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我高兴地奔跑在喧闹的大街上，左瞅右看。
突然我停下了，因为我看到她和男朋友正迎面走来。
我定定地看着她，她蹲下来，怜惜地拍拍我的头。
男朋友忙拉她起身，说别碰，脏兮兮的。
望着他们的背影，我愣了很久，远远地，她似乎又回头看了我一眼。
只这一眼，我又兴奋起来，然后摇头摆尾地冲入了汹涌的人群中。
一年前
不知不觉地，我走进了一片翠绿的草地，正中央摆着一把斑驳的长椅。
不管怎样，先休息一下，我对自己说。放下手中的戒指盒，我瘫软地坐在椅子上。
秋天的阳光被四周的大树折磨得支离破碎，一小片一小片地溶解在草丛里，带着些许腥味的风从后面的湖泊悠悠吹过来，摩挲着脸庞，真舒服。
现在我可以仔细地看一下戒指盒了，因为我不确定它是否属于我，虽然从苏醒的那一刻开始，它就一直在我的手中。但我确定它是具有某种作用的，我甚至怀疑，是它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这样想着，我竟然困了，眼皮一张一合，面前的景物渐渐模糊不清。
隐约地，我感觉一个女孩走了过来。
我直起身子，揉揉眼睛，没错，一个女孩。
而她，竟然是晓寒。
我认得她，我们是大学同学，我们是好朋友，可那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
晓寒看看周围，有些失望地坐在长椅的另一端。
天哪，她竟然没有看见我！我想起来了，刚才在路上，就没有一个人理我，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们从我的身体里穿过，难道我……
晓寒掏出梳妆盒，一边补妆一边哼着小曲。等人的样子。
十分钟后，晓寒的脸色有些难看，在长椅前走来走去，一言不发。
最后，我听见她嘴里倒计时的声音：五、四、三、二、一！
只见晓寒一甩胳膊，大步离开。
几乎是同时，我听到了一个男孩喊她的名字，我确信她也听到了，因为她站住了，但没有回头。
男孩迅速跑过来，是她的男朋友，方斌，我同样认识。
方斌满脸通红地站在晓寒身后，说对不起，我迟到了。
晓寒慢慢转过身子，一脸愤怒，对不起？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知道，11月7日，你的生日，我一直都记得，可是我，我遇上点事——
我有些吃惊，今天竟然是11月7日，晓寒的生日，当然，也是苡米的生日，苡米？
晓寒嘴角一挑，满不在乎地问，什么事？
我碰到一个老奶奶，她迷路了，我就送她回家——
你以为你是警察呀？有本事抓个恐怖分子给美国看看！哎？你上次迟到好像就是这个理
由！说！怎么回事？
上次？——但这次绝对是真的！
那么说上次是假的了？
方斌语塞，干脆把手一挥，反正是我错了，随便你怎么想吧！
嗬！挺牛啊，爱搭不理的，迟到对你很无所谓是不是？
我的话，你又不信！
不信？我为什么不信！你说呀！整天编一大堆理由骗我，还让我相信你？
我编理由也是你逼的！每次我迟到或是做错事你都不依不饶，非要让我讲出一套理由来，
可是，晓寒，生活里哪有那么多理由啊！本来简简单单的事都给弄复杂了！有时候我迟到，
其实就是因为起床晚了，而你却要我说成是去和别的女生吃饭了才肯罢休。
这么说是我的不对了？晓寒语气缓和了许多。
你肯定有不对的地方。
好，今天是我生日，我不和你计较这个，那——，晓寒伸出手去。
方斌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明所以。
礼物！我的生日礼物呢？
方斌顿时惊慌失措，哦——我怕你等急了——，所以——
就是说你没有了，你可真是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意外！晓寒生气地背过身去。
我——，方斌无可奈何。
我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陷入僵局，我想我应该做点什么，毕竟他们都是我和苡米曾经的好朋友。
于是我就想起了我的戒指盒，我忙掏出来，想了想，然后轻轻放在方斌的脚边。
方斌正无计可施，一低头看见了戒指盒，他喜形于色，急忙弯腰捡起来。
我清楚，方斌是一个十分机灵的男生。
方斌点头哈腰地走到晓寒身后，碰碰她的肩膀，晓寒，你真生气了？我逗你玩的，我怎么会没有礼物呢！
晓寒不语。
方斌掂掂手里的盒子，你看这是什么？
我不看！
你一定会喜欢的。
就不看！
唉，可惜呀，我跑遍了全城的饰品店才找到这个东西，既然你不看，我扔掉它算了！方斌边说边观察晓寒的表情，并做了一个扔掉的姿势。
晓寒急忙转身，大叫，你干什么？谁说我不看了！
在这儿呢，方斌嘿嘿笑着，摊开手掌。
戒指！晓寒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
送给你的，喜欢吗？
喜欢——喜欢我也不能要，晓寒推开盒子。
为什么？方斌很纳闷。
戒指能随便送吗？我若是收了，你肯定以为我答应了你什么，我才不弄个紧箍咒给自己
套上呢！晓寒颇有些得意。
我真是太笨了！偏偏没有想到这一点！
笨？我看你是在耍小聪明，只不过被我识破罢了。
嘿嘿——，那我就收起来了。
这么小气干嘛？我看看总可以吧？晓寒一把抢过盒子。
看到这一幕，我担心起来。
不出我所料，晓寒的脸又晴转多云。
怎么了？方斌不解。
你自己看！晓寒把盒子塞给方斌。
空的！怎么是空的？
你问谁啊，你自己的东西！
没有道理啊，是不是掉在什么地方了？方斌前后左右地看着地面。
我想他此时一定在埋怨丢盒子的人，当然就是我。我忘记了那只是一个空盒子。
你今天给我的意外真是太多了，送这么一件我不能收的礼物，而且竟然是空的，你到底什么意思？是不是觉得生活缺少刺激啊？晓寒盯着一脸无辜的方斌。
晓寒，你听我说，方斌脸上堆满了笑容。
我看你还能编出什么理由来！
你刚才不是说不能随便送人戒指吗？
晓寒点点头。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
所以我就先送你一个戒指盒，等到哪一天你答应我了，我亲手给你戴上戒指。
真的？
真的。
险情就这样化解了，我不得不佩服方斌随机应变的能力。
晓寒夹起盒子在眼前晃晃，你什么时候也懂浪漫了？
从认识你开始，方斌一本正经。
去你的——这盒子也不错，挺漂亮的，晓寒仔细把玩着手中的盒子，突然她眉头一皱，略有疑惑地问，我怎么记得在苡米那里见过这种盒子？
这——这有什么奇怪的，全世界又不是只有这一件，方斌赶忙解释。
坏了，只顾和你生气了，今天也是苡米的生日，晓东他们都在家等着呢，快走！晓寒拉着方斌就跑。
你慢点！方斌险些摔倒。
待我回过神来，两个人已经走远了。
这时候，苡米的容貌占据了我整个大脑，我一直深爱的女孩，我以前的女朋友，现在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又长高了？变胖了？还经常得感冒吗？还喜欢吃提拉米苏吗……
等等，我好像想起了一件事，晓寒说苡米也有那样的盒子，难道是苡米给我的？可我怎么不记得了？……
这样的思考让我头疼，我疲惫地躺在长椅上，睡着了。
两年前
迷迷糊糊地，我听见有人叫我，睁眼一看，是苡米，她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这湖边的草地。
你怎么在长椅上睡着了？会着凉的，苡米边说边扶起我。
没事，我只是想在这歇会儿，——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啊，我怕你又失踪了，这段日子你就像人间蒸发了，找不到人影，回来了也不看我，一个人躲在这里睡大觉，幸亏我消息灵通。说，你去哪了？
我回了趟老家。
真的？
当然，你想太多了。
你从来都不认真回答我的问题，就像小王子一样。
有些事知道和不知道没有什么区别，反而徒添烦恼。
可是，我想知道！苡米的声音陡然提高，我想知道你每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如同
我想抽你抽过的烟，喝你喝过的酒，穿你穿过的衣服一样！你懂吗？
我懂。
在我面前，你永远都是一个谜，我不清楚你的过去，你的家庭，我只能感受你的现在，
感受你所希望的未来。
你有没有想过要解开这个谜？
没有。
为什么？
我想如果谜底破解，我们中就会有一个人要离开了。苡米苦笑。
所以，就这么坐着吧，永远不要向前走，永远不要揭开生活给我们的谜底。
如果心情不好，可以读一读《小王子》呀。苡米试图转变话题。
它对我已经不起作用了。
不会的！对于我来说，世界上只有两类人，读过《小王子》的和没有读过《小王子》的，有时候我会真的相信有b612这颗星球，而我就在这颗星球上面。
那只是个童话！话出口的一刻，我后悔了。
童话怎么了？它里面充满了梦想！苡米针锋相对。
可梦想周围尽是绝望和忧伤！
我惹到你了？说话怎么像吵架似的？苡米显得很委屈，低下头去。
对不起，我只想要你明白，我们都不是小王子，生活里也没有小王子，小王子已经死了，
死在了每个人的心里。
你后悔了？苡米抬起头看着我。
你说什么?
你明白。
我不明白。
苡米狠狠盯了我一眼，别过头。
我平静一下心情，换个话题好吗？
暑假快到了，你有什么打算？苡米问。
也许回家吧。
南方的老家？
恩，你呢？
爸爸妈妈说带我出去旅游。
旅游？打算去哪里？
丽江，我喜欢那里。我有个高中同学是丽江的纳西族人，她回去后给我寄来了很多当地
的照片，我都着迷了，我经常梦到我站在丽江古城的街上，沿着青石板路一级一级地走上去，
脚下密密麻麻的青苔挤在一起，舒服极了。如果我结了婚，我们就在那儿买一间房子，房子
里不要家具不要床，只需要铺一袭地毯就足够了……苡米显然沉浸在了她的幻想里。
我笑笑，说你依然和一年前一样，丝毫没有改变。
你说我长不大吗？永远都像个孩子？
这没有什么不好。
轮到你了，你喜欢哪里？苡米反问。
孔雀河，知道吗？
知道，你给我提过。
是吗？
孔雀河，发源于新疆巴音布鲁克草原，后注入博斯腾湖，从博斯腾湖流出后始称孔雀河，
流经塔克拉玛干沙漠北部，最后在罗布泊附近的沙漠中消失。苡米僵硬的语气流露着不快。
谢谢你都还记得。我只能这么说。
我只是背下来而已。
不，我知道你是用了心的。
是，我还记得楼兰，记得七重楼，记得太阳墓地，记得你经意或不经意说过的一切，可
那又怎样，我终究替代不了它们！苡米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它们也同样替代不了你。我辩解。
你真的喜欢那个荒凉的地方？
恩，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在那里生活。
就一个人？
就一个人。
不结婚？
不结婚。
不留恋家庭？
不留恋家庭。
小七——
嗯？
我突然想解开关于你的谜底，苡米很认真地说。
为什么？
你开始让我感到不安，你就像空气一般，随时随地都可能消失，而我却毫无办法。
可你说过，如果谜底破解，我们中就会有一个人要离开了。
有什么不同吗？
我不想说。
仅仅是不想？
除非你现在就要我离开。
好吧，苡米停顿了一会儿，说我送你一样东西，你可以把你的故事说给它听。
是什么？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戒指盒，递给我。
这个？
嗯，它本来是放我爸妈订婚戒指的盒子，后来成了我最珍贵的宝贝。从小到大，我一受
了委屈，就会把我的心事一五一十地说进去，然后封存起来。
它就像你的日记？
比日记还重要。
谢谢你，我会把我的故事说进去。
就像我听到了一样。
会的。对了，这让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
有一个巫师曾经对我说，每个人死后，只有凭借一件生前的信物才能投胎转世，如果没有，就只能堕入动物的轮回。
你信吗？苡米问我。
我信，如果让我选，我就把这个戒指盒当作自己的信物。
苡米看着我，笑了。
你饿不饿？我去买点东西。苡米伸伸懒腰，问我。
我不饿。我心里开始惶恐，我怕她离开。
一会儿就回来，好吧？
你只要陪我坐着就好，你不觉得这里很舒服吗？
舒服，当然舒服了，这可是我们第一次遇见的地方，记得那天我丢了好朋友送的戒指，就到这里来找，然后就碰到你这个大坏蛋了，哈哈……
是啊，已经一年了，我们在一起已经一年了。
好啦，别感慨啦，我去买点吃的，你不饿我还饿呢，等着啊。苡米说完，起身就走。
苡米——
你要像狐狸一样等我呦，苡米回过头，调皮地说。
嗯，像狐狸一样等你——
苡米走了，她不知道，这是诀别。
我多想跑过去抱住她，在她的长发里泪流满面，但我不能，我只能一个人离开，就一个人。
安静地，我坐在长椅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
三年前
我想我现在的姿势一定很难看，双手捧腮坐在长椅上，一副思想者的模样。
不好意思，能让一下吗？一个女孩的声音响在耳边。
我抬起头，她正微笑地看着我，我忙转过头去，说对不起。
你没听明白吗？我想请你先起来，我东西可能落在这儿啦，我得找找。
哦，对不起，那我帮你找吧。我起身，漫无目的地寻找。
在长椅后面的草窠里，我看到一枚戒指。
是它吗？我捏着戒指说。
哈——就是它！谢谢你啊。
幸亏我回来得及时，我的小宝贝，女孩边说边戴上戒指。
你结婚了？我问。
结婚？你看我像吗？我连恋爱都没谈过一次呢。女孩撅起了嘴巴。
可你把戒指戴在了无名指上。我指指她的手。
哦——那应该戴在哪儿？
如果是单身，应该戴在小拇指上，我煞有介事地说。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待会儿我就再去买四个戒指，五个指头全戴上！
我不知道说什么了。
女孩笑出声来，说开玩笑的，你也当真？那我就勉为其难，信你一次吧。说完，她把戒指换在了小拇指上，吻了一下，举在空中仔细端详，恩——不错不错，有些时候，女人的手真是比脸还重要。
它对你有特别的意义？我小心地问。
当然喽，别看它普普通通，街上一抓一大把，但这是她送给我的。
他？男朋友？
算是吧，不过她是个女的。
我不明白。
你还是不是年轻人啊？这点事都搞不懂！我是说，她是个女的，然后我们是最要好的朋
友，于是就经常老婆老公地呼来唤去了。
女的啊，我——
哎——你可别想歪了，我们可是纯洁的女女关系。
我想说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女孩显得很不屑，嘻——，十个男人有九个都会这样说，剩下的一个还是哑巴！你接下
来是不是要说我和你以前的女朋友很像呀，是不是要假装失落以勾起我的同情而后约我喝咖
啡呀？
我不过是提醒一下我自己，和你没有关系。
你这人说话真有意思！刚才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很特别，——你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
儿发呆呀？
我——
先别说，让我猜猜——，和女朋友吵架了？女朋友喜欢上别人了？或者干脆失恋了！
我不停摇头。
总不会因为考试不及格吧？
非得和爱情有关吗？
我想不出在大学里还有什么爱情之外的事情让人如此伤心。
大学里只有爱情？
当然不全是，我一进大学校门，老师就说，上大学不谈恋爱就等于没上过大学。
恋爱，恋爱以后呢？
分手，然后再恋爱再分手，然后继续恋爱继续分手，一直到毕业为止。女孩说得心安理得。
不累吗？
谁叫我们年轻呢？我要在短短的四年里把所有的爱和热情都挥霍一空，等以后嫁了人，
就可以心甘情愿地做一个尖酸刻薄势利眼的小妇人了，而你呢，就会变成一个每天挺着啤酒
肚趿着拖鞋的成功男人了！
你的意思是，我们每个人都像一只蝉，大学只是一个蜕皮的过程？
差不多吧，我没你说得这么形象。
你不想要你蜕掉的皮吗？
当然想要，可已经找不到了，永远找不到了——，说到这里，女孩叹了口气。
依我看，你其实还是一只没有蜕皮的蝉。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和我一样。
和你一样？别这么自以为是！
信不信由你，我也是一只没有蜕皮的蝉。
你也是？——想想就好笑，谁见过两只蝉在讨论爱情的问题呀？女孩笑个不停。
我也忍不住笑起来。
说了这么久，你是这学校的？女孩问。
嗯，你呢？
我呀，女孩故作神秘，我来自——ｂ６１２！
那你是小王子？我顺水推舟地问。
你也读过《小王子》？她有些兴奋。
经常看，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
真的？会这么巧？那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
我说过，你和我一样，你不信。
看在小王子的面上，我就暂时接受你的话啦。——你知道吗，朋友见我读《小王子》，
都笑我长不大，我才不在乎，人为什么非要改变呢！我就是爱小王子，不见得谁能把我怎样！
你最喜欢里面的哪个角色？
我最喜欢狐狸，关于它的章节，我都能背出来。
哦？我故意装出不相信的样子。
女孩瞥了我一眼，清清嗓子，开始朗诵：对于我，你不过是一个小男孩，跟另外十万个
小男孩没什么两样。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对于你，我不过是一只狐狸，跟另外十万
只狐狸没什么两样。可是，如果你把我驯化了，我们就彼此需要了，对我来说，你就是独一
无二的，对你来说，我就是独一无二的了——
我接着她的话茬，往下背：如果你驯化了我，我的生活就焕然一新了，我会从所有的脚
步声中辨认出一种特殊的脚步声。我听到别人的脚步声，我就会逃到地下，你的脚步声却像
音乐一样，把我从洞里召唤出来。你看哪，你看见那边的麦田了吗？我不吃面包，麦子对我
来说没有用处。但是你有金色的头发。要是你驯化我，该有多么美好！麦子也是金色的，会
让我想起你，我会热爱麦浪的声音——
我停下来，我发现女孩的脸涨得通红。
正式认识一下吧，我伸出手，他们都叫我小七，你也叫我小七吧。
女孩伸出手又缩回去，说我叫苡米。
名字好特别啊。
你明天还来这里吗？苡米问。
明天？
我是说，如果我顺路，我想再和你聊聊小王子的话题。她急忙解释。
好的。
“苡米——”
那边有个女孩叫你，我说。
苡米回头看了看，是晓寒，她挥挥手，在这儿呢！
晓寒跑过来，劈头就问，找到戒指了吗？
找到了，你送的东西我哪敢丢啊！
找到了也不通知我一声，害得我差点刨了人家的祖坟！吆——，怪不得，在这儿泡帅哥
呢！
乱讲什么！苡米着急地说。
哼——，晓寒显然不相信苡米的话。
苡米回过头来，对我说我们先走了，记得明天——
我知道，我会像狐狸一样等你。
嗯，苡米点点头。
你们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明白？晓寒眨着眼睛问。
不明白就对了，苡米推着晓寒快走。
苡米，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晓寒不依不饶。
快走啦——
她们走远了，我嘴里反复叨念着苡米这个名字，我想，我是喜欢上她了。
两年前
坐在长椅上想了一个多小时，我决定要离开苡米。
这样的想法在我得知父亲噩耗的那一刻就有了，返程的列车上，我一直思考这件事情。
认识她之前，父母离婚，我跟着父亲生活，那时我还有生活的希望，而现在，父亲遭遇车祸去世了，我变得一无所有，苡米和我在一起，没有好结果。现在的我没有资格爱她，我给不了她想要的未来。
我第一次明白，所有浪漫美好的事情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我不知道我的选择是否正确，但我只能这样做。我能继续留在苡米身边，让她在我的苦难里渐渐变得忧郁和无奈吗？我不能！我能告诉她我是一个没有亲人没有家庭的流浪者吗？我不能！
父亲，你在哪里，我要你亲口告诉我，我是正确的，你从来都是支持我的，你也从来没有离开我，没有！当你面对母亲决绝地离开，你没有，当你从南方一路逃亡般地来到这座黄河边的城市，你没有，而现在你竟然被一辆破旧的摩托车永远地带走了，也带走了我所有的希望。
对我来说，或许这种无知无识的状态才叫做如丧考妣，无话可说，无泪可流，偶尔会为
了一个热的烘白薯而觉得快乐，却好像总是离幸福那么遥远。孤寂地走在路上，不明原因地
颤抖着，过一会儿就莫名其妙地笑一笑。我闲逛，看武侠书，找十几年前的录像带，我大吃
大喝一直到吐，却一直觉得寒冷而空虚，这样的寒冷空虚，即使苡米，也无法抚慰。
父亲，是我亲手埋葬了你，二十岁的冬天，我一个人做完这些事情。落葬的时候其实是
很开心的，因为终于又和你在一起了。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墓地里，旁边是你，一看就是很
和睦幸福的父子俩。从小我就是这么长大的，握着你宽厚的手，我们在陌生的土地上走，在
回家的路上走，在夕阳里走，你还喜欢提着我的手一路飞奔，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亲密得
就像是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父亲，我一直有一个心愿，我想在你老了的时候，能扶着你在
陌生的土地上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在夕阳里走，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父亲，从我懂事起，你就告诉我，我跟别人是不同的，我是困窘的，我不懂；
父亲，从我懂事起，你就告诉我头上三尺有希望，但我不跳起来，就永远抓不到，我不懂。
可是父亲，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云朵虽然是洁白的，却有黑色的影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除了困窘，我也没什么不同。
上帝给了我苦难的境遇，却又让我的心点了火，我只有自己撕裂自己，自己毁灭自己。
末班车已经出发，这街上人来人往，而希望，我已经看不见了。
父亲，不要怪我，你会很快见到我，很快。
想清楚了这些，我轻松了许多，身体的疲惫却又趁虚而入，全身酸痛不已。
我躺在长椅上，睡着了。
一年前
睡梦里，我似乎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猛地坐起来，这声音……是苡米！
苡米手里握着戒指盒，不断喊着我的名字走进草地。
小七，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快出来阿，你是不是故意丢下这盒子的？这是不是你想见我
的暗示，小七！
我站在她的旁边，眼泪不住地掉下来。
你告诉我，你还活着，你只是又失踪了一次。你快出来呀，我不想了解你的过去，你的
家庭，我不需要你回答我的问题，我永远都不会再触碰你的谜底！我们只要安静地坐着就好，
小七，你听到了吗？
一年了，你还是没有改变，我喃喃自语。
你答应过我，你会像狐狸一样等我，难道你忘了吗？我们共同爱着的小王子，难道你忘
了吗？
没有，我没忘，我大声喊着，可是苡米却听不到。
她失望地坐在长椅上，小声念着，对于我，你不过是一个小男孩，跟另外十万个小男孩
没什么两样。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对于你，我不过是一只狐狸，跟另外十万只狐狸
没什么两样。可是，如果你把我驯化了，我们就彼此需要了，对我来说，你就是独一无二的，
对你来说，我就是独一无二的了——
如果你驯化了我，我的生活就焕然一新了，我会从所有的脚步声中辨认出一种特殊的脚步声。我听到别人的脚步声，我就会逃到地下，你的脚步声却像音乐一样，把我从洞里召唤出来。你看哪，你看见那边的麦田了吗？我不吃面包，麦子对我来说没有用处。但是你有金色的头发。要是你驯化我，该有多么美好！麦子也是金色的，会让我想起你，我会热爱麦浪的声音——我竟然还记得，我为什么不把一切都忘了呢？
你知道吗，小七，我像疯了一样找你，在我们曾经一起逛过的唱片店里，在我们曾经一
起去过的榕树下面，在我们所走过的每一座桥梁，在我们所到过的每一条街道，我甚至偷偷
地坐火车去了你的家乡，我向每一个经过的人打听你，我在每一条如你描述的胡同里等着你，
我想象着你会突然从某一扇门里走出来，我想象着你正从外面骑车回来，然后在长满青苔的
石阶上遇见我，可是你没有。我用一个下午的时间爱上你，却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忘记。
对不起，苡米。我无可奈何地坐在长椅的另一端。
小七，你还记得提拉米苏吗？
提拉米苏？我记得。
现在我会经常一个人静静地吃提拉米苏，当它在口中寂寞地融化的时候，我哭了，然后
听到一些声音。
声音？
你说话的声音，你笑的声音，你吻我的声音，你走路的声音……
不要说了，苡米。
小七，当我最后一次请你吃提拉米苏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想一想，你为什么不想一想关于它的那个故事，为什么不想一想提拉米苏的含义——带我一起走。
带我一起走？
而现在我的生活里剩下的只有感谢，对回忆的感谢。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回望，我感谢那
个深秋微潮的夜晚和让我们彼此信任的那些长长短短宽宽窄窄的路；
感谢咖啡店里每张窗边的桌椅和每只我们一起品尝过的提拉米苏；
感谢那个有时候很脏而且常常很冷的游泳池；
感谢那台在地下商场里永远呼吸不到新鲜空气的大头贴机；
感谢那只为我们超负荷工作的电话机；
感谢那些事实上很无聊却让我们开怀的笑话；
感谢泉城路拥挤的人流，济南潮湿而异常炎热的空气；
感谢那家令我们懊恼很久的三星级招待所；
感谢我们每次争吵后拂袖而去的无辜的街道；
感谢每只放出过我走调歌声的麦克风；
感谢那些被我们鄙视过了后和我们吵过架的人；
感谢我们周围那些曾令我们心动的人……
或者曾使我们抱头痛哭过的人……
我要感谢我们共同体验的每一件事情，共同分享的每一刻；
苡米的感谢让我心痛，我的感谢却无人知晓。
“苡米——”
晓东从远处跑来，晓东是晓寒的哥哥。
苡米，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晓东焦急地问。
小七在这里，他在这里等我！
我知道你忘不了他，可他真的不在这儿，晓东耐心地说。
不！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你也看到了，这里没有其他人。
不，我不相信，看，这是我给他的盒子，他在找我！
苡米，晓寒已经说了，这是方斌买给她的礼物，不是你那一个，你肯定认错了。
认错了？它从小到大一直陪着我，我怎么会认错？
好好好，我相信你，可你现在很不冷静，你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对吗？
但我分明能感受到他地存在，他就在附近，只是不肯出来见我而已。
我再说一遍，小七已经走了，去年暑假开学不久他就退学了，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他会回来！他说过，他会像狐狸一样等我！苡米近乎歇斯底里。
童话是不能信的！你太天真了！
天真？
是，你那么爱她，却对她一无所知！
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他骗了你！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乞丐！
不！你撒谎！
如果不是，那他为什么不回来？因为他不敢，因为他骗了你！苡米，他不值得你这样，
不值得。
我只是想知道他去了哪里，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而他呢？他在想吗？他或许早已把你忘了，或许已经在另外一个地方开始了另外一段感
情。
他不会的，不会——，苡米的手无力地垂下，戒指盒滑落在地上。
都是这个戒指盒惹的祸！晓东捡起盒子，用力扔进了草地后面的湖泊里。没有回声。
苡米，别自己难为自己了，离了他，你也可以像以前一样快乐，你还有我，还有晓寒，还有爸爸妈妈，还有许多关心你爱护你的人——
苡米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别伤心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晓东轻轻为苡米拭去眼角的泪水。
苡米，跟我回去吧，大家都为你担心呢。苡米默然，被晓东扶着慢慢走开。
我站在原地，很安静。
这不正是我想要的结果吗？
只是我忽然泪流满面。
小王子已经死了，死在了每个人的心里，所以狐狸的等待就毫无意义了。
苡米，请相信他吧，不要再提起我，请为了自己，从此对我们的爱情，一生守口如瓶。我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去年的今天，我安静地在孔雀河的浮花浪蕊尖间沉浮，最后消失在茫茫无边的沙漠里……
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会去云南的丽江，然后在长满青苔的石板路上遇见你，等我们结了婚，我们就在那儿买一间房子，房子里不要家具不要床，只需要铺一袭地毯就足够了……
去年的暑假，我和你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你却从未知道，我一个人住在一处偏僻的地方，无人知晓。每天我吃饭，睡觉，看电视，然后接着吃饭，睡觉，看电视，然后继续吃饭，睡觉，看电视……周而复始。那个夏天，济南下了很多场雨，雨落下的时候，我以为整个世界此时此刻都是荒凉的，但当我走在济南的街上，像老鼠一样穿梭在人群中，我突然发现，繁华的依旧繁华，喧嚣的还在喧嚣，而荒凉了的，只有我那一间屋子，只有我的一颗心——
现在，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已经死了，我回来只是为了见苡米一面。
我想我应该回去了，神只给了我一天的时间。
可回不回去已不太重要，因为我已经没了用来投胎转世的信物。
下一世，我可能会做一只狗，在某座城市的街头颠沛流离……
一年后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垃圾箱里。
我伸伸懒腰，一下跃出来，抖抖身上凌乱的毛。
阳光温暖，看来又是美好的一天。
我高兴地奔跑在喧闹的大街上，左瞅右看。
突然我停下了，因为我看到她和男朋友正迎面走来。
（ps：某一天，我和女朋友逛街，中途见到了一只流浪狗，它始终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女朋友，已经走出很远，女朋友偶尔回头看了一眼，她告诉我，那只狗还蹲在原地。回家后，有感而发，故作此文。）
本文已被编辑[奔月]于2008-3-21 10:39:06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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