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刚那年我15岁，上初三。在此之前，我的生活一片灰暗，虽然一直品学兼优，但是家庭让我很压抑。我是个内心浪漫、敏感而早熟的女孩，家中的无常气氛使我的童年充满孤独与恐惧。这也让我在学习上格外的努力，本能地想在书中寻找安慰和力量。升入初三，学校组织了一个快班，全年级的尖子生都聚在了一起，班级的气氛也陡然紧张起来。那是1978年秋天的事。我家这时炕上躺着两个病人——妈妈和弟弟。我要承担的家务可想而知。可是大家还是选我做班长。我本来是不想干的，但是老师一再做工作。那时候，因为大家都想抓紧时间学习，没人愿意当班干部。而我，一直都是先进典型，我不干让谁干呢？拖了一个月，班主任病了，我只好上任。组阁时，我点了几个同学做班委，大家都没说什么。生活委员我选了刚。那是一个有着一双和善的长眼睛，不善言谈，稳稳重重的大男孩，高高瘦瘦，周身散发着一股率真与沉静。按说我应该请他作个学习委员什么的，但是我就是觉得他很可靠，生活委员的琐事多，需要一个细心负责的人。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由此，毕业班的生活正式开始了。

那时除了少数几个知心女友，没有同学知道我家的情况，刚也如此。他们都认为我是什么事也难不倒的人。我每天在学校忙完班级的事情，就要赶回家里熬药、做饭，等到全家人都睡了，我才能坐在家中那唯一的15瓦灯下学习。我深知自己缺什么，所以学习效率特别高。就是在这样一种境况下，我的心里却悄悄地装进了一个人，那就是刚。到底是为什么？哪一天他走进了我心里，我实在记不清了。也许是第一眼认识他的时候？也许是他默默地清扫卫生区的时候？也许是他直率地发表意见的时候？总之，我深深地喜欢上了他。但我一点也不敢表露出来。70年代末，国人的思想禁锢还很重，早恋更是令人不耻，更何况像我这样一个学生楷模呢？我把这份爱深藏在心底，就像小时候在海边拾到的那个七彩贝壳，没人的时候才拿出来独自欣赏、喜爱。我对刚的爱非常纯真，只要看见他就心满意足。那时，教室的前面悬挂着领袖像，每堂课起立的时候就会在挂像玻璃的的反光中看到身后的刚。从此，我非常醉心于上课起立，看到他的身影我就特别快乐，精神饱满，多枯燥的课也变得生动无比，家庭的烦恼也一扫而光，忙碌的心从此不觉得累。那一年啊，是多么快乐，多么难忘啊！但是这一切，刚是一点也不知晓的。

初中毕业，贫困的家境已不允许我继续读高中，因此我只好以全区第一名的成绩上了中专。而刚则被省重点高中录取。我上的中专与他的学校只有一路之隔，上体育课的时候，偶尔能看到他高大矫健的身影，那一刻，我心花怒放，无比幸福。但表面上却又与寻常无异。临高考的前两个月，一位非常好的女友想找一些重点高中的复习资料，我自然想到了刚，踌躇许久，还是给他写了一封短信，信中我只说是我想要一些复习资料，请他帮忙，当然前提是别影响他的复习。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厚厚的一封信，里面全是他手抄的复习题（那时还没有复印机），而信也只有短短的几句，说是需要的话他还可以帮我找。那是整整24页啊！望着他清秀工整的笔迹，我的心在隐隐作痛，想象着他是如何在紧张的学习中抽出时间为我抄写，为此不知要少睡多少觉。当我把这些资料带给女友时，心里是多么舍不得啊！

1981年的暑假是他等待高考结果的日子，而我已经实习。每天中午，我都要悄悄来到对面的学校看高考录取榜，心里的那份紧张，就好象自己参加了高考一样。那天中午，我终于在榜上看到了刚的名字，他被一所医科大学录取。刹那间，我在正午的骄阳下泪流满面，为他，也为自己。我明白，从那一刻起，我们便是两个世界的人了。由于自小的生活环境，导致了我极为自尊的表面下是深深的自卑。我知道纵使我多么喜欢他，也不会与他有什么结果了。

开学后他来信告诉我学校的情况，我们开始了通信联系。我们差不多每月一封信，谈的都是学校的学习生活。每封信我看得都能背下来。在信中他总说很想家，但是没有说过想我。我虽然日夜思念，痛苦不堪，但在信中一丝也不肯表露，只一味地鼓励他好好学习。第一个寒假来临，他来信想约我见面，我自然非常高兴，偷偷地买了个本子想送给他。但在见他的前一天，我就像是和自己赌气一样写了一封绝交信夹在本子里，信的内容我不记得了，总之是表示不要通信了，免得影响他学习。为什么要写那样一封信呢？我当时并不清楚。多年以后，才逐渐明白，那是由于我太没有自信，怕陷得太深不好自拔。其实那时我早已经深深陷入，永远都拔不出来了。

那是我们俩第一次单独在一起，冬天的公园，人很少。18岁的我们是那么紧张，那么兴奋，那么不知所措。而我，怀里揣着本子与绝交信，心中又多了一份悲壮。当我把本子送给他的时候，他的脸红了：“对不起，我没有给你带礼物。”“没关系。”看到他高兴的样子，我心底漫上深深的疼痛。临分手时，他告诉我正在发烧，是吃了药赶来的。我顿时后悔，想把那封信要回来，但终于没有开口。

从那以后，再也见不到他的来信了。我的思念与悔恨却像春天的荒草一样疯长起来。我想象不出他是怀着怎样的希望回家，看到的却是那样冰冷的信，而他那还在发烧的身心该怎样承受这一切呢？两个月后我实在忍不住给他写了一封道歉信。他回信说：“你说的对，我们年龄还小，应该专心学习。只是你毕业后要给我写封信，好让我知道你在哪里。”我的心才稍稍好受了些。

半年后我毕业了，分配到一家卫生事业单位。上班后想办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写信。我们又恢复了通信联络。那一年的寒假，他表示要到我们单位来玩，我高兴极了，翻遍了仅有的几件衣服，也拿不定主意穿哪件才好。星期天早晨，我们在约定的地点见面了，却忽然有些认不出对方来，曾经设想过无数的见面场景，都是亲密无间的，但真的见了面，却说不清我们中间隔了什么。他越发的挺拔、儒雅，变得很健谈，一改过去留给我的沉默寡言的印象。我们天南地北无所不谈，以至后来我都回忆不起到底都谈了什么。只记得我问他，大学里有谈恋爱的吗？他说，学校有规定，不许谈恋爱。但是还是有谈的啊。那肯定会影响学习的，可不能谈恋爱。我告诉他，单位里有人要给我介绍对象呢。原本希望他会反对，可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还想考学吗？我可以帮你找资料。”其实那时我正在悄悄自学高中课程，听他这样说，却赌气回答：“不想考了，只想工作。”快中午了，我带他来到单位，他突然说：“要是毕业后我也分到这里来就好了。”我们单位是那种只养人不做事的地方，我来到这里只觉得在浪费青春。因此我不假思索地对他说：“你可千万不要来这里，要那样大学就白上了。”他哈哈笑了，我们又聊起了别的。

一天的时间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当天色暗下来，我提醒他该回去了的时候，他好像如梦方醒，直愣愣地说：“怎么，这么快天就黑了？”然后不无遗憾地说：“过几天我再来找你玩吧。”我笑着答应了。那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初中时代，就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一样。

但是从此一别却再也没见到他的踪影。两个月后，我收到他寄自学校的一封短信，信中说：“我们结束这样的交往吧。不要再写信给我，写了我也不看。”绝情的语气和以前的信判若两人。我多么想写信问问他到底是为什么啊？可是强烈的自尊不允许我这样做。我一把火烧掉了三年来我们所有的信件以及我的日记、随笔和诗歌。望着满盆的纸灰，只觉得我的心也随之变成了灰烬。那一年是我生命中最冷的春天，“五一”节都过了，我还穿着棉衣，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人也迅速枯萎下去。朋友们催我去检查，一拍片才知道患了严重的胃溃疡。随后开始了漫长的治疗，一年后才基本痊愈。但心中的伤口，却时时渗血，时常对着星星自言自语，对他的绝决，始终不能释怀。

在大家的劝说下，我开始相亲，并在他毕业那年做了新娘。结婚前夕，我独自沿着我们曾一起走过的路徘徊许久，回来后写了一首小诗。事隔多年，我只记得其中两句了：“我来凭吊我自己，三年前的欢声笑语。我仅仅是来凭吊自己吗？不，我也是来凭吊你。”

婚后的生活并不美满，但我恪守着为人妻母的责任。就是在发现丈夫有外遇后，虽然伤心，也尽一切努力始终坚守着我的婚姻。但在心里，却一刻也没忘记过刚。

就这样十多年过去了。当我们都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在另一个城市相遇了。在那间清净的餐馆里，他开口了：“不管你怎样认为，反正，你是我的初恋。”那执拗率真的神情，一如当年。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十几年的思念与幽怨如一块坚冰，在他的这句话里开始融化。以往，我一直以为是我在单恋他，而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现在看来，是我太不了解他。可他为什么会写那样一封信呢？他说，他从来就没想过我会喜欢他。那天他来我单位，表示想毕业分在一起，我却不要他来，并且我对他说有人给我介绍对象。他觉得那就是我在向他宣告要有男朋友了。回到家前思后想，怕自己自作多情陷进去，因此就写了那封绝交信。天啊，这不和我当初的心态一样吗？他接着说：“毕业那年，我听说你结婚了，更证实了我的判断，你根本就不喜欢我。所以我也交了女朋友，并随她一起来到这个城市。”那顿饭他喝了很多酒，说：“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酒逢知己千杯少’了。”饭后，我们一起又来到公园，虽然这是另一个城市的另一座公园，但里面的景物与气氛却是那么相象。不知不觉我们的手牵到了一起，他捧着我的脸问：“我可以吗？”热切的眼神让我根本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我们拥吻在一起，这是我们在爱上对方15年后的第一次，也是平生唯一的一次。我对他说：“我们今生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夜晚，就让我们放纵一下自己的心灵吧！”他的吻热烈深长，好像要把这一生的情意都融在这一吻里。他对我说：“我和妻子讲过你，我说咱们连手都没拉过，她说什么也不相信。”我笑了：“我信。”

从那以后，又是十年过去了，我们再也没有见面。偶尔打个电话，彼此深切的祝福，都在简短的问候里。我的心，变得更平静，更温和，更宽容。只在一个人独处时，才打开心底那只七彩贝壳，倾听来自少年的天籁之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