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和现在的印象中，父亲一直是忧郁而沉静的。自与母亲结合以后，他就从来没让母亲享受过哪怕一天的风花雪月，庆幸母亲也并非是十分浪漫而又夸张得过份的女人。母亲只能用传统的思想来接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传统式婚姻，以及一个清苦的家庭，还有一个体弱多病的父亲。

我的记忆中父亲身上有三种味道，一是香烟味，二是中药味，三是口腔里的牙膏味。自从有了我以后，报纸、香烟和中药，似乎成了父亲生命维续的理由，当然还有锦被和枕头。他总是生病，一到冬天就卧床不起，也起不了，吃饭看电视都躺在床上，除了上厕所以外很勉强的起来走几步，其它的时间便交给了报纸和杂志。父亲是有报瘾的，每天的报纸必看。他躺在床上看报成为我们家里一道特殊、幽默却又让我悲哀风景。每天早晚，都会从他卧室里传出翻阅报纸的音响。有时翻阅速度奇快，让童年的我听起来觉得他并不是在读报，而是在撕纸，不停的撕毁与丢弃。然后在撕纸的过程中会从他卧室里飘散出一股浓浓的香烟味，让母亲和我闻着感觉他是在不停的烧纸。

时间长了，听着烦躁；烦习惯了，慢慢我与母亲居然能够接受这位每天撕纸和烧纸的男人。小时候，我在夜晚熟睡之时，常常会被父亲那香烟飘荡的气味熏得我从梦中惊醒，还有他翻阅报纸的音响总是让我久久不能入睡，但我与母亲还是能够勉强的接受他这种独特的生活方式。有时在半夜被他看报的声音吵醒，我揉着眼睛，在半梦半醒之间缓缓的吐出几个字。

“爸爸你在玩什么？”　“嗯？没有，看报。”

让我反感的事情还有很多，但也有让我兴奋的事情发生。每天晚上父亲都会打开水龙头刷牙，他总是会把龙头开得很大，噼啪噼啪发出声响，然而他从来就不曾用过口缸刷牙，每次都是飞珠溅玉地把牙刷好，一分钟时间不到就弄得一地是水，每晚都由母亲负责把地上的水扫干净，这便成为母亲临睡前的最终任务。

父亲刷好牙以后是什么都不会考虑的，飞快的奔到我床边，如果我睡熟了他就静静的看我，轻轻把嘴唇贴在我脸上，悄悄的吻我，此时，他口腔里会飘散出一股清淡的薄荷香，在他唇边流溢开来，轻轻用他的胡子在我的脸上刮动，痒痒的感觉。最后终于被他弄醒了，我有几分想笑，然而我又不敢笑出太大的声音来，只好忍痒，任由他亲吻。但我小小的心里却是十分的温暖。那痒痒的感觉和清淡的薄荷香，是儿童时代的我在父亲身上唯一得到的唇边快乐。就包括我现在追忆起来，也是十分的温馨而又美好的回忆。

不同的是，父亲对长大后的我慢慢开始冷淡了，他不会再吻着睡梦中的我，他最多会与我一同在晚饭后去街头小巷随便逛一圈，看夕辉在晚霞中绽放，打发一些零碎的时光。他总是会在散步的过程中沉默着，听我述说一些我的工作经历和对人生的感悟。我总是会说一些令他忧郁的话语，令他不开心的事，他只会用一种严肃的眼光看我一眼，然后一个字也不想说。

许是因为父亲经常生病，身体不太好，对家里的亲戚都十分的冷漠，然而对我却然不同，他在我读书的时候常会跑到书房里站在我背后，静静的看我读书写字，有时他一看我就长达半个小时，象一棵枯了的老树，站在我身后一动不动，我看书入迷融化在书中的故事里，也会跟着书上的句子念上一句，然后他也会跟着我念上一句，我经常性的被他从椅子上惊得一跃而起。

“爸！你在干什么！”　“嗯？没有，读完早睡，记得刷牙。”

有时我在工作中碰到不愉快的事，回到家后我不吃饭，一个人凝固在书房，他就会打一碗汤，拿一些饭，加添一些菜，来到书房递给我，然后拿我书桌上的书，慢慢的阅读。他身上还是那一股淡淡的烟草味，还有新版报纸上的油墨味。

我也是吃五谷长大的，也自然会生一些病，病忽然重了，没法起来的时候也是有的，每一次都是父亲骑他那辆破自行车为我上街去买药，或者把医生请来。我并不当心我的病情将会发展得有多严重，我所当心的还是枯瘦如叶的父亲独自骑车上街，不知会让什么风给吹飞了。或者是什么交通意外，什么事故之类，如果一旦发生，那我还不如死了的好。但父亲一直是幸运的，用母亲的话来说“是上帝为特殊的病号而祈祷。”那么我也就九分的放心了。

每次我在书房看书看累了，放下书我静静思考的时候，就会想起父亲，还有他看报时发出的音响，时间久了，我轻轻的哭了。我是长大了，父亲却老了，他的病情一直在恶化，不知他还能撕多少报纸，也不知我还能听他撕多久的报纸。我想，总有一天这些音响还是会消散而归于平静，是我最怕思想的，也是我最不情愿然而又必须要准备的思想。我清楚，人最终会化为尘泥，变为宇宙间的尘土。悲哀，将是我对父亲的一些回忆。

然而留在我心中，让我落泪的，是父亲刷牙后唇边飘散着薄荷香，甜蜜亲吻并祝愿我一生永远的健康，也是我最真实的幸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