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离开已经四年了。
这么些年,越来越多地体味到了人世间的生离死别,从最初的痛彻心扉到淡淡地接受和释然,这些成长的代价和不得不去面对的失去也让我渐渐地成熟和冷漠。可是这些年,只要想起奶奶,想到奶奶的离去,我的心灵总是无法拂抑地不宁静。
奶奶一生命运多舛,颠沛流离。从我记事起,她就不曾有过任何的亲人,她惟一的相知就是她的小姑,也就是我的姑奶奶。小时候,我不曾疑惑过她们之间为何形同姐妹,直到成人,直到经事,我才明白奶奶的孤独。她没有兄弟姐妹,人世的风吹浪打她只能独自身受,连倾诉都找不到出口。奶奶没有确切的名姓,几乎连奶奶的生辰,我们都是模糊的。她就如同诸多旧时的女子一样,那样可有可无地自生自养黯然逝去。
奶奶性格刚烈耿直,不曾结得善缘。又偏是不肯饶人的刀子嘴,所以,几乎,许多身边的人都为她所伤,没有人感念过奶奶的好。她一生没有朋友,却不知情地树敌无数。
爷爷在我尚不懂事时先行而去,奶奶从此孤苦无依,逢人哭诉,眼睛也终于变得浑浊,终年淌泪不止。她一共生得四个孩子,其中一个不幸夭折,剩下我的父亲、叔叔和惟一的姑姑。她执拗地爱着她的小女儿,以致于刻意地疏远了和儿子的关系。她只是流泪,在我能够安慰她之后,她总是哭着的,哭命运的分配不均,哭爷爷的先行而去,哭姑姑的时运不济。可当她擦干眼泪后,她又像只刺猬一样,剑拔弩张口无遮拦地去伤害。奶奶,我不曾有过心机的奶奶,她只是那样不懂迂回,不懂规避,不懂人世间诸多事可为诸多事该舍弃。她就一直像个孩子,不曾长大,即使经历了浩如烟海的苦难也不曾让她学到一点点世故。
我总是记得,她老人家倚在门框上,面带笑意地看我们游戏,然后嗔怪我们的顽皮。爷爷在世时,她在每年的除夕都会忙前忙后乐呵呵地准备一大桌丰盛的晚餐,爷爷走后,奶奶便不再准备除夕饭了。甚至每年到了这一天,就是奶奶最难过的日子,她要忐忑不安地等待儿子的呼唤,在煎熬中听鞭炮声炸碎心灵,独自感怀故人的音容笑貌。
奶奶在离逝前一年,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这种病症,很久以前,我只在影视剧作品中看到过。我不曾想到,当它活生生地罹临于自己亲人身上的时候,会是那样的伤痛。在一个平常的上午,她突然叫不出我的名字。她对着我,一本正经地叫着另一个人的名字。她认不出她的孩子,叫不出他们的名姓。她惟一记得的就是她最爱的小女儿,她甚至不曾忘记通向她女儿家的那条小路。每天,她拿着一把黑色的伞,提着包,一脸严肃地朝女儿家走,她会走很久很久,到了后坐不到十分钟就马上往家赶,日复一日。可是后来,奶奶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她已经记不得路了,可是,我的奶奶,她依然风雨无阻地拿着雨伞和包去看她最爱的孩子。终于有一天,奶奶走丢了,她遗失在了那条她曾熟悉的小路上,一天一夜,她在慌乱中毫无线索地寻找着回家的路,像个流浪的孩子一般孤苦无助。当第二天,叔叔在一片荆棘中找到她时,我的奶奶满面污浊,双目呆滞,她颤抖地趴在儿子的怀中哇哇大哭。
奶奶病得最严重时,已经不知冷热。在酷暑里,她仍然坚持要穿上她的旧棉袄,生活已经完全无法自理。在我的相册里,现在依然保存着一张照片,我站在家门口开满了白花的栀子花树前,穿着单薄。而奶奶,却穿着厚厚的棉衣,倚在门框上,双手合在衣袖里,一双迷蒙的眼看着我。
叔叔担心奶奶独自外出迷路,便开始把奶奶锁在家里。这几乎是我最大的心痛,也是我无法宽恕自己的地方。那时候,我独自谋生,工作繁忙。只会在极偶然地情况下才会回一趟老家。每次,当我回去时,总会听到许多怨责奶奶的声音,听到奶奶一声声地在里屋捶打着门棂。而我,只能不痛不痒地说着安抚的话,短暂地陪奶奶一会儿便起身离去。
那时候,我在心底找了诸多的借口,心安理得地袖手旁观,而让我的奶奶,在她人生的最后一段,孤独地承受着那样的折磨和苦难。
奶奶大去前几天已经无法进食,她想着吃,却再也不能下咽。姑姑一直陪着她,我们陆续去看她,可是,就在姑姑回家换衣服的那个晚上,在所有人都不在她身旁的那个晚上,我的奶奶,一生孤寂的奶奶,孤独地闭上了眼睛。
我还记得,在她已经折翼失去了丈夫失去了经济来源后,仍想着给我们每个孙子包压岁钱;我还记得,在我想要磨中药粉时,她挨家挨户地打听最后乐呵呵地帮我借到了碾米机;我还记得,她总会在节日里,准备一大桌的饭菜看我们欢天喜地地吃下去;我还记得,她那满脸的皱纹浑浊的双目那双饱经风霜枯枝一般的手······
奶奶,我亲爱的奶奶。您可曾有过怨怪?您在天堂还好吗?
在另一个世界里,愿您不再有泪滴,不再有伤害。
愿仁厚的地母永安奶奶孤寂的魂灵!
以此文献给我深爱的奶奶。愿天下的老人幸福安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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