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在一个下午被安放在公园的长椅边上,作为一块玩石。人们在清理池塘时把它从岁月沉积的泥污里捞出来,并洗去它身上长期被人遗忘的不闻不问的孤独。石头上镌刻着传说中某位皇帝御题的两个文字——玩石。然而,它对这一高贵而可悲的命运并没有失望,它早已习惯在黑暗中那种令人绝望的冷遇。而如今,它更愿意作为一个观察者,在公园长椅边上独自享受无声的寂寞,并不时对那些无视它存在的人报以冷酷的嘲讽。
最先成为它观察对象的是一位老人。他每天早晨都会坐在长椅上冥想,除非遇上阴雨天。他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甚至跟看不见的人交谈。在他退休后的一年里,他把家里能修的东西全部翻了个新。他以一种难以置信的执着与坚韧的精神到处找事情做,从桌腿,水龙头,炉灶,抽水马桶,遥控器,门窗,拖把,一直到最不起眼的一颗螺丝钉。尽管如此,他还是因为寂寞而掉光了牙齿。当他最终发现再没有事情可做时,他便躺在床上,一部接一部地看那些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俗不可奈的爱情电视剧。他常常被那些毫无新意的用屁股想出来的剧情故事带进梦乡,并因此意外地改掉失眠的毛病。他的子女们都已经成家,再也用不着他来操心,然而这却使他感觉到无比的失落,因为他深刻地体会到自己是真的老了。在这一年里,他以一种叫人吃惊的速度迅速地衰老着,比他过去六十年的时间里衰老得还要多。而最令他绝望的是医生宣告以他的身体状况,他从此必须与酒告别了。在他的一生中,酒绝对算得上是他最好的朋友,它从来不会欺骗他,不会让他失望,它给他的总是最真实的感受。在他需要安慰,排解孤独烦闷时,它总能让他得到最大限度的满足。而如今,他却只能愣愣地坐在桌子边上,满怀忧伤地抚摸着酒瓶,在饥渴与压抑的无聊中度过残生。在这寂寞之中,他学会了与自己的灵魂进行一场时间的辩论。他想,也许是很多年前,当他还是一个孩子,他踩死了一只小鸡时,便已经注定他今日的遭遇。于是,他常常把六十多年里做过的所有事情像幻灯片一样在脑子里播放一遍,以寻找一些可以证实的征兆。最终,他宣布这些记忆正在他的衰老中迅速地模糊,就像他头顶上那些纷纷离他而去的头发。自打他的老伴解脱了瘫痪的折磨去往另一个世界为他占一个位置时起,他已经在等待死亡与黑暗的降临。他想,可能是自己年纪大了,更加智慧了,所以才会使自己无可救药地坠入一种迷茫的陷井。然而这种智慧到头来却成了老糊涂的另一种叫法。于是,他决定卖掉老房子去做一次长途旅行,直到老死。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告知他的子女,便已经登上了人生的最后一趟列车。事实上,他已经顾不上子女们对他不辞而别的抱怨,他只是摸了摸邻居家的狗,对它说,他是为了去补偿自己轻易挥霍掉的青春岁月。
代替老人的是一个年轻人,他是一名作家。他每天都来到公园里,坐在这条长椅上,写他那部伟大的史诗一般的作品。他常想如一只火凤凰一样燃烧自己的生命,在一堆灰烬里重生,然后再燃烧,再重生,直到终于连灰烬都不剩,他便与死亡签订一份漫长而孤独的合同。他常常受到古罗马皇帝尼禄那莫名的感动,这位暴君为写一首伟大的诗歌而将罗马城付之一炬的魄力使他激动不已。因此,他总是在写到这部作品的尾声时,将它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然后又从头开始写起,正如他所渴求的火凤凰一般的命运。他经常为自己作品中那些虚情假意的文字词句感到如油煎一般的苦恼。这一追求完美的偏执就像圆周率一样无限不循环,而他的思想却被困在一个圆周上不停地转圈。生命是短促的,死亡却是永恒的。基于这一论调的影响之下,他决定用自己一生的时间与精力来写这部作品,并最终用它来作为自己葬礼上的祭文。当他终于因为买不起一支笔而无法继续写作时,他便以一种悲观而绝望的语气宣布,伟大的作品是根本不可能在这个时代被写出来的。他想,假如人是有灵魂的,那么灵魂一定是丑陋不堪的,否则它们为何要躲在肉体里将一种本质上的媚俗暴露在讥讽之中,并恬不知耻地炫耀这一可悲的虚荣。他在公交车站上遇见了一个女人,当他第一眼瞧见这个女人时便已经认定这就是他想要跟她结婚的那个女人。这种想法是那样的强烈,以至于两个星期后他和她结婚时,他又重新燃起想要写一部伟大作品的念头。然而就是这个他命里注定的妻子却把他改造成为一个平庸的人,一个不再甘于寂寞的人。于是,他的作品里开始充满了各式各样的讥讽与不屑,充满了孩子们的吵吵闹闹,而这些唠唠叨叨的文字都源自于他的满腹牢骚和烦躁。他为生活而四处奔走,却始终无法摆脱枯燥与乏味,对他来说,平淡意味着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的孤独。这样每天机械的重复不禁使他又想起了昔日火凤凰的理想,然而同样的重复却显然各有不同的意义。他的妻子在车祸之后便瘫痪了,但这样的遭遇却反而没能击跨他。他不知从哪里鼓起的勇气,或许当初认定她是自己想要与之结婚的女人,使他产生了一种想要陪她一直到老的信念,又或许当初那种追求完美的偏执,激起了他内心的倔强与固执,他决心要照顾这个女人直到他们中的一人死去。生命是短促的,死亡却是永恒的,他又开始念叨起这句话。他想,即使痛苦不幸的生活,那也是生活。他以此安慰鼓励妻子,虽然,她最终直到老死也没能离开床榻。然而无意间,他已经在写一部不用纸和笔的伟大作品。
最后进入石头视野的是一个小孩。他的妈妈坐在长椅上为即将诞生的小宝宝打毛衣,并不时地叫唤他,要他别到池塘边去玩水。他有着一股叫人吃惊的好奇的劲头,还有一种能穿越时空的特殊能力。他常常和一个看不见的朋友玩耍,这位朋友是一个因寂寞而掉光牙齿的老人。他一直搞不清这位老人是他的爷爷,或者根本就是年老时的他。因为这时他对时间还没有一个确切的概念,再加上穿越时空的能力,使他把一切都混淆起来。再进而,他甚至连空间的认识都开始模糊了,经常不记得自己身在何方,又要往哪里去。他以前一直为自己从哪里来而迷惑不解,现在他知道自己是从妈妈的肚子里蹦出来的。一开始,他还很高兴自己就要有一个弟弟或者是妹妹,但不久他便担忧新出生的小宝宝会跟他抢玩具玩,抢漂亮的衣服穿,并挤掉他在妈妈和继父心中的地位。他为此闷闷不乐,甚至打算杀死这个小宝宝。然而,一只被他踩死的小鸡让他害怕极了,生命消逝的过程虽然美丽却同时也叫人悲痛。死亡的残酷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使他又开始连续地穿梭于不同的时空之中。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和老人成了朋友,他们进行了多次关于时间的辩论。他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甚至有可能已经停滞不前,而老人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他认为时间就像圆周率一样无限不循环,而老人坚持认为时间一直在一个圆周上打圈圈。虽然辩论并没有结果,但辩论本身很有意义,因为他从中学会了从另一方面去看同一个问题。于是,他不再认为自己将要有一个弟弟或是妹妹,而是认为他将要成为一个哥哥,他决心要当一个好哥哥。然而,最终他却没能当成一个哥哥,他的妈妈意外地流产,并因为大出血导致身体虚弱不能再生育了。继父安慰说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他对继父这一无关血缘的认同由衷地感激,他多次穿越时空,来到继父和妈妈的墓前献上一束束鲜花。此时,他对死亡有了一定的认识,而且不再那么惧怕它了。他觉得死与生其实是一体的,不过是两种不同的叫法,而事实上它们所指的是同一件事罢了。那就是生命的过程就像花开花落,生命的意义不仅在于生,也在于死。这样,他决定留在时空的穿梭之中,参悟时空的奥秘。最终他发现,时间之所以会无限不循环,是因为它总在不同的圆周上打圈圈,这一点在空间上也被他证实。
此时,石头身上的文字已经被人抚摩得看不清了。它想,人们那么在乎生,不过是因为他们对于死的一种恐惧。实际上,人们对于生的渴望,部分出于对死的害怕,部分则出于对生的眷恋。这是它作为永生不灭的石头所不能理解的,那是因为它不过是一块没有生命和情感的曾刻有“玩石”文字的硬石头。得出这一观察的结论之后,石头便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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