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泥腿子
“要听鸡叫,到《诗经》里去找。”这是台湾诗人余光中先生的感叹,也是自称拥有了高度机械文明的现代人的的悲剧。
在一个深夜,玩得较晚,我听到夜鸟在歌唱,就随口问同伴:“你听到鸟叫声了吗?”
同伴愣了愣,“没有。”
“你听,听听。”
“没有哇。”
我把她从宿舍拖到走廊上,“再听听。”
她侧起头,“嗯,听见了。”
我松了口气。“还好你听见了。不然,我会认为自己有了妄想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辩不清,听见根本就没有的声音,看见根本不存在的人和事。有妄想症不是很可怖,恐怖的是知道自己患了妄想症。”
“你怎么可能患妄想症呢?”
“在荒诞的地方,再荒诞的病都有机会患上。”
我是几乎没有机械文明的现代人,至今为止还没坐过飞机,在腾云驾雾、凌空御风的神话已成为现实的今天,还是无缘去过腾云驾雾的瘾。而余先生认为奢侈的鸡叫,我倒是听过。我甚至还养过鸡,也放过牛,插过秧,用某些城里人的话说我就是“乡下泥腿子”,不过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多年前,有一股乡下人南下打工的大潮,现在也陆续不断,不过现在是细水长流,不像以前那么汹涌澎湃了,流向也渐渐在往江南移动。我当年是跟着那股大潮涌进广东来的,成了打工一族,可以说是随波逐流吧。
不少打工者喜欢用带一点感伤的情调称自己为“流浪者”,我也是如此。我就曾这样描述过自己的尴尬处境:“客宿并洲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洲是故乡。”当我还是个初中生的时候,就将这首诗读得滚瓜烂熟,可那时,是不可能真正体会这首诗的。到今天,当我来到广东打工八年后的今天,才慢慢读出诗中的味道来。八年,虽然磕磕绊绊,也还是一晃就过去了。打工,在我看来,只是一种暂时性的谋生手段。恐怕没有人想打一辈子工吧?只是,有一点我没料到,八年后,我既不会融入我所工作的这个喧嚣的小镇,也没法再走回小桥流水的家乡,走回到祖祖辈辈的生活圈中。一代一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生命中的大事就是结婚生子抚育儿女,再看儿女结婚生子……勤劳,贫穷,淳朴,单调,不问世事,也不管今夕是何年,忙忙碌碌传接香火。我还能平平静静地过这样的生活吗?旧诗中经常出现一种蓬草,秋风一卷,根就断了,随风飞上天。我似乎就成了一根那样的蓬草,被风卷折了根飞起来,在空中飘啊飘啊,不知会在哪儿降落。
有的人称打工者为“都市边缘人”,其实数不胜数的打工者根本就没进入过都市,只不过是聚居在一些工业小镇上。“都市边缘人”这个说法似乎有点夸大。称打工者为“都市边缘人”的研究者们说打工者是穿梭在都市却又与都市生活格格不入,他们只是以乡下人的眼睛观察都市人的生活。
我也是住在工业小镇上的,根本就没有生活在都市,所以也不可能以乡下人的眼睛观察都市人的生活,充其量可以说是用乡下人的脑袋想像都市人的生活。这一点在乡下也可以做到,似乎不必跑到这个小镇上来才能想像。不过,我天天呆在工厂里,忙碌在流水线上,这个生活圈与少年鲁讯的“高墙外四角的天空”相似,用成语形容是“坐井观天”,井蛙见识之短浅众所周之,几千年前的古人就说过“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而大约是三千年前吧,有一位泥腿子冬天在屋檐下晒太阳,暖和和的,感觉很舒服很享受,他忽发奇想:我要是去把这种享受告诉大王,让大王也晒晒太阳舒服舒服,没准大王会赏我什么呢。一个笑话流传了几千年,也让我这个现代的泥腿子变得聪明了点,知道自己脑中都市人的生活可能会很离谱,很荒唐,会笑掉都市人的大牙,所以干脆懒得去想像。
当高度机械文明带来了巨大的物质财富时,泥腿子就住到都市边缘来了,既然生活在都市人身边,不可能不受都市生活的影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当今这个时代是物欲横流,既然物欲如此泛滥,泥腿子自然也会被淹到。有欲望就有了痛苦,欲望越大越遥远,痛苦也就越甚,泥腿子也就失去了几千年的纯朴。有的成了物欲的奴才(当然成为物欲奴才的不止泥腿子),也有的成了机械,甚至机械的机械,就是所谓的被“异化”、“机械化”,总之是不像个人了。卓别林演的《摩登时代》中就有一位这样的机械化先生,他每天上班扭一种三种形的零件,年年如此,月月如此,分分如此,秒秒如此,到后来走到大街上看到人家衣服上的三角形钮扣,也掏出钳子去扭,机械化演变成了疯狂。到这个时候,泥腿子早已不再是泥腿子了,他们成了宋末郑思肖笔下失土的兰花,连根带叶飘浮在空中。当代中国没有战争,泥腿子照样失去了世世代代赖以为生的土地,而且还是自愿背井离乡的。在抛弃了土地后,又跳出一些人来呐喊“把根留住”。
呼吁“寻根”也好,“把根留住”也罢,现在的泥腿子已经以做泥腿子为耻了,尽管当初泥腿子的生活也曾让许多诗人羡慕遐想。虽然他们羡慕的只是其中的一面,如:闲适、自在、纯朴、与世无争。他们因此陶然歌咏:“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虽然我不以做泥腿子为耻,但我也不再是泥腿子了。做泥腿子的时候我会坐在门口傻傻地看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现在坐井观天了,我就只能痴痴地想像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了,我是一只很怀念泥腿子生活的井底青蛙。所以,我会和流浪的野猫交朋友,我会把偶然捡到的不太完整的死蝴蝶装到透明塑胶盒子里保存起来,我会看灰蒙蒙的黄云时卷时舒,我会看朦朦胧胧的月亮圆了又缺,我会聆听夜鸟啼鸣。
当我不经意地捕捉过去泥腿子的影子时,喧嚣骚动的心会渐渐平静温馨。从欲海中挣扎出来,就会知足常乐,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自欺欺人,但我喜欢这种感觉。就让我做那位冬天太阳底下晒背的泥腿子吧,让别人笑话去,我自憨憨的笑着,傻傻的快乐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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