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仰谒互生墓许杰

发表于-2008年03月28日 上午11:47评论-2条

我来的时候,夕阳灿烂,芳草凄凄;我来的时候,一百年的月岁隔在我们中间。

岁月如流,时光匆匆,多少年来花开花落,草长莺飞。一座墓陵,在金黄的油菜花丛中缓缓地走过来。

看着你安静的墓地,我的眼前燃烧着一团火焰。墓上的草木,多么葳蕤,墓上的阳光,那么曝烈。

你是故乡邵东的儿子,你是这里纯朴的子民。你一定记得9岁那年的炎夏,东乡大旱,饿莩载道。古驿道上一人行色匆匆,风尘仆仆的赶往长沙,为饥谨中的乡民请来了10万石谷子,那金黄的谷子是那样可爱。两年之后,贺金声领导邵阳人民开展了一场反对帝国主义宗教势力的斗争。这场斗争因中外反动势力镇压而失败,贺金声壮烈牺牲于双峰青树坪。

一枚忧国忧民的种子,这时在你的心底悄然种下,无法抗拒,成为你灵魂的一部分。

几度春秋风与火,曾经几载云和月。你一定还记得那个霜满地的十月,你离开宝善乡长沙冲,走进邵阳驻省宝庆中学堂。武昌起义的枪声骤然响起,你也毅然扛起长枪,跟着石基老师勇敢地投入攻打巡抚衙门的战斗。

辛亥革命失败后的湖南,旧景依然。督军汤芗铭鱼肉百姓,无恶不作,故群众称其为“汤屠”。身在校园、心忧天下的你以笔当枪,向汤芗铭开火。你在一篇题为《时事感言》的作文中,揭露、痛斥“汤屠”的劣迹。国文教习李洞天老师将这篇作文评为佳作,在全校展览。为此,李洞天老师不久即被汤芗铭杀害,校长刘武身陷囹圄。你在宝庆中学堂师生的帮助下,只好深藏对老师、校长的感激之情,无分无奈地走出乡关。

也是这样一个春日的下午吗?你这个行李简单、来自邵东乡下的年轻人在皇城根甫一出现,就被人群“淹没”了。谁也没想到,有一天你会浮出人群,恍如一盏明灯彻照漫漫长夜。

清王朝是腐朽的,北洋军阀是腐败的,你却不畏权贵,疾恶如仇,忧国忧民,救国心切,你与那帮贪官污吏卖国贼势不两立,不共戴天。中国外交在巴黎和会上失败的消息传到北京之后,你慨叹“庆父不死,国无宁日”,自信“筹思数夜不交睫”。“绝无丝毫恐惧和苟且偷生的念头”,只觉得有“同往牺牲的快乐”。

那一天,无数的青年走上街头,面对淋漓的鲜血,直面惨淡的人生。你的一声呐喊,激荡在这征昏睡的土地上。你一袭长衫,携一铁壶,点燃了国贼阴谋作恶的巢穴,演义了一曲侠士的传奇。

那一束束火焰,光照史册,在曲折的道路上漫延,盛开成五月绚丽的花朵。许多年后的今天,以至于我站在这片墓基上,目光穿过历史的峰峦,依然可以感受到你那呼吸的灼热。

祖国的路在何方?民族的希望何在?救国救民之道那里找,民主富强之路何处寻?

良师星不灭,弓坚镝必鸣。不尽情与志,离去泪和风。1919年那个火样的夏季,你提着简简单单的行礼,一路颠波,从京城到省城,拿起了楚怡小学国语教科书,站上了三尺讲台。

你在主持一师期间,秉承五四精神大刀阔斧实行教育改革,使一师面貌为之一新,开现代湖南教改之先河。

你用满腔热血铸就了师魂,言传身教,率先垂范,把中华民族的美德融于一身,把中华民族的精神阐释得淋漓尽致。

啊,太阳,你已死亡,沉默无言的天空,升起了巨大的黑暗。赵恒锡掌湘后,对一师实行压制排挤。你不得不又在翌年的十月背着你来时的行礼,踏上了隆隆东去的列车。

你在宁波到绍兴的铁路中间一个叫驿亭的小车站下的车。

离驿亭约二华里。从上虞走十华里,便到了山明水秀的白马湖畔。湖在山的趾边,山在湖的唇边;他俩这样亲密,湖将山全吞下去了。吞的是青的,吐的是绿的,那软软的绿呀。“红树青山白马湖,雨丝烟缕两模糊。欲行未忍留难得,惆怅前溪闻鹧鸪。”

听,谁在唱起了春晖中学的校歌:“碧梧何荫郁,绿满庭宇。羽毛犹未丰,飞向何处?!乘车戴笠,求无愧于生。清歌一曲,行色匆匆。”

画面渐渐地在我心中清晰起来。我仿佛看到,一座孤悬于浙东的乡野中学,在梧桐树的清荫里,布履长衫、温文儒雅的你偕同经亨颐、夏丏尊、朱自清、丰子恺、陈望道、俞平伯、李叔同们,行色匆匆而神色从容地,把大都市里带来的知识和讯息,以或优美或质朴的语言,润物细无声。

我仿佛看到一身布衫,方脸浓眉的你晚餐时走进学生食堂坐下时,学生们都用惊异的眼光看着你,“先生,这是学生食堂”。

我仿佛听到那质朴甚至有些感伤的合唱声,穿过层层的浓荫,向着湛蓝的天空弥散开去……

“清歌一曲,行色匆匆。”这是谁的诗句?这样熟悉,仿佛几千年就是在这样的歌声和从容中静静走来,静静走去,仿佛一生在为着教育为着梦想而奔波劳碌,却又从来没有带着太多的功利。

这是中国近代史上最黑暗的日子。每一寸土地都被烙上深深的血痕,每一张容颜都布满了惊恐的阴霾。此情此景,山河在呜咽,松涛在哀泣,乌云笼罩下的中国在艰难的行进。

政府当局的黑暗势力愈来愈浓地笼罩着各地学校,春晖也难逃厄运啊。白马湖上已受浓雾侵袭,不再是实施教育理想的园地了。

1924年末,寒凝大地,万木凋零。一个清晨,学生黄源戴了一顶大毡帽上早操,体育教员叫他摘去,他不肯,并且与之争论起来。省里来的人恼羞成怒,借此小题大做,压制学生的运动,从而排挤你和丰子恺等几位为学生所亲近的老师。

在一个晓风残月的早晨,你与朱光潜一行带了不多几件行李,突然离开春晖,来到了驿亭火车站上。学生们闻此消息赶来,依依不舍,有人呜咽溅泣起来。一部分学生跟着你们一起走了,留下的还在站台上黯然伤神,久久不肯离去。是谁在唱起了李叔同老师的“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骊歌一曲送别离,相顾却依依。

诗人说:青锋一闪而过,将我剖成两段:—段,叫从;一段,叫从前。无论是醒的杨柳溪,还是梦的桃花岸,都有你栽种给学生们的路标。

于是,思想在泥淖遍地的荒原奋起。

贫穷、苦难和屈辱冲破牢笼寻觅自救自强的道路。

那张忧郁悲闷的脸是你么?不,不,你绝不会颓唐自放!

你坚信腐败的教育不能解决纠纷的政治,纠纷的政治不能改良腐败的教育。你深深地觉得一定要寻找自已的园地,另辟新境,才能够自由地耕耘,自由地去实现教育理想。

你只是一片朝霞,漫无目的,倏忽即逝。当你孤独地盛开时,世界还在沉睡。

在1925年初的严冬时节,到上海虹口老靶子路租了两幢房子,挂起“立达中学”的牌子来。

《论语》说:“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立达初创时期,物质条件很差,生活极艰苦。所谓“中学”,房间里只有两三张板桌和几只长凳。立达的制度与其他学校不同,没有校长,也不设主任等职务,而是实行“教导合一”制。师生就同父母子女一般亲热,住同样的宿舍,同桌吃同样的饭菜,因此前来就学的人渐渐地多起来。

是不是老靶子路的房租太贵?你又雇了一辆榻车,把“全校”迁到小西门黄家路,那里的房租要便宜得多,房子也破旧得多。亭子间下面的灶间,是先生你的办公处兼卧室。楼下吃饭的时候,常有灰尘或水滴从楼板上落在菜碗里。

1925年夏天,你开始在上海的北郊江湾镇自建校舍,改“立达中学”为“立达学园”。

教育者的责任,就是要能使被教育者在能够自由发展的环境中,为之去害虫,浇肥料,滋雨露,决不偏废于一枝一叶,正如同园艺家培养花木一样,故此,你把学校易名为“学园”。

穿着一件颇肮脏的老布长衫的鲁迅来了,沈雁冰来了,夏衍来了,叶圣陶、周建人、臧克家、刘大白、郑振铎……也来了,来了。当年的立达,群贤毕至,老少咸集。厚重的人文底蕴,奠定了名校的基础,也印证了“大师”乃名校之基。

风雨飘摇的年代总是伴随着多少无奈和忧伤,频发的国难让矢志献身教育的你疲于奔命。阴霾的拂晓,扬子江水滔滔,到处都是轰隆隆的枪炮。1932年“一·二八”事变,日军炮火将立达校舍一夜之间毁损殆尽。

正如同我们这个苦难民族的宿命,1933年蛱蝶穿花,绿茵遍地的季节,你东拼西凑筹来款子又重建立达,自己却积劳成疾,去世时年仅42岁。谁不溘然伤哉?三春沾化雨,八载共艰辛,再见无缘千古恨……这是谁的挽歌?悠远悲伤,感天动地。

立达的师生舍不得你离去啊,不愿葬你于公墓,而是把你葬在了蕾繁叶茂,流红滴翠的立达学园里。

在这诗一般的环境里,每天每天,你听,朗朗的书声从各个课室里飞出来,音符满天;你看,一张张青春活泼的笑脸,如同鲜花盛开在阳春三月里。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大半过世纪过去后。你回来了,回到邵东宋家塘石头岭上,你的骨气钙化成我脚下的一块块青石。在这青山绿水之间,卧着你年轻的灵魂。

巴金对你感叹道:“只要思想活着,开花结果,生命就不会结束。”是的,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我缓缓走下山坡。回首墓地,它已经隐没在一户农家的红墙青瓦之后。

我走的时候,宁静的阳光,穿透我身后一段长长的路程。

我走的时候,鲜花纷飘,落满了我的双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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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王先林点评:

“只要思想活着,开花结果,生命就不会结束。”这也许是最恰当的评价。
文章构思新奇,内容厚重,尤其主题催人奋进。

文章评论共[2]个
王先林-评论

很有功底的文章,问好作者。at:2008年03月28日 下午3:45

许杰-评论

多谢王兄点评。
中国现代史上最美的学校当属春晖,最有内涵的学校当属立达,
这两所学校都离不开这位五四运动的点火者--匡互生先生的艰苦卓绝的工作,更离不开那么多才华横溢的文人的鼎力合作。
at:2008年03月28日 下午4: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