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管子声在大河上响起天人之心

发表于-2008年03月30日 早上9:55评论-2条

管子声 在大河上响起 

伴着大河的波涛,夜空中远远传来一曲悠悠的哀怨之声。这不是狂风,不是波涛,而是携着生命,裹着生活而来的管子吹奏。管子声顺着河道在广袤的夜空回荡。孤独哀婉,凄厉深沉如泣如诉,让人心酸苦涩,如夜空茫茫无尽。

这是海潮寺,高高的海潮寺脚下,就是那条古老而奔流不息的大河。

寺庙的小院两棵年深日久的海红树,巨大的树冠在凄凉之极的冷风中护住了小院。这时,庙院房屋的一侧,现出了一片长方形的亮光,照出了守庙老人杨板汉的身影。他手中提着一盏灯,带上了门,向屋外走去。年年月月,天天夜晚,他都要像今夜那样为那些远行的人照亮,把灯挂在山墙上。

不一会儿,杨板汉伴着微弱的星光返回了屋子。

屋子里充满了潮湿,从灶火口射出的红光,像落山的太阳似的照着。对面墙上吊着一串串晒干了的海红片,泛着深红,它们的存在给小屋平添了几分生机。就在这些可爱的小巧玲珑的红色旁边,平躺着一支管子,杨板汉就是天天用它吹出那大河上盘旋的曲调,吹出他如河水一般浑,一般不平静,一般泛着点甜的一生。

光亮中可以看见杨板汉并不是孤身一人。还有一个二板汉正坐在小炕桌子旁边,油灯映照出这半大小子,露出一张嫩脸。

凑着灯火,二板汉全神贯注、一动不动地用小刀子凿刻着手中的羊腿骨,他要把它做成水烟袋送给老人。

“你看,做好了。”他走过去,坐在了杨板汉身边,高兴地把烟袋放在老人手中,说:“我要下河了。”

杨板汉躺在那里一声不吭,满腹忧郁地凝视着二板汉。

“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他露出吃惊的神色,不安地望着杨板汉。

杨板汉没有回答,似乎在自言自语:“下哇。”

“那我先不下了,留下和你作伴。”

杨板汉把管子放到二板汉的手中:

“拿着哇!”

“那你以后不吹啦?”

“我吹不动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二板汉木木地说:

“那我明天就走了!”他告诉杨板汉“到了河上,我会每天都吹……”

“我能听见……”

“真的?”

“真的。”

二板汉走了。

这是二板汉第一次下河,也是二板汉第一次这么具体地为自己规划理想,而这理想几乎伸手可及,近得叫人迫不及待,叫人心跳。但这理想是什么?一时半会儿他又说不清。古老木制的船只半浸在水中,地老天荒地浮动、飘荡着。船下岸边,女人们搅着活生生的黄水捶洗衣裳,飞溅的水花闪烁着黄色的斑斓,撩起行船人不了的思家情怀。下水的木船突然被卷进中流。身边袒露黑紫色胸膛的男人们紧划着桨板,胸膛和两臂的肌肉在有规律的节奏中,神秘地跳动,二板汉羡慕极了。

木船好像与大河化为一体,随着涌动的流水,呼啸而下。那些船只多数是运送煤炭,扳船汉都是年轻的大河人,他们摇着船乘风破浪前进。

夜和岸边小码头接纳着疲惫而又兴奋的人们。

二板汉,站在随着夜色降临而靠岸平缓地摇动着的船板上,他听见身边响起有力的脚步声,他抬头一看,只见是船老大和船上的人一起向村子里走去。

“喂!你们上哪儿去?”二板汉说,“这么黑上哪儿?”

“哎!二板汉,”船老大打趣地说道:“瞎问甚咧!慢慢儿就知道了,好好看着船,长大就知道了!”

扳船汉们就笑着,互相交换着放肆暧昧的眼色,一起消失在夜色笼罩下的沿河岸层层幽暗而温暖的星星点点的灯里。

二板汉朦胧地意识到他们去了哪儿,但是他又什么也不知道。船儿如摇篮,他和船儿睡了……

光阴悠悠逝去。

老人照例是更加老了,而年轻人却像一片茂盛的丛林长起。

“哎!二板汉,你咋就不想媳妇,走哇!”扳船汉们晃着揶揄着,他们的身影又消失在那熟悉的黑暗之中。

他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他只能坐在船头,望着夜空的月亮和星星,吹起他心爱的管子。每逢这个时候,二板汉觉得这个夜晚只剩下了自己,偶尔一颗不知名的星星在这条大河的边缘上升起,闪着明亮的光。接着,便慢慢地移向中天。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边吹着管子,一边仰望着天穹,星星就和大河一起静静地倾听。

突然,他停了下来,岸上那棵海红树后面,出现一个年轻的女子。管子声惊讶又羞怯地消失了。

挑着水桶的姑娘迎面走到河边,她弯下身子用手提着水桶在河里打水。

他瞪着两眼瞅着她。

她用桶顶着她的膝盖,她的左臂向外伸着,保持着平衡,浑身透着青春的活力和诱惑。二板汉平生第一次心头“砰砰”直跳。他看不清她的脸,在他的心目中,她是个比船老大婆姨还要好看的女子了。

二板汉为产生这样的感觉而吃惊,但是这种感觉是实在的,实在得让他亲近、让他心慌。

岸上的女子看到二板汉,脸蛋上露出个浅浅的笑。

她的脖子和双肩十分漂亮,那至关重要的五官简直就是精雕细刻。这女子也看见了二板汉的目光,他的注视就像抚摸,顷刻摸得她脸上火辣辣的;她用手抹了抹脸,仿佛二板汉刚才真的用手触摸,使她的脸变得通红了。

“你吹得真好听。”

这个时候,脸涨得通红的并不只是这个女子,二板汉的脸也红了。

“我……”二板汉不知道该说甚。

他像作贼被抓住了手似地突然从她身上收回了自己的眼光。想起刚才看见她时的那些念头,二板汉的心直跳,他连忙转过脸去。

她很快垂下头,羞答答的默不做声了,似乎是他的不好意思使得她迷惘。

二板汉莫名其妙地望着别的地方,他稳定住自己那不争气的心跳。怯怯地回头一看,那女子已经走了。他想从后头把她叫住,可到底也没有喊出声来。

二板汉伸展了双手,端详着自己的手指,心里盘

算着自己是不是就吹得那么好。

打那以后,每当船工们消失在神秘的灯光里,他总是坐在船头,吹着他的管子。他吹啊吹啊,吹得河水涨了又落,落了又涨;吹得月儿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吹得姑娘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她总是担着水桶,急匆匆地走来又走了。但每次都留下一个勾人灵魂的笑。低垂着头,脸色异常的滑润。看着她羞怯的样子,望着她红润的嘴唇,他想起了那些消失在黑暗之中的男人。

他难以自持了。不知不觉中跑到了码头上等她。果然,那女子已经从对面走过来。

我这是咋啦?咋又走到这儿了,这可咋呀!啊……他兀自奇怪着。抬眼一望,一片绿海重重地把他包围住,他又是站在那片海红树林里,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人。可是却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那女子脸上泛上了一抹红霞站在了面前。二板汉怔愣在那儿。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站着的女子,脸蛋,白里透红,溢着甜美,这会儿,在那儿又飞上了一朵红晕,直是让人爱煞!

女子抬起头,围巾摘了下来,两条辫子垂在胸前———这又是一个没想到的,前几次肯定是为了担水方便才藏在围巾里的,现在突然被放了下来,那两条辫子是那么乌黑、漆亮,在胸前摆动,好像在拨弄着二板汉的心。

“哎,你看甚哩?”

二板汉简直无地自容。这女子真是一点情面也不给留,叫人喘不过气来!可是他没办法回答,走也不是,站也不是。

“我看、看……”

“我走呀!”

那女子头一甩,大步走向河岸上,弯下腰身想把那两桶水担起来,可扁担勾住了一只水桶,另一只总是勾不上,所以一时间就是担不起来,而她又是慌了手脚,越是这样越勾不上。

“我给你担哇!”

二板汉猛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就像是吵架。

“寡哇你!”女子带笑骂着,葡萄似的黑眼却带着钩。

二板汉没再出声,却猛地提起了桶,这一下可不好了。当她挑起这一桶,正要挑另一桶时,这一桶又咚的一声倒了下去。

二板汉赶快扶住担子,让她钩好,把两边都挑好。她什么也没说,腰身子往下一沉就挑起来。二板汉一时不知道怎么帮她才好。竟然顺手提了一下手里的一只桶,这一来她失去了重心,几乎向前扑倒下去,不过她很快挺住了。

“哼,死人!”她低低说了一声就急步走了。见二板汉呆呆地望着她,远处飘来一阵开心的大笑。

欢喜上一个人,就会这么心神不定,就会茶饭不思,就会睡不着觉。最熬煎的是人想人。每一次来到这里,二板汉就急得手足无措。他等待着那个女子的出现,就像是他等待第一次下河那样急切。他透过树丛张望着,对她的想念越来越多,越来越强烈,想得心疼。而她总是像他想的那样出现在码头上。其实,到目前为止,二板汉还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清楚自己想要说的那些话,反而一张口就像吵架。

他只知道那女子的名字叫花眼。

他依然天天吹管子,花眼说他吹得好,他吹着管子等待花眼。

这是一个明丽清新的夜晚,一弯上弦月斜挂在半天,淡淡的清辉洒满了一河,照得波光粼粼。星星明灭着。有微微的凉风。花眼在岸边一动不动地坐着,她在等待着他的到来。管子声近了,人也越来越近了。花眼的脸更红了。她的脸早已是通红的了。

“花眼———我———”

他说着,顿了一下,喘了口气。他站在她面前,脸侧向一边,一只手握着管子。

“我昨天就来等过你。”

趁他还没来得及往下说的时候,花眼悄悄地说道。

二板汉激动起来,他伸出双手攫住了她的双肩。她身上只有一件衣裳,透过那层布料,他感受到她微微发颤的肌肉。

“我知道———这个我知道。”

他说道,怀着一种期待一种感激的心情。

她没有躲避。他稍稍用力摇了摇她的肩。

她缓缓地抬起了面孔,那张脸蛋就在他的胸前。眼睛睁得圆圆的。

二板汉拉住她的手拖拉着往前走。她没有抵抗,顺从地甚至是拖着他走去。

他们离开了小径,踏进了草丛里。

“你咋不吹了,人家爱听。”

她说道,像知更鸟似地喘着,脸蛋绯红。

二板汉的脸由于喜悦而涨得通红。他猛然抓住她的手。

她拉着他绕过了树丛,圆睁着两眼望着他。

“那就天天给你吹。”

二板汉脱下自己身上的衫子,叠了几折叠成了垫子让花眼在船头上坐了下来。他站在她的身边,紧紧

地拉着她的手。谁也不说话只能听见河水拍打船身发出的“哗啦哗啦”声。

起风了,一股清风送来了她身体的气息。

到眼前为止,二板汉还没有碰过女人。从打见了花眼,他才知道女人身子上的肉叫人亲。而男人的身子也发生着大的变化,变的那么火热、那么狂躁、那么坚硬又那么脆弱。心灵和身体一旦被打开,就如同打开了通向殿堂之门,看见了鲜艳的花朵和丰硕的果实。二板汉对这躁动的身体和心灵起先是吃惊、悸动;然后是欣喜、勇猛。这一切的发生让二板汉觉得活着就是有劲头!

“我今年二十一岁了,你多大?”

二板汉想也没想就问出个这话。

“我十八啦!你问这个想咋?……”

“想娶你哩哇!”说完这话,二板汉一下发现自己甚也不怕了。

“你说娶就能娶上?”

“那你说咋哇?是不是你有了人家了!?”二板汉的心又猛的跳了一下。

“要是有了咋呀?”花眼拿圆圆的眼睛瞪着他,那模样越发让人待见。

“那我也要,”下面本想说“娶你”,竟发现花眼的脸上扫过了一丝窃笑。

“二板汉……你要咋?说话呀!”

她缓缓地转过身子,一眼的柔情。

“我们相好。”

“看你说的些甚。”

“你咋不愿意?”

二板汉愣愣地瞪着她。

她也回应似地把脸转向他,眼睛里露出一种坚定的光芒,动人极了。

“只要你真心对我好。”她又加了一句。

“我一辈子对你好!”

月儿照着大河,照着木船,照着船上玉雕般的花眼和那红铜色的“身躯”。大河腾起一波波的激情,翻腾着、澎湃着、宣泄着。木船被推下波谷,被颠上浪尖,呻唤着:大河快把我撕碎吧!吞下吧!

然而,大河终于安静了。

夜色仍然那么美……

日子静静地流逝,夏天去了,秋天来到。

那是一个太阳落山后的秋夜。

木船停靠在岸边。二板汉突然搂住花眼,连连亲吻她的嘴唇。他那肌肉发达的胸脯和髋骨部紧紧压着她,有力的嘴唇在她的唇上撩起不可抗拒的新鲜欲望。她浑身软弱无力,仿佛全身的力量都消失殆尽,她觉得身体好像飘到一片高高悬浮在空中的云朵上去了,再也不属于自己了。

悬挂在夜空的月亮目睹了这一情景。笑着躲向云层的后面。

花眼定了定神,身上又有了力量。她用很大的劲从二板汉的怀抱中挣脱开来,但她仍然搂着他的脖子。“你亲我!”

他把她拉过去紧紧地搂着,亲吻着她的秀发。

“花眼,花眼……”

二板汉把花眼轻轻抱起来,走到船舱里面,把她放在船板上,用火辣辣的目光凝视着花眼。他的手在她身上摸索着,寻找着。他的手摸到她的胸前,拉开她那件红色的短袄。他那充满惊奇的目光使花眼全身震颤,呼吸急促。

二板汉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肩,然后移动到手臂上,好像在敬慕她那柔软白晰的玉体。一股渴望得到爱抚的欲望使她的心里产生一阵隐痛。他是她的人,是她一生的男人……

她开始很害羞,手指只是轻轻地碰碰他的身体。经过一阵狂云乱雨般的抚摸和亲吻后,花眼感觉到二板汉的手又回到她的腰部,花眼全身紧张起来,猛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片刻后,花眼一丝不挂地躺在二板汉面前。当他扑在她身上时,花眼不由吸进一大口气,紧紧咬住下唇。他慢慢地、尝试地高抬起身体,让自己进入一片未知的神秘,一层裹着爱之秘的云层。

她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躺在一个还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面前,任他享用自己的一切。她过去常常想到的是,只有在嫁给他以后,才会把自己送给一个男人———她的丈夫。

然而,现在世界变得多么简单:她就在他的船上,他是她的心上人,就在她的身旁。

花眼在轻轻地喘着,把面孔埋进二板汉那结实宽大的胸板上。

“花……花眼……”

“二……二板汉……”

花眼这么叫了一声,几乎同时地那声音就变成抽泣了。

“不要哭……好好的哭甚……”

“呜呜……”花眼倒是更起劲地哭起来。

“不要哭……你一定要等我……”

“我等……”

“那就不要哭……”

“我……害怕……”花眼确实体会到了一种莫可

名状的惧怕,可是她不知道自己怕的是甚。

就在这时,一阵轰鸣声从他们头顶掠过,接下来是出奇的平静。

“你听,小日本的飞机!”

八月过去,九月随着而来到。

二板汉要把花眼娶过来,他又出现在大河上。大河水很冷,越发的浑黄沉闷,并没有因为它的遥远而被战争遗忘。

小日本打过来了,二板汉的心越发着急。

他娶花眼的愿望就要变成现实,他每天都可以给她吹管子听了。现在的太阳正在河面上徐徐西沉,河水和天空一片腥红。他能感觉到汗水从皮肤里冒了出来,他的心跳加快了。

突然,一架日机在河道之间一抹狭窄的天空中盘旋,炸弹发出震耳的尖啸。木船被炸得粉身碎骨,破碎的小木块随着浪涛冲撞、翻腾,并且被抛向不同的方向。惨红的夕照将大河和天空照成一片血色。

一阵窒息之后,二板汉感到身上冰冷,脑子一片空白。不,不是空白,花眼的笑脸浮现在他的眼前,两条辫子垂在胸前,嘴边漾着甜盈盈的笑……

“花眼……”

二板汉无力地叫着她的名字。

一片昏暗之中,二板汉挣扎着不让自己沉下去。他下意识地向怀里摸索着,当他的手触摸到贴着身子的管子时,生出一阵欣慰。

他终于昏过去了。

二板汉好像从梦中醒来。心猛地跳了一下,浑身皮肤热辣辣的,好像在渗着汗。二板汉看清了并不迷迷茫茫的情景———这是个破败的房子,日光从一扇窗漏了进来,这是在哪里?

他霍然坐了起来。又无力地倒在炕上。他这一动,呀了一声,陡然恢复了知觉,剧烈的疼痛,他的一条腿上缠满了布子,他的腿受了伤。随后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味充满身边,好像是一种蒸气,不过分不出是什么气味。好像一个人喂他吃东西,粘粘的、热热的,也不知是甜还是咸。

面前是个他从来就没有见过的女人,她把他抱在怀里。好亮好亮的阳婆,刺得他眼睛睁也睁不开。那女人身上有一股特别的味道。对啦,就是这种蒸气味。他在这气味中,又昏昏地进入了梦境……

船被日本人给炸了,自己跳到水里……可是,这儿不是大河呀……于是,二板汉的记忆清晰起来了。我不是在船上,是在花眼家,是花眼救下了我,我没死!对,没死,他一下子坐起来,可他不能动。花眼,花眼呢?他大喊:“花眼———”

“哎呀,你可醒了!”

在院子里洗衣裳的一个女人,放下手里面的营生跑了进来,按住要起的二板汉。二板汉又闻到了那股从这个女人身上发散出来的气味,“花眼,花眼,我可又见到你了!”他紧紧地抱住女人。那女人脸一红。

“躺着哇,你可不能起来,你那条腿能保住就不赖了。”那女人笑了笑怕了拍二板汉的胸口说。

二板汉看着她。她的面孔离他不过一尺来远。她微微低着头,眼睛大胆地看着他,好圆好圆的,轮廓那么清楚,那么动人。可她不是花眼。先前以为是梦里的那些情境,原来是真实的,特别是那种淡淡的香醇味儿———他明白了,那是女人的味。

“是你把我抬回来的?”知道是这样,可他还是问了一声。

“你这后生,那天可把我给吓灰了,我遇见你那会儿天快黑了,也不知道甚时候把你给冲到河滩上的。就和个死人一样,动也不动。我还以为你活不成了。”说着麻利地给他掖了掖被角。

二板汉的腿一阵生疼,不由去摸,才发现自己下身一丝不挂,只有一条大腿根上缠满了布带。他不由脸红了:

“大姐……”

“我叫白女子。行啦,你再睡哇。我还有营生。”白女子也不好意思地说。转身离去。

“大姐,你知道我们船上的人……”

“听人家说,你那条船上的人全没了,血流了半条河。可可怜了!我约摸着你今前晌能醒过来,真个就醒过来了。哎,对啦,你叫个甚?”

“二板汉。”他正思虑着和花眼定下的日子。

“那你先喝上一碗粥,说话说着就给忘记了,我这就去取。”

白女子说着就转身出了门。二板汉突然觉得又渴又饿,至少有三天三夜没吃没喝了。很快白女子就回来了,她手上的碗还冒着一股热气。

第二次醒来,已是掌灯时分。房门没关,透进来一抹微黄的光,外间凳子上坐着的白女子正在补缝衣裳。对面的灯影下是个小女娃,也在聚精会神地缝着手里头的布布。

白女子听见动静走进里屋:

“醒来啦?小杏儿,你把衣裳给递过来。”白女子叫那个小女娃。“好些了哇?”

“好些了。”

“你的衣裳洗净了,换上,咱们就吃饭。”

小杏儿很快就取来一叠子衣裳,叠得整整齐齐。那正是二板汉原来穿的衣裳。

二板汉接过小杏儿拿来的衣裤,摸了摸她的头说“你叫个小杏儿?”

“嗯。”

“多大啦?”

“5岁。那你多大啦?”

“你看这闺女,见了个人没大没小,快走开哇。”

“就不,”小杏儿淘气地看着二板汉。

“二板汉。”白女子端着木盘走来:“来哇,来吃饭哇。”

炕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碗筷,碗里的热气腾腾而上,正中有两盘菜,一个是腌芥菜,一个是南瓜炖山药。

“不怕你笑话,没甚好吃的,就这么凑合着吃哇。”

“我给你家添上麻烦了……”

“别说这些,有我们吃的就有你吃的。是吧小杏儿?”

“嗯,”小杏儿看着娘懂事地点点头。

“粮食不收,没个好吃上的,能给你喝上些粥就够好的啦。”

二板汉心里越发不安。

“你还不知道,我听人家说这两天河上又有船挨炸,连城关也被小日本鬼炸了……如今都没人敢行船了。”

“啊……”二板汉咬牙叹息。

“你真是个命大人。”

二板汉低下了头:“大姐,大哥呢?”

“死啦,连小杏儿的面也没见上就死了。”白女子神色黯然。

破烂的房子,孤苦无依的娘两个,这种情形让二板汉怜惜,他不忍心听下去。把碗递给小杏儿。小杏儿看着娘的脸,“呼噜呼噜”地喝起来。

二板汉越发不知道怎样才能宽慰她们娘俩。他看着小杏儿,看着白女子。

小杏儿放下碗:“你还走不走了?你就当我大吧!人家都有大就我没……”白女子一下红了脸:“死女子,胡说些甚!”一掌打在小杏儿的屁股上。小杏儿“哇”地一声哭了。

二板汉一把拉过小杏儿:“大姐!”

白女子搂过孩子,紧紧抱在怀里,一双泪眼,深深地看着二板汉。

二板汉拖着伤腿度过了有生以来最清静,最温暖,也最不安的一段日子。当他的伤有了好转的时候,干起了这个家的全部活计。在歇下的时候,他给小杏儿吹管子,常常一吹就是一个后晌,觉不出时间在飞逝。小杏儿总是缠着让他教给她怎么吹,有时候她竟趴在二板汉的腿旁边睡着了。

白女子看见他们在一起时,就想,要是她爹活着,她也该是这个样子。想到这不由的脸红了。

她照着镜子梳头,忽然觉得自己并不难看,她把几年不用的镜子擦得雪亮。

她在河边洗衣裳。洗着洗着,她怀疑自己不是在河边,是在月光底下听他吹管子。可是当她发现那并不是在月光下时,竟迟了,手里的衣裳早已经让河水给冲走了。

事情是在她毫无知觉间发生的,好像心里有了一个妖魔,在不知不觉地支使着她,控制着她。

它,那个缠着她的妖魔,是在那个风雨之夜醒过来的。

那个黑夜,风一股劲地刮着,雨打在窗台上。那是让人心里不清静的风和雨。雨声夹着

大河水涛声。

白女子着了魔,拿起灯,走进后屋。

在这后屋里,掀起了一场风暴……

二板汉突然从沉睡中醒来。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美貌的女人面孔。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热切地呼唤着“花眼,过来,过来呀!哥想你哩!”花眼没过来,滴在脸上的泪水使他清醒了。那是白女子,他太熟悉这张脸了。

他想起了刚来到这里,她替他擦去脸上的血渍,替他在伤口处上药、换洗。他每次感受到她的眼神,他心里都觉到了什么,一时也说不清。只是晓得那眼光诉说着温情。

那眼光,那温情……

那一切到底是什么呢?

白女子在哭。她把他的手抱在胸前嘤嘤地啜泣。

二板汉吓了一跳,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只是觉得一阵心慌意乱。

“大姐……你这是咋啦……”

“……”

只有风声、雨声、河水声。

“我哪做得不对……是不是我让你们……”

她摇头。

在雨声、风声、河水声里,她不哭了也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他。

她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你看,我是不是老了?”

他望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摇摇头:“不,你不老。”说完就有些后悔。

白女子听了,眼里放出了光:“二板汉……我,…

…小杏儿不让你走了……”

“可是,我不能够的……”

“因为甚?”

“我……我不能不回去……”

“你在家有个相好的?”

“嗯。”

“是不是她长得比我好看?”

“你和她,都好看。”

“那是个花眼!”

“花眼!”二板汉心口猛地一震。

“看你,咋脸色都变了。”

“你咋晓得的?”

“是你在梦里念叨的哇。”白女子有些黯然地。

白女子在炕沿边坐着,低着头似乎有些羞涩。那一头的黑发,在后脑挽了一个髻,髻边别着一朵粉红色海棠花,白净的肤色衬着乌黑的头发和一张丰满润滑的嘴。上身是红花布衫,裤子则是黑的,脚上还穿着绣了花的布鞋。这是白女子多少年来第一次细心穿戴。经过这么一打扮,整个的人都变了样,是二板汉既熟悉又陌生的。他虽然没敢多看她一眼,但在短短的几瞥里,已经看出白女子好像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成熟女人的魅力,放着一种光彩,令人目眩神迷。

河边长大的女人看惯了晒得黑乎乎的男人,闻惯了男人身上带着水渍的汗水味。

白女子伸出手,几乎是有些畏惧地轻轻抚摸着二板汉的面庞。很久以来,她从他的身体里感到一种自己以为失去了的渴望……

她把他的手指和她的手指交缠在一起。她每天都强制自己,不要老是想着把自己的身子同二板汉的身子交缠在一起。然而她又是那么的强烈地要让人折腾,她要他!

她开始脱他的上衣,裤子。

她捏住二板汉的大手,把它紧紧贴在自己的大腿上。

她分开他,弯身在他的上方,跪在炕上,让她那对丰满而富有弹性的ru*房豁然暴露在外。她闭上眼睛,她觉得她身体内的东西在往外倾倒,她的身体开始抽搐。

二板汉也恍恍惚惚,仿佛是在梦中。他眼前晃动着的是白女子暴露无遗的两只ru*房,突然,ru*房向他的嘴移来。二板汉的呼吸变得急促不匀,他猛然翻起身来,紧紧压住这个如此狂热、如此迷人的女人。

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尽管他和花眼十分的亲密,但是,他从来没有体验到这样的感觉。

她抱住他。

二板汉知道她要什么。

白女子的身子还是那样冲动,整个身体充满了渴望。刹那间,激情奔腾而出。她如饥似渴地抚摸着他的腰背,蠕动着、呻吟着。

二板汉健壮厚实、肌肉丰满的胸部贴着她,遮了个严严实实。他的嘴贴在她的腮帮上,舌头触着她的耳朵。他挪动一下身子,抬头仔细望着她。

蓦地———他看到了另一双眼睛———那双瞪得好圆好圆的花眼。二板汉紧闭了双眼,一动不动了。

突如其来的冷却使白女子目瞪口呆,羞愧万分。

“你不想,你不想要我?”她这么一问,跟他的眼睛相遇了。

白女子并没有屈服。

“给我一次……一次就行。今天、明天,我们好好过一天,再过一天。行不行?”她把他抱住。拼命的亲他,亲遍他的头、眼、鼻子、面颊、嘴唇……

二板汉被她的激情冲撞着、激励着、燃烧着。他被她火一般的热情煽动,被她神秘的欲望刺激。噢!白女子……你是这么让人要命……二板汉在心里头叫着。他向她扑过去,他要做她的男人。白女子手指灵敏地由他的肩膀滑向他的胸膛,再向下滑到腰际,在那既熟悉又不熟悉的形状和纹理上徘徊,直到她心满意足,对他的身体不再陌生。

二板汉伸直腰,屏住呼吸,合上了双眼。

“睁开哇!”白女子柔声说。她知道他能从她的身体里获得不可抗拒的力量。他眼开眼睛,面对着又一个挑战。

“白女子……我的白女子……”

二板汉终于挺身而起。

霎时间,白女子滑腻富有弹性的胴体赤luo裸呈现在他眼前。他用灼人的目光扫遍她的全身各个部位。美妙无比的肌肤散发出诱人的香甜。白女子如饥似渴的情欲使皮肤抖动起来。她渴望得到爱,渴望得到男人。这渴望使她感到一阵晕眩。

白女子的颤动让二板汉身体里的血液奔腾,他不知道自己的体内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如此高涨的激情,掀起如此狂热的风暴。在他心中一切已经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眼前这个女人了……

他们让自己的身体在享受中放肆,一任青春热血奔腾……鲜红美丽的花瓣在他们的周边散落着。她是百分之一百地清醇———那是自然的;他是百分之一百的强悍———那是当然的。这么执着这么坦荡的大河、黄土地孕育出来的男女,就那样久久地交缠着,他们把自己全部交给了对方。

然而,每当二板汉那血的沸腾,终究也平息下来

之后,他又想起那个海红树下,同样把自己交给他的女子。

来到白女子家已近三个月,起先是在河上飘流,死里逃生,以后腿伤一直不能行走,身体也衰弱。体力恢复了以后,大河又封了冻,不能回家。如今眼看着能走了,可能开口说那个“走”字吗?

时间就这么拖下去。可从他不时流露出来的不安中,感觉到什么,因此,有时竟很少说话。而每逢两个人在一起,他总禁不住以百倍的力量去报答她,他负疚地还着感情的债务。

大河一夜不绝的涛声,平缓有力而绵长……

六个月之后,二板汉终于又踏上了去花眼家的那条路。

脑子里有无数的思绪,也有数不清的感触,不知是悲是喜,也好像是亦悲亦喜,心里头突突直跳,却又难禁一种怯怯之情。有一点是不容否认的,那就是归心似箭。快回去,快些回去,花眼不知道在怎样等着哩,映现在眼前的老是花眼那张白里透着粉的、清秀的面孔。不知咋地,近来一想起她,都是那张额角有汗渍,额角边、腮边的几绺头发被汗水粘在皮肤上的侧脸。

一下船,他就跨开了大步子往那条牛车路走去。他的步伐越跨越大,差不多是连走带跑了。

他很快就来到花眼家,人们告诉他花眼走了。她等不上他的音信,赶上冻前就到城关找他去了。

现在,二板汉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那就是回家。然而当他终于看见不远处的河岸上,横躺着的古墙和小县城时,他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城关变成了一个瓦砾场。碎砖烂瓦中,残破的门洞,几乎家家贴了白纸。他的心一下提到半空,急步朝西城的边墙跑去。他的家就是在厚厚边墙上挖出的窑洞。

伤腿又在隐隐作痛了,但爬到海潮寺的土坡上,在暮色中看到自己窑窗上的灯光时,不由全身瘫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好了,总算有人,总算有灯,总算找回自己的家,总算能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了!

“花眼,我的花眼,亏你一个人带着身子,咋找到了这里?我叫你吃苦了!”二板汉准备把一切失去的给她补回来,人一旦相爱,什么都觉得为对方做的不够。他太爱她了!二板汉脑子里变出了一个活生生的女子。她系着头巾,穿着粗布衫,挑着担子,在河边上来回自如……

二板汉一口气跑到屋子前面,正要推门,却突然听到了从屋子里传出来的小孩子的哭声。

二板汉站在窗口,斜着身子往里看。

屋子里的情形让他大吃一惊:一个男人!是,一个男人躺在炕上的饭桌边,两只手托着个孩子正在逗着玩耍。

“不用闹了,你快让他睡哇。”说话的那个女人正是花眼。

男人把孩子从他身上放了下来。孩子的小脸和双臂都那么红润。男人从炕上坐起来。“你如今该睡觉了,给,找你妈去哇。”他疼爱地看着孩子。就在这一瞬间,二板汉认出了那男人是自己的哥哥。

他看到他的哥哥从炕上下来,他见老了,但显得从容、满足。面孔被灯光映得通红:“你说二板汉还能不能回来?他要回来,这可该咋……”

花眼脸上带着既温柔又担心的神情亲吻着怀抱中的孩子。

“是啊!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了?是死是活也该有个信才是。”

他的哥哥俯下身子去看着孩子。

“不管咋,我们也要把他这根独苗养活好,养活大!”

什么?那是我的孩子?

这一切来得那么快,他一下子失去了感觉,也没有了痛苦。他直挺挺地站在那儿。

灯熄灭了,门关上了。

他立在屋子门外,一动不动,……他在这儿做什么呢?

他和花眼和他的儿子相距仅一步之遥。他只需走近一步,就能将他们搂在自己的怀中,就能再次走近天堂。可是这一步,他迈不出,他无法逾越。那是他的哥哥,他对他的情分是那么样的深。他不忍心让他的哥哥再去受苦、受煎熬……

自从他懂得什么是爱情以来,他一步一步体会到的所有感情现在似乎都凝聚在一起,化为一种冲动,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它们搅拌成一团,相互冲突着。当他知道那孩子是他的儿子的时候,他无头绪地责怪着他的哥哥:他为什么回来,为什么要和花眼生活在一起?

但是他在想花眼!眼皮底下浮现出他们二人的悲欢离合……五月里那个美妙的夜晚,离今天已有两年之久了,她给了他少女的瑰宝。那时她还是个青杏似的姑娘,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那么的让人爱见。接着是离别,他被炸了。她苦苦地等啊等啊,一个女人等待一个男人,而且还是一个怀了身孕的姑娘。她孤孤单单,千等万等,却是始终不见他的人影。都说船出了事,他被炸死了。他的哥哥却回来了。接下来,他死里逃生盼望着与她团聚。几个月以来,他怀着一颗痛苦

的心,无用的心!还是想他看到花眼会是怎样的震惊样子,他会张开手臂,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突然,他像被匕首刺伤那样,痛苦到了极点。这就是老天给他安排的命运:他不能再爱她了!他双手按着胸口,差一些晕倒,胸部像被针刺一样难受。他不能再爱她了!他心中反复重复着这句话。这种抱怨充斥了他的心底,充斥了他那空空洞洞的头脑。他的耳朵轰鸣着,他断定他今后就将在这种痛苦中生活了。他将手从胸口拿开,开始摇摇晃晃地向后退着。

“又下雨了……”花眼看着昏黄一片的窗外,自言自语了一声。

她的眼睛望向炕上,男人睡了,她的儿子也睡了,他们俩睡在一个被窝里,儿子的一双小手紧紧抠着男人的半张脸,睡得那么香甜,那么踏实……

“这难道就是我的命?”没有雨声,只有微微的水滴声传入耳畔,那是滴房檐声。

当花眼听到自己心上人二板汉的船在河上遭遇不幸时,浮在她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死。自从那天黑夜,在船上被二板汉紧紧抱住身子时,她就下了决心。此生就只有他这个人了。

然而有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惟一的一个人,就这样离开了她;这样一双臂膀,惟一的一双臂膀竟然会永远不再来抱她,用力地箍紧她的身子。原来,到头来只是一场梦。就是梦也不该破灭得这么快呀……我的命咋这么苦呀?也许这些都是命中注定的。

炕上传来儿子睡梦中稚嫩的笑声。不一会儿,房屋变得默无声息了。外面的雨还在下着,似乎对花眼的忧伤漠不关心。

蓦地,她站起身来,鼻子一酸,哽咽起来,跳下炕,打开门,也不管蓬乱的头发和被眼泪打湿的面颊,冲出院子,匆匆向河边跑去。

院子里一片灰蒙蒙,凉气袭人,雨冲洗着她的脸,浸湿了她的上衣。但是,雨不能奈何她,不能压倒她想念二板汉的苦心。世上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挡她来到二板汉的身边……每逢想起二板汉,她就来到河边,她觉得那就是二板汉可能出现的地方。她迟早要把他等回来!

她打一开始就不相信二板汉会这么样离开她。她觉得他不会死,因为他说过要她等着他。也许他眼下是病了,或者是受了伤,不能来找她。还有一件事她谁也没说,那就是她那越来越显形的肚子,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娃娃。那是他和她的,无论如何她也要叫他看上自己的娃娃。

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后,花眼终于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是的,我要活下去!我要去找他!就是死也要死到一起。

收拾起东西,苦命的她上路了。人生路不熟,城关在哪儿呢?

人们告诉她,顺着河往上流走。她就这样出发了。她认定,二板汉———他就在前面等着她呢。

花眼整整走了半个多月,那天她终于走到了海潮寺脚下。她在大河边找到了二板汉的家。她在那儿安顿下来,等着二板汉回来。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耳边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花眼欣喜若狂地扑向门口:“二板汉,是我的二板汉回来了!”然而,那不是二板汉,是二板汉的哥哥。

他们找啊等啊,等到的还是那句话:“他被炸死了!”

那一时刻,花眼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她哭着喊着向那条大河扑去。

“二板汉,没有你我实在无法活下去呀……”

她终于投入了大河的怀抱,她要在那滚滚的大河浪涛中寻觅她的二板汉。

“花眼,花眼……”

她听见二板汉在叫她,她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儿想她、念她。她是他的女人。

当她醒过来发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她是那么的悲伤,那么的不情愿。她睁开眼,绝望地望着这个无情的世界———好大好大的一张面孔盖在了她脸上,遮住了整个视线。然后,那张面孔渐渐缩小了,她看到了蓝天,在那蓝天中心的是一张不熟悉的面孔,他认出是二板汉的哥哥。他把她背了回来。

“哎呀!你不要管我,叫我死,我不想活着,你不要管,不要你管……”

花眼哭着、喊着、捶着二板汉他哥的背脊。所有发生过的事在她脑子里映现出来。于是她明白了所发生的事情———那再也不会是二板汉的身子了,她再也不会搂着她、亲着她、让着她、逗着她,给她吹管子了。她吃力地撑起了上身,她想让那条河淹没自己的悲苦。不幸的是背着她的那个男人紧紧地拽着她,使她一下都动弹不得。她的眼泪决了堤般地迸涌而下。

“二板汉!二板汉!这是因为甚?因为甚呀?二板汉,你真的不再管我了?”

“你不能死。因为你怀着二板汉的孩子,我们杨家的后代。”哥哥说。

她不自觉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是啊,二板汉就在自己的肚子里。”

她现在已经不是先前的那个她了。她有着一种好

好活下去的坚定信念,善良的大哥给了她和儿子一个安身的家,她为自己的男人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给了她活下去的信念。在希望中受苦、受煎熬,她甘心,她情愿,没有人能够享有她这份少有的情爱———那不仅仅是她的儿子,那还是她的二板汉。那是任何一种感情都不能替代的爱,她要守着他,一辈子守着他们的儿子。

一道闪电划过了长空,宛若横空飞过的闪着磷光的翅翼,紧接着空中滚过了隆隆的沉雷,暴风雨来临了。

二板汉面若死灰,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几步。这时,从他身后的东方亮起了闪电,轰响随之而来。他只觉得喉头哽咽,头晕目眩,好像马上就要栽倒在地上了。

一粒豆大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风在呼啸着,吹遍了每一个角落,树干儿整个晃着,小树枝互相磨擦着。二板汉稳住了他那瑟瑟发抖的身子。雨真正下起来,雨水顺着二板汉的后背嗖嗖往下流着。终于,他被淋得像只落汤鸡,雨水浸泡着衣服,从云端落下的雨滴接连不断地直泻到他的身上。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办,他的脚步软弱无力,他竭力用眼睛望着他生命中的大河,现在它已经在雨的冲击之下变得模糊不清了。浑浊的浪涛,旋转成一股又一股的雄风,惊心动魄的漩涡从脚下以排山倒海之势奔向远方。漩涡拥着重新激起的漩涡向他猛烈地冲来,卷起的风和雨凝重而苦涩。终于,他向旁边一歪,倒了下去。

二板汉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连绵的浓云布满了天空,把天穹遮盖的严严实实;远处,海潮寺在黑色的穹窿下,显得那么凄凉。周围的黑暗与那沉沉的轮廓相呼应,使它显得多了一些苦涩。他的目光正望着那一片苦涩。

“海潮寺!”他仿佛一个无家可归的人突然间见到了自己的亲人,是那样的亲切,他知道那里才是他真正的惟一的家了。

海潮寺像个温暖的家向他敞开着。二板汉穿过被炸塌的荒凉的院子,不安地喊着:“师傅,师傅……”

屋中一片寂静。

窗边有道细小的窄缝,透过一片灰蒙蒙的光束,整个房间阴森森的。二板汉走向光束,摸索着点着了桌子上的那盏灯。灰黄的光线照着后墙。

二板汉的对面是墙壁!墙上挂着那熟悉的一串串的海红干……在它们下面是上面落满了尘土的水烟袋管。二板汉见到这情景,心里一阵惊悸。师傅死了,要不,他是不会留下这烟袋的。这时,二板汉好像听到了管子声、风吹树木声、师傅说话声、还有那河水声……

油耗完了,房子里一片黑暗,到处是阴影。

二板汉从恍惚中醒来,回到了现实中。他痛苦地取出师傅留给他的管子吹了起来。心里念叨着:“师傅,我给你吹,不管你走到哪儿都能听见……”

泪水顺着管子流了下来。

这天夜里,花眼说他听见了,听见二板汉在吹管子。大哥怜惜地把他搂过来:“哎!可怜的花眼,你又在想他了……”

海潮寺的院门打开了。东方刚刚发白。

二板汉环顾四野,只见到处是心酸。临河一侧,海潮寺脚下山岩差错,被河水冲刷得光滑乌亮;荒原的一侧,遍野黄土,由于风吹日晒,变得更黄。

他再一次来到河边,站在海红树后远远望了望那边墙上的窑洞,那原来的家。四周静极了,灰蒙蒙的雾霭,他的家变得模糊不清。

二板汉知道这是最后一眼看自己的亲人了,他抵御着镂心刻骨般的痛苦。然而,在这痛苦中隐隐约约含着一丝慰藉,他知道他的哥哥对花眼对他和儿子的爱是牢固的,正是因为这个,他放过了心胸里苦缠着他的无尽的离别之苦。他不用再为他们揪心,他也不要他们再惦记着他。

别了,海潮寺———;别了———花眼;别了,家乡的山山水水———。

他要走,走到远远的地方,永远不再回来。他没有什么可埋怨的,不管怎么样,他知道花眼有了着落,为了花眼,他可以心碎肠断,去承受永久的孤独……为了花眼,他宁愿付出一千次代价!他揣着他心爱的管子,怀抱着破碎的满足感和满心的依恋,离开了他的家。

感伤常常是一个人歇息的地方,尤其是年轻人。在那儿,人们常常能得到治疗伤痛的机会。二板汉离开家,离开了海潮寺,离开了他最亲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往哪儿去,也不知道哪儿是自己的栖身之地。

他漫无目的地顺着大河向前。恕吼的风、漆黑的夜,漫无目的地走着……

当那条小路,紧挨着它左边的那条河,河边一堵墙里的农屋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二板汉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白女子家。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他还有个家呀!

他想从他眼前看见那张热烈的、宽容的、美丽的脸。可是他没有看见。

他不由想起那天他走出老远老远回头了望时,她还一个人留在门口。那瘦楞楞的身子,那满脸的凄惶和留恋,那孤独无依的身影,在满地的荒凉中,久久地久久地就那样站着……

二板汉的心激烈地跳起来。怎么会呢,我怎么会来到这儿呢?为什么不呢?这矮小的房子里有救过他命的人;有全身心爱着他的人;有他曾经狂热地搂抱过的人。那是他的女人,她纤纤的肩胛,软软的肌肉,却有着一股狂野的力量。那股狂野的力量每时每刻冲击着他的身体,撩拨起他的心火,让他没完没了地想着她,要着她。这一切都还那么清晰地留在他的全身每一块皮肤上。白女子,我回转来了,你不是说和我过上三天五天就行了吗?这回我就不走了,我们过上它一辈子……他在准备着要倾诉的话。不用,甚也不用说,就和走时一样,把她紧紧抱住,紧紧抱住,永不分离!

二板汉已经失去了花眼,他不能再失去白女子。他要用自己有限的生命无限地去帮助、爱护她。

然而门前没有她的影子!

他跑到院子里面,还是一个人也没有。

“白女子,”他喊了一声。没人回答,也听不到任何动静。“白女子,是我,二板汉。”然后,他向屋子里冲去。门敞开着,他立在门外,心在突突地跳动。

一股发霉潮湿的气味扑鼻而来,屋子房顶上炸了一个好大的洞,后墙的半边也倒塌了。

“白女子……”

眼前的光景使得二板汉愣住了。房屋顶上炸落下来的砖瓦泥土像是一座坟墓高高堆起在土炕上,屋子里四周散落着破旧的碎木和杂物。

二板汉跨过门槛冲了进去。他脑子里轰然地响成一片。她们在哪儿了?她们在哪儿?

“白女子!白女子!”他发疯似地喊着。

“小杏儿!小杏儿!你们在哪儿!”

二板汉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两眼直直地望着这一切,他那双已经不会再流泪的双眼睁大着,眼神空洞,只是定定地凝视着前面的一点。是这突如其来的可怕的事情使得他整个地失去了自己。

“白女子!小杏儿!你们到底在哪儿呀?”好一会儿,他才叫着伸出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

“不!”他摇着头大声呼叫。“不……”他再一次打破窒息般的寂静。

忽然,二板汉觉得身子后面有只小手在轻轻地拉着他,另一只胳膊搂住了他的腿。同时耳边传来怯怯的声音:

“舅舅!舅舅……”

“小杏儿!小杏儿!是你吗?”

他看见小杏儿抱着妈妈的衣服哭着,像是吓傻了一样张大了嘴使劲抽着气。一会儿,泪水从她小脸蛋上流了下来。她浑身上下沾满了血渍。

“舅舅……”

二板汉突然觉得一阵恐惧袭来,他知道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小杏儿,不要怕,我在这。”

小杏儿突然使出超人的气力,朝二板汉身上扑过去,与此同时大声地哭了起来。

他轻轻地抱起小杏儿,低低地叫着“小杏儿!”

他伸出手摸索着小杏儿的额头,小杏儿猛地把他的手拉着,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倒在了他的怀抱之中。血从她那幼小的身子和稚嫩的脸上流出来,小杏儿浑身上下伤痕累累,二板汉心疼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是怎么活过来的。这会儿,小杏儿躺在他怀中一动不动了。

“小杏儿,妈妈呢?妈妈在哪儿?”二板汉扳起小杏儿的身子问。

“在那儿!”小杏儿用手指着炕上那个像是坟墓的土堆。

“在哪儿?”

“在那!”

小杏儿的身子从二板汉的胳膊弯里滑了下去。

二板汉无言地跪了下去。

就在这时,有一股锐猛的力量从二板汉的体腔里冲出来———他想起白女子俊俏健美的脸,想起她充满活力的身子和那柔软的肌肤,就是在这个炕上,微微升腾着一股动人心魄的,叫人闻不够的香气。然而,这么一个亲近的人,竟然一下子就死了。要是这会儿她不是这样,她就知道他不会再离开她。他情愿再遇一次难,让她来照顾他,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可是,那种幸福,已经没他的份儿了……

突然,仿佛乌云遮住了天空,他的恨一下子将整个心灵占据了。

“不!”他狂叫一声。心灵的创伤已经把他折磨得神志不清,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只见他狂怒不已,用尽全身的气力拼命地挖掘着那个土堆,他不停地挖啊挖啊……

“全怨我,全是怨我!我要是不走,我要是不走……我为什么非要走!为什么!”他歇斯底里,两眼喷火。

“白女子,你答应我一声,你再答应我一声呀。”

白女子不再回应。

“你不管我了!真的不再管我了!”

二板汉心如刀绞,他惟一的想法就是不停地挖啊挖啊……终于他倒了下去,把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土

里,哽咽着连气也喘不过来。

他想到了死。

“舅舅!舅舅……”那个稚嫩的声音又在二板汉耳边响起。

二板汉听到小杏儿的声音,他忽然从死沉沉的麻木状态中和完全孤独的感觉中醒来了。他抬起头来,把小杏儿拉到自己怀中。他能感觉到小杏儿细弱的心脏跳动和脉搏的跳动。突然,他的内心涌起了阵阵骨肉的激情,这激情让他和小杏儿的心脏、脉搏一起跳动。他不想死了!希望爬上了他的心头,犹如一溪山泉水浸润着他的胸膛,他哽咽着说道:

“不!小杏儿,不要叫舅舅,叫大!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亲大!”

二板汉的内心充满了感激,他感激老天把小杏儿送到他身边……既然老天送来了小杏儿,他就决不抛弃这孩子。永远不抛弃她!

小杏儿那美丽的眼睛闪出了依恋和幸福。她轻轻地叫着:“大大,我的亲大……”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黄昏,没有比这个季节的这个时候更加沉寂的景色了。雪原上,只有那古墙直直地立着。它们都笼罩在一片昏黄之中,倘若说天地间还存有一丝间隙的话,那就是那些残留古墙了。倘若说有什么比这些古城墙更朦胧的话,那就是它脚下躺着的那条河了。

边墙的顶端起伏的凹口,才使得这幅静止的画面有了生的气象。

雪变小了。刚才落了无数雪花的地方现在只落下几片了,因此,天空和这大河才有了几片雪花的空间。这里,有两个人影在沿河移动着。

从那素白世界烘托出的身影的轮廓上,你会发现那两个人影一高一矮。

那两个身影慢慢走着,是那么的吃力,因为这场雪来的太突然,雪深已经超过了小腿。就在这个时候,那其中一个矮小的身影在轻轻地数着:“一。二。三。”在她每数一声之间,那小身影跟着向前挪动一下,挪动中渐渐看清了小杏儿的身影。显然她是在数着古城墙的凹口。那“三”字指的正好是与她形成平行的从尽头数起的第三个凹口。

二板汉和小杏儿的身影在这里停了下来。小杏儿放开拉着二板汉的手,弯下身子,捧起雪,揉成一个雪团,把它扔向离凹口很远很远的大河上。

扔了一个又一个,那雪团越扔越近。

终于,小杏儿抬起头拉着二板汉的手:

“大,我走不动了。”她说道。

二板汉握着小杏儿冰冷的双手,看看天上即将停下来的雪花。

“给你吹管子哇,吹着就能走动了。”

二板汉原先那满月般的脸庞变得瘦削无比,年轻的鬓角堆砌着白发。“来!大把你搂上!”说着举起小杏儿,让她坐在自己肩上。

“咱们上哪儿去?”小杏儿一脸茫然。

二板汉从怀里摸索出他那只管子,用心爱的眼神看着它。

“上河那边!”

他头也没往起抬,出神地望着管子一动也不动,仿佛那管子就是他生活的全部意义,是他生命最终的依托。

“河那边是哪儿?”

小杏儿靠着二板汉的腿,两眼望着河的那一边,天真地问。

“有一座山。”

“一座山?”

“嗯,一座山。”

“一座什么样的山?”

“一座清凉山。”

管子声悠悠缓缓地响起来了。

如今,二板汉的心中装着他的小杏儿和他的管子,他觉得他们与他的心灵相通,于是,他不再感到凄楚、悲凉、无望和孤独。他要用自己的生命去热爱、追求、体会那个新的管子生活。

朦胧的天,朦胧的地,朦胧的大河,朦胧的身影,朦胧的世界,最终那管子声在一片朦胧之中朦胧。

依偎着的两个身影缓缓地向着那座清凉山走去,走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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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牛尾帚点评:

这是一支凄美的乐曲,它响在河上,空中,也响在人的心灵深处。
文章很深沉,苦难中的欢乐,欢乐中的苦难,交织出一幅震撼的画面。
是爱,就不能忘,就不该舍。但又有啥法不忘不舍呢?那是无奈,只能是无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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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共[2]个
牛尾帚-评论

这是一支凄美的乐曲,它响在河上,空中,也响在人的心灵深处。
文章很深沉,苦难中的欢乐,欢乐中的苦难,交织出一幅震撼的画面。
是爱,就不能忘,就不该舍。但又有啥法不忘不舍呢?那是无奈,只能是无奈呀!at:2008年03月30日 下午6:08

寄遥-评论

震撼!拜读大作了!at:2008年03月31日 中午12: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