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哥哥二个弟弟，两个弟弟都属于平平常常的那种人。安安静静地长大，不声不响的成家，然后再无可奈何地下岗。除了生活条件不如别人之外，他们都有一个可爱、聪明、懂事的女儿，一个知冷知热的妻子。只是两个弟弟都特别瘦，瘦得让人心痛。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哥哥只是个模糊的影子。生活中，每个人都有喊哥哥的经历，而我却是一个特别喜欢喊哥哥的人，尤其是看到那些被哥哥呵护着的同龄人，我从心里羡慕她们。

在我的思维里，哥哥就是力量，他有一种与父母不一样的爱，能得到它，你就会感到开心安全，甚至可以说是自豪，这种想法在我的心里深藏着、积淀着……

是时代的错位，让我与哥哥变成了陌路人……

哥哥大我三岁，属牛。我对哥哥的记忆只有短短的一瞬，小时候家里很穷，我们兄妹四人总有一种吃不饱的感觉，脾气不好的母亲总是哭着脸骂我们是一群吃不饱的锇死鬼、要账鬼。

哥哥九岁那年，我们家从一个离镇子很远的地方搬进了姥爷的家里，住上了瓦房。离开了那个天天躲在家里都要把手脚冻坏的破草房，也离开了锇了可以到附近的地里扒土豆、掰玉米、爬树、登枝寻野果的乐园。

姥爷是个脾气很怪的人，我从来没见过姥爷笑。他不喜欢我们，他不许我们大声说话，吃饭更不能有声音，我从小就是个左捌子，吃饭的时候只要姥爷不高兴，就会冷不防的给我一筷头。我总是在又吓又痛的处境中，哭着吃饭。又不能不吃，因为姥爷有规矩，吃饭的时候吃不饱，过后想找吃的门都没有！

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四岁的大弟饿得直哭，哥哥便搬来一个木橙，去偷妈妈吊在棚上的干粮，没想到姥爷的一声大吼，把哥哥吓得从一米多高的木橙上摔了下来。他连痛都没敢喊，拉起我和大弟就逃出了家门。

那时家家都是自己储存过冬的蔬菜，东北人都要在自家的地上挖一个洞，称之为菜窖，要在里面储藏上一冬吃的白菜、罗卜、土豆之类的东西。有位姓丁的邻居正好在挖菜窖，他家的大儿子叫丁力，那时已有十七、八岁了，看着哥哥带着我们慌忙逃命的样子，问明原因，他就出了一个主意，让哥哥帮他挖菜窖，他给我们干粮。

九岁的哥哥光着膀子，瘦瘦的身子在秋阳里滴着热汗。

菜窖一般都要挖三米多深，哥哥就那样吃力地从地下往上抡着一锹一锹的土，而我和大弟就坐在土堆上面，手里拿着丁家儿子递过来的两块玉米面干粮……　

这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的哥哥的爱，她是那样该骨铭心地印在我的脑子里，痛在我的心上。

从那以后，哥哥便常常同丁家的儿子们在一起。

入冬的一天，镇派出所的人突然来到家里，说哥哥偷了国家的东西被抓起来了，让家里人送饭去。倔强的父亲和脾气不好的母亲立时就火冒三丈。傍晚，我和弟弟偷偷跑去看哥哥，只见他瘦瘦的脸上和手上都是被打的血印子，见了我们他只轻轻地问了一句：有干粮吗。

只有七岁的我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我什么都没有啊，连一口水都没有给他带，哥哥哭了。

第二天，派出所一位姓冯的把哥哥送了回来。一天一夜滴水未进的哥哥，被父亲不问青红皂白地吊上了房梁，在皮带的叭叭声里我只听到哥哥一句话：我没有拿，我没有进去，丁力让我在门口看着……哥哥的喊声越高，父亲的皮带越狠。我跪在父亲的脚下，抱着他的双腿大哭。小时候，父亲是最疼我的，弟弟玩坏了东西都要被打，而我把父亲刚买回来的灯泡打破了不但没有被打，他还把吓哭的我抱到腿上哄呢。可是那天的父亲好像是疯了一样，他一抬腿就把我踢到了门框上，满头流血的我昏死过去……

父亲把哥哥就那样吊了一天一夜。

二天二夜没吃东西的哥哥躺在炕上，他的嘴唇咧着口子吃不下我送到嘴边的东西，嘴巴稍微一张，就有血从哥哥的嘴唇上流出。身上被父亲抽打的伤痕肿胀着。（哥哥小时候特别瘦，是属于皮包骨头的那种瘦。）我摸着哥哥的伤只会哭。

哥哥对我说，他没偷东西，他不知道丁力是去偷东西，丁力只对他说在外面等着，看见有人来就咳嗽。回去之后给白面馒头吃。

哥哥咳嗽了，丁力那伙王八蛋跑了，哥哥这个只有九岁的傻瓜被抓住了。

哥哥喊着我的小名问我：华，我说没偷你信吗？

我说：信！

哥哭了。

父亲那么打，哥都没哭。

哥哭着说：他们谁都不信，我怎么说他们都不信，抓我的人打我，派出所的人把我关在一个黑屋子里，我什么都看不见，他们好几个人把我放到中间踢来踢去。我说是丁力，可他们说我撒谎。那天一上午哥哭，我也哭。哥的伤慢慢好了，他能抚着墙走路了。我看到哥的肋骨一根一根的突着。

小孩子，都是记吃不记打的小猪，哥哥就是这样的小猪。他的伤好了没几天，就又同丁家哥们玩到了一起。

记得，那是一个下雪的晚上，天很黑了，哥哥又被派出所的那个姓冯的送了回来，他说：哥跟着丁家哥们又去偷东西了，不过这次哥哥真的什么都没有做，也让人家抓住送派出所了。

姓冯的临走的时候，对父亲说，好好管住了，别再让他跟那些大孩子一起玩，父亲送走了姓冯的，回过身就把哥哥按到地上一顿打。瘦小的哥哥在父亲的身下，就像是一只小小的麻雀一样，没有一点挣扎的空间。父亲打累了，就让哥哥把棉衣都脱光，跪在冰冷的地上，十冬腊月的天。九岁的哥哥就在那冰冷的地上跪着。看着父亲与母亲都睡着了，哥哥偷偷地跑出了家门。

从此，九岁的哥哥开始了他的流浪生活。他也真正的做起了小偷。

偶尔见到他，也是被抓住了，送回来，再被父亲更狠命的打。再跑掉……

日复一日，我也就有了一个小偷妹妹的称呼。我开始恨哥哥，在哥哥的阴影下我变得孤僻自悲。这个阴影一直笼罩着我和两个弟弟从童年走到青年。

人到中年，重新回望那些不堪的往事，难言的伤悲总是让我不能自禁。如今，已为人父依然飘泊在外的哥哥，仍是我内心最深的痛！

那时候，如果父亲，母亲的脾气不那么坏，如果父亲能静静的听一听儿子的诉说，能相信自己的儿子，哥哥还会成为小偷吗？

其实哥哥是个很要强的孩子，他也有荣誉感，也想让人们认可和承认他。

哥哥上学的时候很能跑。那时，年年的六一儿童节，学校都要举办三天的运动会。全县的学校都进城里参加比赛。那几天是哥哥最开心、最得意的日子，那时整个大操场上人山人海的，大高音喇叭里时不时的就会喊着哥哥的名字让他上台领奖。那时哥哥班里总是会得一个大大的镜子，上面写着第一名的大红字。上台领奖的总是哥哥，因为那是他给挣来的。那时，哥哥犯了错怕父亲打，他就东躲西藏的不回家，也不上学，只要是六一儿童节一到，他准会回到学校，回到班级。

记得那年哥哥又跑出去很长时间了，六一的时候，他回来了，到学校的时候他找到我：华，有东西吃吗？

我说：没有。

哥哥很失望，他咬了咬嘴唇走了。不一会儿，我就在跑道上看见了哥哥如飞的身影。我哭了，我知道哥哥饿着肚子在跑。可我一点吃的都拿不出来。跑一千五百米的时候，哥哥被跑的慢的人故意给绊倒了。哥哥倒在地上翻了好几个滚，他挣扎着爬起来，全场的人都在喊着为他加油。大喇叭里也传出了呼唤哥哥的声音。哥哥的膝盖与胳膊都在流血，他还是跑了个第一。

现在想一想，我知道当时是什么力量在支持着哥哥，也懂得了哥哥为什么要那么拚命的去争第一的心情。

人，都是有虚荣心和荣誉感的，不论什么人，都需要被认可，被欣赏。

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哥哥在读四年级，哥哥班里的一个同学拾到了一块手表，交给了老师，失主给这位同学买了礼物，写了表扬信。学校在全体大会上表扬这个同学。

几天之后，哥哥也把一块手表交给了老师，（那是哥哥从人家的口袋里拿来的。）真相大白之后，学校在全体大会上，让哥哥站到操场的讲台上，脖子上挂着一个很重的木头牌子，上面写着：我是小偷！学校的老师还让哥哥自己大声地读这几个字。那天，我就站在台下，我看到瘦瘦的哥哥脸色白白的没有一点血色。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流下来。从那之后，哥彻底脱离了学校，成了名副其实的流浪儿。

那些人怎么就不想一想，哥哥为什么那样做？不就是孩子的一种虚荣心吗？他是从那个人的口袋里拿了那块表，可他不是又用另一种方式还给了那个人吗？

哥哥也是九岁那年的秋天上的学，上了半年学就发生了进派出所的事情。从那以后，哥哥就与表扬无缘。别人对他除了讥笑、谩骂和殴打之外，哥哥什么都得不到。可以说，哥哥是一个没有童年的孩子。他的童年是在大人的指责、老师的挖苦、孩子们的谩骂、父亲的棍棒下、流落街头，担惊受怕、忍饥挨饿中渡过的。他被冤枉了没人听他解释；他说真话没有人相信他；别人犯了错却要强加到他的头上。

我至今记忆犹新的一件事：那是哥哥十五岁的时候，我们家住在现在第二幼儿园的位置上，有一位刘姓的男孩儿，他比我哥哥大，他是父母抱养的，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那年他把家里的猪用毒药毒死，并偷走了家里的钱。当他的父母报官的时候，派出所的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经常同他一起玩的哥哥，他们把哥哥抓起来，往死里打，哥哥被关起来的第三天，那个姓刘的孩子自己说出了真话，哥哥被放了，可没有一人给哥哥一个说法，回家后，哥哥得到的是父亲责骂。丁家的儿子因父亲是公社的，（七十年代的镇政府，老百姓统称为公社）被送到了部队，娶了师长的女儿。姓刘的孩子因为父亲是县直机关的，也被送进了部队，现在竟然是一位师级的军官了。我的哥哥呢？就因为我们的父亲是普通老百姓，就要被那些没事也吹出事的人冤枉！就要命中注定的流浪天涯！

我的哥哥就是在这种不公正的环境中生存下来的。他的存活既是一种抗争，也是一种奇迹。

哥哥带给我们这个家庭的阴影太重、太重，以至于我们家中的每一个人，都生活在一种战战兢兢的交友、处事当中，且不说我和弟弟小时候所受的那些歧视。但就从父母亲躲在人后悄悄叹气的愁容里，长大后的我读懂了父母的无奈与痛苦，父母亲虽说是常常的吵嘴，但他们都是善良热心的好人，对亲戚朋友他们都是肯付出真情实意的人。就是因为他们生了个不争气的儿子，他们在人前处处都显得小心、下气、不与人争。即使是这样，仍然会时不时的受到一些伤害。

2005年3月10日，母亲与隔壁的邻居发生口角，导致被打。经医院诊断：头部外伤、头皮下血肿、右肘、左肢软组织挫伤、第4、5腰椎间盘膨出伴突出。母亲住院其间，我们不但没有得到对方一句道歉的话，反而引出了若干与本案无关的诽谤之词。

我们于2005年7月21日向集安市人民法院提出诉讼。就这样一起事实确凿，有明文规定半年内结案的民事案件，我们竟然打了一年多的时间。这其中的苦涩，我这个委托代理人是最清楚不过的了，法院在2006年11月终于做出了判决。我们胜利了！但是看到判决书的朋友们都让我再诉。

我沉默。

虽然我与对方在以往的生活当中没有太多的交往，通过这次争持，看到他们为官司付出的所有，我真的可怜起他们了，都是老百姓，他们为官司付出的，我都清清楚楚的知道。

更何况，我打这场官司根本就不是为了钱，我就是想让法律给我们一个说法，给我的父母亲找回他们多年都不敢想的一个做人的尊严！同时我也想让那些无事生非的人知道，不尊重别人就是不尊重自己！伤害别人的同时你也在受着伤害！

哥哥的阴影笼罩在父母亲的心头快三十年了，我不想让这个阴影再这样待在他们的心中，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尊严同样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