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我给远在北京的母亲打电话,我说我回老家给父亲扫扫墓吧。
电话那边久久没有回应。
我想此时的母亲一定哽咽了,而我的眼泪也一颗一颗地掉下来。
时光荏苒,父亲竟已去世五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似乎就在昨日,就在我触手可及的梦里。
清明,一个特殊的节日,我觉得应该写点什么,左右思量,就叙述一段父亲和母亲年轻时的故事吧,当作十六岁那年未曾烧尽的祭文,一字一句,流离人世。
1975年,还没有恢复高考,父亲高中毕业后就一直赋闲在家,但他不甘于现状,总想找机会出去闯闯。1977年,招兵的军官一进村,父亲就率先报了名,这一年,父亲二十岁,平生第一次离开了家乡,辗转多地后到了北京某部,并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当上了连队文书。
一晃就是四年,1981年的秋天,24岁的父亲回家探亲。
那时候,从县城到家里的车费是三毛钱,乘客以军人和干部为主,普通百姓是舍不得花钱到县城里转转的,除非有急事,比如生了重病,比如火化死人,当然,也有步行或者赶车上城的人,多半是卖些土产换点收入的农民。
父亲数数身上不多的钞票,谨慎地在车站外面买了点水果,然后挤进人群中买票。
突然,附近有人叫嚷起来,父亲寻声望去,只见一个梳着两条鞭子的女孩正焦急地翻自己的口袋,嘴里不断喊着:“我的钱呢?”
虽然隔了许多人的身体,但父亲还是认出了这个慌张的女孩。
父亲兴奋而紧张地走过去,问:“你是邵兰英吧?”
女孩停下手里的动作,一脸迷惑地看着比自己高出半头的父亲,半天才喊出一句:“李祝成!”
邵兰英是母亲的名字,李祝成是父亲的名字,毕业六年后,两个高中同学在喧闹拥挤的车站相遇了。
一个不断停留和不断离去的地方。
母亲告诉父亲,她来县城参加拖拉机学习成果报告大会,刚才回家买票时却发现钱不见了,情急之下,就喊出了声。
父亲掏出三毛钱,说:“你先回家吧。”
母亲像高中时抢父亲咸菜一样,毫不犹豫地接过了钱,又问:“你不一起走吗?”
父亲摆摆手说:“我还有事。”
母亲笑了笑,转身跑进人群,两条辫子跳舞似的在起伏的人流中上下翻飞。
母亲回家后,就一直想着还父亲钱,可一直拖了两天才有时间到父亲家里去。
然而父亲当天早晨就启程返回北京了。
母亲问奶奶:“他怎么不多待几天啊?”
奶奶叹口气:“谁说不是呢,还发着高烧就走了,拦都拦不住,说是部队里有规定,这傻孩子!”
母亲有些惊讶,忙问:“他发高烧了?”
奶奶放下手中的热水,说:“提起这事我就来气,回来也不多带点钱,四十多里路,愣是走回来的,说钱都买水果了,你说你买什么破水果,我又不缺那一口,到家的时候天都黑了,路上还淋了雨,不发烧才怪呢。”
听到这里,母亲哭了。
奶奶看着母亲的样子,不明所以,忙安慰母亲。
母亲却一头扑进奶奶怀里,哭声更加响亮起来。
没过多久,母亲开始给父亲写信,地址是通过同学的同学获得的。
从此,两个人频繁地通信,用最原始的方式交流着思想和感情,爱情的种子渐渐长成了美丽的鲜花,无怪乎当父亲再次回家时,就以闪电般的速度同母亲结了婚。
他们的婚礼很简单,简单到令人难以相信,当时的父亲,只拥有一间土坯房和几件破旧的家具,而母亲的嫁妆,是两床被子和三毛钱。
这是父亲和母亲的爱情,虽然故事很俗套,很平淡,但因为它真真切切地发生在现实中,因而在我眼中变得无比美好和崇高。
结婚后一年,母亲生下了姐姐,此时的父亲不顾全家人的反对,毅然退伍回家,继续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后来知道,这个决定是错误的,在父亲离开后的次年,他所在的部队就全体转正留在了北京。但父亲似乎并不后悔,他说如果当时不让他回来,他会疯掉。他放不下独自持家的母亲和刚刚出生的姐姐。
接下来的岁月里,父亲对母亲和家庭倾尽所有,享受着朴实的幸福,然而,上帝仅仅给了父亲二十二年的时间。
2003年11月7日,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离开了相守一生的母亲,因为肝癌。
临终时,父亲握着母亲的手说:“我没有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仅这一句,母亲泪流满面。
父亲,如果你能听见,我想说,我爱你,无论你是富贵还是贫穷;我爱你,无论你是伟大还是渺小;我爱你,无论你是正确还是错误;我爱你,无论你是英俊还是丑陋;我爱你,无论你在天堂还是地狱。
我爱你,父亲,除了爱,我一无所有。
如果有来生,我还做你的儿子,我多希望像你骑着单车载我一样载你,在翠绿的田野里,一路飞奔,一路歌唱。
以父亲的名义,书写,以清明的名义,祭奠,愿父亲在咫尺天堂中永得安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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