,记住了她清爽扑面的名字,记牢了她迷人的微笑和脸庞上那颗楚楚动人的滴泪痣。接触逐渐增多,我们彼此熟悉起来,年纪相仿,性格相近,还有就是缘分使然。当然,朋友关系的确立一直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认可。即便她来计生服务站健康查体,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会心一笑而已。

认识九年,我们仅仅在一起吃过两顿饭。

如你所料,和槐花同岁的我,从一开始就从事着一种艰难的事业——计划生育事业。一九九八夏天,从卫校毕业,我被分配到乡计划生育服务站工作,一晃就是九年。九年,从背着旅行包前来报到的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到经验丰富成熟干练的党员干部,每个人都会有的爱情也随之降临,我和梦里似曾相识的裘志国结婚生子,在县城安家。和槐花相比,物质条件和工作环境多少弥补了一些在她容貌面前的黯然失色。

不知为何,在她的面前,我对自己一向骄傲的美丽越来越不自信起来。她的出现,使我特别害怕皮肤会像娟姐一样粗糙、一样长满雀斑。

槐花不太爱说话,姐妹三个,她最大,只有初中毕业的文化程度,家里当然很穷。即便她嫁给强子以后,也过着不上不下的生活,使用含铅的劣质化妆品,她说真的呢,最贵的两瓶还是大宝牌的日霜和晚霜,槐花还居然对大宝化妆品过敏。

前年的春天,乡里刚刚统一进行完第一季度的育龄妇女查体,槐花意外地来计生服务站找我。当时我忙着查体的扫尾工作,正在逐一核对漏查体人员,正忙的焦头烂额,同事喊我,说有人找。我连头都顾不得抬起说等一等。

那一天,我的心情不是很好,春季漏查体人数达三百人之多,除去特殊情况,至少还应该存在着二百多个具有强烈的超生愿望的人。县计生局一天两个电话催着要数据,又不能如实上报,领导又不在家,我焦躁不安,如履薄冰的感觉涤荡着工作的热情。

终于忙完手头的事,看着表格上密密麻麻的虚假数字发呆,感觉室内的光线暗了些,茫然地抬头,槐花正倚着门框冲我浅笑。

槐花那天新做的发型,给人特别清爽和简洁的感觉。额头上,是一抹蓬松的头发,遮住了眉毛,过肩的青丝拉直了的,自然的垂下,风寰雾鬓,倬约可爱,使我想起一句诗:宿夕不梳头,丝发垂两肩。婉转郎身上,何处不可怜?

不欢迎么?槐花的声音很细,娇滴滴的,却不造作矫情。我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挂在脸上的笑要多自然就有多自然。怎么会呢,我说。

到了下班的时间,我收拾东西和槐花说着话,知道她不是来查体也不是帮人办事,就放下心来。我比她大两个月,就亲切地喊她“槐花”,槐花甜甜地喊我“英姐”。吃饭的时间,我顺便提出请她吃饭。认识了七年,通常只是见面亲热地说上一阵子话,从来没有在一起吃过饭,也从来没有好好坐下来聊聊。请她的愿望早就有了,只是一直不能如愿以偿。这一下找到机会。

槐花说:英姐,你不回家啊,孩子怎么办?我说家在县城,中午没办法回去,只能在食堂里吃两块钱一份的杂烩菜。槐花吐吐舌头,说抛家舍业的,也怪不容易。她的话引发我的感慨,向涮羊肉馆去步行而去的一路上向她大倒苦水。尤其是女人,在基层,又是干计划生育,没日没夜,没星期天,每年市县检查的时候,早晨天黑蒙蒙的就得往乡镇赶。她歪着头看着,眼里充满崇拜。

看着槐花面对着调料、韭花酱、豆腐乳、冻豆腐、鸭血、几样时令蔬菜和羊肉卷手足无措的样子,我想笑,更想哭,真的。

我记得那一天我穿着一件青色的职业套装,机关女干部时兴的那种。那时候我已经是党委委员,开始重视衣着服饰和形象的衬映。和槐花对面而坐,我还是再次惊讶地惊叹槐花的美丽。她当时穿着一件大红的三紧褂,乡村两级流行的、特别艳俗的那种,廉价,耐穿,但穿在槐花身上就典雅万分。

审视的目光令槐花不自在起来,指着身上的衣服说六十块钱卖的。我口中啧啧有声,发自内心地赞叹什么样的衣服穿到她的身上都那么合体漂亮。槐花脸红了,忽闪着长长的睫毛说英姐穿着这身衣服才叫好看呢。

我听了心里很是受用。

槐花就是这么一个身材匀称、曲线玲珑的美人坯子,她的美丽已绝不仅仅只是脸蛋好看的问题。一看脸蛋二看腰,曲线三围硬指标,话虽说的暧昧却绝对经典。当然,还有气质。我用别样的眼光瞧槐花那鼓囊囊高耸的胸部和起身间后翘的、被黑色裤子包的圆滚滚的臀部,心里嫉妒的要命。

她的肤色白晰,脖子细长,手修长而指尖尖尖,好像没怎么做过庄稼活的样子。我在心里替大哥叹气,望着沸腾的汤锅向上升腾起袅袅的蒸气如梦如幻。

感觉越强烈,情境越真实,我提醒自己稳定心神,生怕控制不住自己失态地搂住坐在面前拘谨的槐花,搂着她那人见人怜的削肩戏谑地喊她一声“嫂子”。

我曾把槐花设想成自己的嫂子过,还做了一个无比真实的梦。在我看来,槐花和我的大哥,他们才应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大哥一九九八年就已经是省立医院的助理主治医师,各方面的条件都很优秀,只是婚姻上经历过两次的失败。他是一个有洁癖的人,任何方面的追求和要求都过分苛刻和挑剔,同时他又是一个观念极其传统的人,婚姻的失败让他不得不拉下脸来求我这个小妹当红娘。

那时候我还是一个胸无城府心里藏不住事儿的黄毛丫头,见过槐花以后就把她的样子说给大哥听,大哥的口水当时就流了下来——我隔着电话想象的。

槐花听着我的讲述咯咯地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忘情地说你大哥长的一定特别英俊。我颇为自豪地说那是。

我问槐花:他爱你吗?槐花当时的表情我也记得清清楚楚,槐花害羞地低下头“嗯”了一声,然后说强子,什么都听我的。从她眼神里一掠而过的一丝迷惘却被我犀利的眼神准确无误地捕捉到。我记得槐花当时也是这样问的我,我想了想,肯定地说爱!我的眼神里也流露出不易察觉的迷惘,连忙招呼她夹肉。

正是爱情的七年之痒阶段,不知道是谁的原因,我和丈夫裘志国之间的争执越来越多。一开始,只是观点的不同——裘志国极力主张我调回县城工作,女人嘛,应该多抽出时间来照顾照顾家。进城的想法,我也不是没有过,但是那种大男子主义总让我不舒服,女人怎么啦?解放了,男女平等,妇女也是半边天。我和丈夫的隔阂好像就是从那儿开始的,以后争执越来越激烈,我也越来越开始讨厌他,讨厌他对权利的攫取贪得无厌,讨厌他在锐意进取和政绩虚荣面子中迷失自己,已经是正科级了,还有什么不满足呢?就你,拧住胳膊扔进大牢绝对不亏!我说的最恶毒的一句话让他忍无可忍,踢翻了他最心爱的那盆吊兰然后对我说离婚!

离婚!两个尖利的字眼深深地戳痛了我,我泪眼涟涟地说谁怕谁啊。裘志国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又是道歉又是解释,说是不想我太累太忙,我捂着耳朵一概不听,和他足足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的冷战状态。

槐花坐姿端庄优雅,举手投足嚼咽食物都自然而然,与生俱来的矜持和气质,透露对生活的满足和知足,使我更加羡慕一种简单的生活方式。

我问槐花为什么要和强子结婚的时候,槐花的回答让我相当失望。槐花说,上中学的时候强子经常帮助她,他人很好。再问,槐花笑而不答,眯着弯弯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地说说说你吧。我有什么好说的,我尴尬地回答。

替槐花终生幸福惋惜的所有人,我,同事,包括嫉妒多于惋惜成分的娟姐,大多数人都对槐花的婚姻充满好奇,猜测都是根据世俗的结论反推得出的,诸如生活所迫诸如包办婚姻、换亲、行为不检点甚至遭受过强j*无奈下嫁或者一时意乱情迷贻误终生等等,各种各样铺天盖地。万万没有想到,婚姻大事草率匆忙竟无出处,而且从槐花口中说出竟是如此轻松平淡,一时间,我的惊讶多于感叹。惊讶间,槐花变得忸忸捏捏,吞吞吐吐说找我其实有事呢。我放下筷子用餐巾擦擦嘴角说说吧,咱姐倆谁跟谁啊,只要是我能办的,职责范围之内,能照顾绝对照顾。

槐花想要独生子女父母光荣证。我不禁有些惊愕,问她为什么,槐花说不为什么,反复搓着自己的手,好像怕我不答应似的。我的大脑转不过弯来了,不相信地说你,一个女孩,能批二孩生育证,想领独生子女父光荣证?不是想钱想疯了吧。要知道,独生子女父母奖励费一年只发一百二十块钱,自愿放弃二胎,在我们县,最多一次多奖励两千块钱……我觉得有点儿乱,看槐花认真地点头,还是问为什么。槐花说不为什么,也不为钱,就觉得一个女孩就够了。嗯,英姐,行吗?

作为计生干部,我,还正在为少生优生的宣传教育发愁呢,槐花来找我,主动提出放弃生育申请,从工作的角度来说,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好事,至少,会因这全县唯一的一例自愿放弃二胎生育指标,乡里就可以大张旗鼓地进行宣传,还可以开个现场会。

不过,作为不是很普通的朋友,我有权利也有义务重申一遍递交申请手续前的所有注意事项。如果万一再生育二胎的话,不仅会追回奖励还会进行处罚。槐花说这些我都知道。我说行,不过槐花,要知道,像你这种情况,去年一年,我们全县也没有一个自愿放弃二胎生育指标的。槐花又点点头,反问:英姐,你还信任不过我么?

她把我问愣了,我连忙解释不是这个意思,还有一点,强子是否同意?槐花用细碎整齐的牙齿咬着嘴唇点点头。我说那就好。看看时间,已经一点半多了,我向槐花介绍清楚必要的手续,让她等我的消息。然后,征求她的意见,点了一些面条,吃完饭在乡政府驻地分手。

那天下午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我们两个有说有笑地走出饭店,并肩穿过长长的肮脏的街道,然后握手道别。按照我的心情,我真想用最正规的礼仪方式和她做个贴面告别。然而我又担心那样一来会暴露自己的肤浅,让槐花看出一个人热衷于做一件事的别有用心,又实在不想让自己行出于众。

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有时候特别天真,有时候又想的特别多。可我还是实在忍不住想用脸接触一下她剥了皮儿的鹅蛋般的娇嫩脸庞,感受肌肤凝脂般的润滑感觉,就像每天晚上回到家,看到熟睡的儿子然后亲吻一下他的脸颊的感觉。

关于爱,关于情感,我不想过于多说。

强子,槐花的丈夫,很能干,能出力。这是槐花亲口给我说的。槐花说起强子也像我提到大哥一样自豪。在槐花申请独生子女父母光荣证之前我没见过强子,在结婚证上见过一次他的照片,面目轮廓在记忆里都已经模糊不清,可以说是个很普通的农村男人。强子特别黑,眉毛又粗又黑,脸膛黑,连咧嘴笑的嘴唇和牙齿的缝隙都好像有些发黑的。

我一男同事和强子同一个村,对强子形象的描绘曾一度让我们妇女对女人的命运大发感慨,原来强子从始到终居然是一个烧窑的小工。我们的感慨没有一点歧视的意思,只是对一个风姿卓越的女人鸣不平。同事说,强子的个头还没有槐花高,长的像一蹲座地炮,脾气又臭又倔。

据说,有一次强子没事的时候在窑场蹦着玩,被省电视台一娱乐档的记者看中,拉他去参加了一次直播的为提高收视率做的哗众取宠比赛。同事讲的语焉不详,谁也没看那些无聊的靠别出心裁吸引人耳目的电视节目,不过强子却当了真,结果以兔子跳的姿势坚持着跳了一百多公里才沮丧地撤了下来。

见到强子的时候,尽管有充足的心理准备,我还是大失所望。他像刚果人一样的黑,头发却发黄,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看人的时候就好像充满敌意。就连他手上皱纹里都渗透进煤炭黑。让强子发表对计划生育政策的认识的时候,强子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往外挤,几乎连不成句。与并肩站在独生子女父母奖励费发放仪式光荣台上的槐花对照起来,强子和槐花,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槐花漆黑的眼珠只轱辘一转,风情万种的眼睛里扫出一片波涛的粼粼光芒,容纳五百多人的会议室里一下子鸦雀无声。

一年一度的独生子女父母奖励费发放仪式上,槐花毫无疑问成为最大的焦点。就为这唯一一例长期在农村生活主动放弃生育指标的家庭,县计生局、县广播局借着全县独生子女父母奖励费发放仪式特意开了全县的现场会,专门录制了一台宣传节目。市、县、乡三级领导出席,市、县、乡领导纷纷发言,会议开的很成功。指向后期的效果更明显,新闻宣传片上报到市电视台,还得了个年度宣传的二等奖。

在我生活和工作的这个相对贫穷的人口大县,不仅没有主动放弃二胎生育指标的行为,就是生了一个男孩的多数家庭,也开始随着政策由管理到服务转变的过程中出现的漏洞掀起了新一轮的超生高[chao]。政策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性化的管理和人权的重视自然无可厚非,但经济的迅速增长,使得人们已经开始不在意违法生育所必须承担的社会抚养费。谁不想多生一个呢?过去是两个女孩三个女孩必然要超生一个,在农村的那个情况下,虽是违反了国家政策,却也值得同情。计划生育法颁布,依旧没有人将违法生育看作是一件丢人的事情,甚至,人口政策的改变使人口形势出现了大规模反弹……有点乱,有点乱,政府在大形势下束手无策。

槐花的出现,让我们这些从事计划生育工作的人心里多少有些欣慰。多年来的工作至少没有完全白费,至少说明政策已经像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一样逐渐根深蒂固起来。

每一次看着保存下来的槐花站在铺着红地毯的仪式台上领取奖励的录像的时候,我都感到欣喜和满足。在一次和丈夫发生争吵以后,我义正词严地告诉裘志国:别看不起我和我的工作,即便国家二三十年以后不再需要那么多的计划生育干部了,谁也不能能抹杀计划生育工作者用二十年时间控制中国人口少出生三个多亿的功劳和功勋!

我和裘志国之间的关系,还是那样充满争吵和斥责,互相指点对方缺少对家庭应尽的责任和义务。谁也不服谁,家的温暖和温馨早已成为过去。尽管我们刻意、煞费苦心地隐瞒着双方的父母,但父母们还是知道了。孩子是最不会说谎的。为了调解,父亲专门把我最崇拜和崇敬的大哥从省城调了回来。

大哥还没开口,就被我堵住了嘴:你还是先劝劝自己吧!大哥一下子沮丧起来。看着年过四十的黯然心伤的大哥,我也有些心酸。

打开cd,槐花婷婷玉立地站在主[xi]台上,大哥看的眼睛直了。我在旁边当解说员,一一夸张地细说一个女人具备的尽善尽美的品质,泛滥的溢美之词描述她的动作,她的声音,她笑的样子,她那楚楚动人的滴泪痣……大哥目不转睛,居然像少年时那样顽皮地对我下了指令,让我想办法挑拨槐花夫妻离婚。我蜷腿躺在沙发上吐着舌头说下辈子吧,真的,下辈子你可能有戏。大哥大为不满,说怎么着?我都升到主治医师了,博士生学历,英俊潇洒,还争不过一个农民?我开玩笑说是啊,农民怎么啦?要知道强子对槐花槐花对强子的那份炙热的爱,虽然没有城市爱情浪漫,却是最实实在在的。

哥认了真,说真的,妹妹,你这么一说,有时间我一定去看看她。

他忘记了说客的身份,我偷笑,说怎么,一见钟情了?

大哥充满磁性的声音像极了我最喜欢的那个电视节目主持人任宏志:美人嘛,最美的感觉不一定非要结婚,保持一个距离,让她的美,在一个若即若离的地方停留,够不着,得不到,始终在心尖上方一指远地地儿装着,才够劲儿。

我悲哀地看着大哥,想他真是被不正常的生活折磨的不正常了。

槐花又一次专门来找我的时候,是去年的冬天。槐花那一天非要请我吃饭,我当然不肯。那是最后一次的见面,第二次的坐在一起吃饭。槐花来的时候从家带来采摘的一大方便袋槐花,槐花白如玉,像雕琢出来的玉石饰品一样小巧精致,嚼在嘴里香甜脆爽。她每年春天来计生站都会带来槐花啊、榆钱啊、面条菜啊什么的,我们说好去吃涮羊肉,老地方。结果涮羊肉的馆子关门大吉了,换成了一家快餐店。

其实那一天我发现了槐花神情上的些许异样,只是没怎么留意,谁让我当时正在高兴呢,刚从组织部得到小道消息,我当副镇长基本上十拿九稳了。就为了那一点虚荣,我点了丰盛的菜肴,还要了一支干红。

槐花很不安,大概怕带的钱不够罢。等菜的时间我们聊家常,磕瓜子。槐花说:对不起,英姐,我骗了你。我被吓了一跳,以为她要反悔放弃生育指标的事。虽然这并不影响我什么,但至少让我在颜面上过不去。槐花说不是。

换一句话说,槐花向我道歉的主要内容只有一句话可以概况——女人的悲哀。槐花十一二岁时做过阑尾炎手术,十八九岁的时候做卵巢囊肿切除手术,生孩子的时候又是剖腹产。我能够想象到槐花平坦紧绷的小腹上横陈树立的三道刀口。阑尾炎的刀口在右腹部,卵巢囊肿切除手术的刀口在肚脐以下,剖腹产或者是和卵巢囊肿切除手术刀口重合,或者在旁边又横拉了一刀。我望着一脸愧疚的槐花实在不敢想象面容如此平静的女人的小腹上有如此触目惊心的纵横刀疤。我说:槐花,你主动放弃了生育指标,这一点,就没有必要自责。

我以为槐花那一次是专门来找我道歉的,在我被填充喜悦的心里只能装下一点对她表情郁闷的自以为是的辜负信任之类的猜测,我还专业地给她耐心解释,告诉她,女人就得这样,干嘛非要为别人活呢,是不是?槐花答非所问地说:做剖腹产手术的时候,大出血,都死过了一回。

我只是错误地以为她在为向我隐瞒了畏惧生孩子领取独生子女父母光荣证的真相而心中不安,却不知道那时候她的婚姻发生了变故。我那时还开玩笑说我哥还想见你呢。

她端着玻璃酒杯和我碰杯的时候一伸胳膊,露出袖子下一截儿粉藕似的手臂,上面有一片淤青;她开始长时间的发愣,狐媚的眼神里水汪汪的全是哀愁。

不久,槐花离婚的消息席卷整个乡镇,我呆若木鸡,将往事一幕一幕回放,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才历历在目地呈现眼前。我对那一天所表现出来的迟钝和麻木后悔莫及,其实当时稍微安慰一下,她极有可能会回心转意。结果,美丽的槐花选择了一条遥远和迷茫的道路,尽管我还不明白猝然发生的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槐花连办离婚手续之前从计生办进行最后一次查体的手续都没有走,她是不想见我。我难以做到平静的接受现实,数日难以释怀,虽然她并非和我有多深厚的交情也不是闺中密友和初中同学,我却在梦中哭醒了好几次。随后,我调离了工作了九年之久的乡计生服务站,衣轻马肥,却在送别宴上哭的一塌糊涂。

过年,吵架,应酬,值班,上班,日子水一样的过。我利用各种渠道打听槐花的消息,得到的消息总是不相同,不可信的成份居多。当然,其中也包括有我最担心害怕的那一种,当富人的二奶去洗浴中心。我不相信,可他们说的有鼻子有眼。他们问我,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槐花离婚的真正原因吗?我感觉自己的心被一把无形的手给提溜起来,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像丈夫喝多了酒唱歌一样跑调:是,是的,到底是怎……咋回事?朋友说你,都怨你。我再一次惊愕。朋友说,都是你给人家办的那本独生子女证惹的祸,槐花的丈夫逼着槐花生二胎,槐花说什么也不同意,宁肯离婚。

啊……我跌坐在椅子上,想不通槐花这样做究竟是为了我们的友谊还是为了她的身体,不禁心里丛生凄凉,止不住也不想去止,撕心裂肺地为女人的价值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哀。在我自认为阅历丰富专业知识海量并对基层现状了如指掌的信息中心——我的大脑里,因为槐花的离婚被强制贴上了一张张从未见过的封条,空白封条。

那些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度过的。和裘志国关系的僵化,新的工作环境新的乡镇面貌也让我陷入进退维谷之境。女人的势单力薄女人比男人更多的付出让我开始有些虚,有点儿乱。事实上我已无法融进一个新的家庭。在新的乡镇,配备了一个副镇长和一个副书记分管计划生育,我是那个副镇长,名存实亡。而且,对那个高副镇长半格的副书记,我想起来就充满憎恶——一个糟老头子,整天色迷迷的,就是喝酒有能耐,满嘴粗话,谈正事也是以荤段子起总。更要命的是,他什么都不懂。

新的乡镇离县城远,一周才能回家一次,跟儿子更加疏远了,跟丈夫更加没话说。一个大男人,从来没有主动给他的妻子打过关心关怀的电话,这叫什么夫妻!有一次我控制不住忿恨向大哥诉苦,说裘志国对我的思念不过是喝醉酒想喝水时发现水杯空荡荡的那一点点的惆怅。大哥和他的妹夫通过电话做了一次勾通,半小时后打电话来问我能不能放弃事业,我坚定地摇摇头。我相信困难是暂时的。我已经做好了离婚的打算,想向槐花学习,将身上和心里的优柔寡断和难分难舍一刀割断,剔除。我一遍一遍地在乡镇安排的住所里听已故歌手梅艳芳的《女人花》,一遍一遍地跟着唱……有一次夜里居然哭醒了。我照着镜子却没有发现自己脸上有一颗痣的迹象。

乡镇里接待上级组织部门、计划生育部门和财政部门的规格总是最高的,最隆重的。满满一桌干部,酒杯晃来晃去,香烟一支接一支。客套话奉承话听得我耳根子发酸。裘志国专程代表组织部门来看我,我没法躲避讨厌的场合,在心里冷笑夫妻之间的对话竟然这样官场气。裘志国来看我,居然让组织部办公室的通讯员给镇里和我分别电话通知。哼!离婚!

裘志国说,哦,忘记介绍,我们还是两口子呢。他就是这样自作聪明,生怕别人都是傻子。我凝望着他,眼里装的却都是鄙视。知道,知道,镇长书记都陪着笑——官大一级压死人嘛。但有一个人不管这些,反正他已经到了快退休的年龄,就是和我做搭档的副书记。他很快就喝入了状态,犯了老毛病。裘志国裘部长操着官腔发表讲话,那副书记找到了机会,说可不是吗,班子不团结,啥事都干不成。咱们这个乡镇,历来就是班子团结,你不信打听打听,哪个副镇长没跟副书记一个床上睡过觉?我的脸涨红了,气血涌头,真想当即站起来端起茶杯砸向他那光秃秃没剩几根毛的大脑袋。可裘志国没有动怒,表现的相当有涵养,呵呵一笑,说:是啊,哪个副书记又不是副镇长升的呢!

哄堂大笑声中,副书记又是陪罪又是道歉,裘志国正眼也没再看他,他只好在众人鄙视的目光中灰溜溜地撤离了席位。我向裘志国投去感激的目光,发现裘志国也正在望着我,眼睛里充满多年久违的神情。

饭后,在我的办公室,裘志国看看外间又看看里间的卧室,我放起《女人花》的音乐: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裘志国说,女人如花,男人是叶,是水,是肥,是空气。我咬牙切齿,眼泪却忍不住扑嗒、扑嗒地掉了下来……本来他的话让我的心无比坚硬起来,却抵挡不住一个简单的温暖的拥抱,我在他的怀抱里,才发觉自己多年来确实没有怎么尽到作妻子的责任,还少了对孩子对家庭的照顾。

那天晚上,儿子微笑着入睡,我枕着裘志国的胳膊,脸庞紧紧贴住他赤luo着的结实胸膛,倾听着强有力的怦怦心跳。他闭着眼睛说,英子,你有没有发觉,你跟那个什么槐花,其实长的很像。不提槐花到罢,一提槐花又勾起我不尽的泪水。我说怎么这样呢,像一场梦一样。志国眼睛都睁不开了。是不是男人都这个德性?我望着他疲倦的样子,他在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嘟囔了一句什么话,什么?我问,他含糊不清地说:头枕庄周浑无梦,杜鹃声里落槐花啊……

按照丈夫的意愿,我随即打报告申请调换了工作,迅速地进了城,调到县计划生育局。到计划生育局报道的那天,我像刚参加工作的那一年一样心情忐忑。下车,第一眼看到的东西带着非常好的兆头。以前,我也不止一次来过计划生育局,却从来没有注意到过局院外东墙边生长着一排槐树的。槐树郁郁葱葱,枝繁叶茂里繁星般点缀着一串一串的槐花,弥漫得空气里尽是香甜,令人陶醉……精神为之一爽,我更觉得应该好好珍惜现在,我知道,三十多岁的女人如花,虽然才刚刚开始,却谁也不能保证她在什么时候凋零……或者花期很短,或者,很长……

在办公室,看到那一年参加独生子女父母奖励费发放仪式的和蔼可亲的领导,蓦然,槐花的笑从脑海里清清爽爽地蹦出来,虽然这几天我没有空闲再打听关于她的任何消息,但我知道,她一定生活的很好。我相信自己的预感和直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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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饥渴的骆驼点评:

女人独立自强,必然绽放人生的美丽。
当她们不依靠男人而活着,
不为取悦于男人而活着时,
她们才成其为真正的半边天。
文风朴实,内涵隽永,推出共赏!

文章评论共[13]个
冰峰龙子-评论

问好作者
  【废默 回复】:问好冰锋龙子,握手:) [2008-3-15 10:59:28]
  【冰峰龙子 回复】:呵呵,常来做客阿! [2008-3-16 23:24:12]
  【废默 回复】:呵呵,这里气氛很融洽,交流多,不好意思,第一次回复打错了个字,见谅。 [2008-3-17 1:21:37]
  【冰峰龙子 回复】:呵呵,朋友多虑了,好文章当然大家一起欣赏了!呵呵 [2008-3-19 23:18:12]at:2008年03月14日 晚上9:10

醒着做梦-评论

美丽的女人花!
  【废默 回复】:嗯,我也这么认为的,问好醒着做梦:) [2008-3-15 11:00:33]at:2008年03月14日 晚上9:43

季锋-评论

废先生好:)
  【废默 回复】:季锋兄弟好,让你见笑了. [2008-3-15 11:01:47]at:2008年03月14日 晚上11:25

雨中寻梦-评论

好一朵美丽的女人花!
  【废默 回复】:女人花怒放的时候,能看到她的美丽,谁又知道那些不被人知的辛酸呢,只可惜表达有限,问好雨中寻梦! [2008-3-15 11:03:54]at:2008年03月14日 晚上11:25

醉梦客-评论

好久不见老哥,问好了!
  【废默 回复】:是啊,好久不见,呵呵,问好兄弟。 [2008-3-15 11:05:29]at:2008年03月15日 凌晨1:19

流浪的下午茶-评论

路过看过感动着
  【废默 回复】:谢谢支持,多提宝贵意见,问好. [2008-3-15 11:06:06]at:2008年03月15日 凌晨1:36

首号狼柔情-评论

她一定会过的很好
作者相信,大家都相信
  【废默 回复】:当然了,至少我相信,问好首号狼柔情,谢谢阅读。 [2008-3-15 11:07:42]at:2008年03月15日 早上8:06

纯白陰影-评论

嘿嘿,好久不见。。。
  【废默 回复】:好久不见,特别想念,问好小阴影:) [2008-3-15 11:08:15]
  【纯白陰影 回复】:还以为把我忘了呢... [2008-3-15 12:03:30]
  【废默 回复】:呵呵,怎么会呢,生活愉快~~~~~~~~~~~~~~~~~ [2008-3-16 13:09:20]at:2008年03月15日 早上9:10

湘西山鬼-评论

只有人格独立的女人,才是魅力女人!欣赏!!
  【废默 回复】:谢谢欣赏,多提意见,问好湘西山鬼。 [2008-3-15 11:09:13]at:2008年03月15日 早上9:41

生命之花-评论

多好的文章让我感动,问好!
  【废默 回复】:谢谢阅读,问好。 [2008-3-17 1:18:09]at:2008年03月16日 下午6:08

遥远的我-评论

写得不错!女人想做点事情很难,要事业和家庭都兼顾更加艰难。有时候为了家庭应该还是要放弃事业,毕竟——家才你最终的落脚点!
  【废默 回复】:此我非本我,呵呵,是的,家也是每个人的落脚点,问好:) [2008-3-17 1:19:29]at:2008年03月16日 下午6: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