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姥姥的水缸【在江湖】猫娘

发表于-2008年04月16日 中午12:49评论-0条

清新温暖的风从遥远的南国天边吹到了我们这里,又一个新的春天如期而至,山野、天空、河流以至于小镇似乎瞬间功夫,一切都由沉郁变到了新鲜,以至于心情都因此而变得清爽而倍觉干净。 

柔爽的风撩拨着我额前的碎发,一股纯美窜进我的鼻孔,瞬间沁入心脾,顿觉浑身好爽,心里想着姥姥,于是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由于一直在外奔波,又有好几日没去姥姥的小屋了,心里好生惦念,于是刚刚放下行囊便带上姥姥爱吃的香水儿梨匆匆赶去。

九十岁的姥姥一直是我心底的痛。姥姥出生在黑龙江省的一个富庶、殷实的人家,姥姥常说:“我的那个家!哼!院墙一丈厚,院里有学堂,四面是炮台,屋里那是天棚地板,丫鬟厨子,过年要杀六口猪,死个人都要停上七天七夜,杀猪宰羊,哪像你们这个破家?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吃饭没饭桌使盖帘儿,人多筷子不够还得借,成天吃苞米面糊涂粥,能愁死个人。”

是的,姥姥说的没错,姥姥出嫁前一直生活在她所说的那个后来被称作“大地主”的家庭里,虽然自幼失去父母,但在姥姥的奶奶的呵护下,她一直过着锦衣玉食、无忧无愁的小姐生活。十七岁那年,由姥姥的奶奶做主,她嫁给了从河北沧州闯关东过来的“栽花先生”〔接种天花预苗的江湖游医〕也就是后来我的姥爷。当年二十岁的姥爷身背一只药箱,胯下一匹白马,英姿飒爽,游走四方,方圆百里,远近闻名。姥姥的奶奶就是看好了姥爷的手艺和一表的人才才将当时如花似玉的姥姥嫁到姥爷所在的小镇也是我现在生活的地方。姥爷虽然身有手艺能挣钱,可刚刚从关里闯关东而来,家底浅薄,又和年迈的父母以及兄嫂一家共同生活在一起,日子总是捉襟见肘,比起当时姥姥的娘家简直是天上人间不能并论,再加上后来与兄嫂分家,更是变得姥姥所说的“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了,再后来姥姥的娘家也在“土改运动”中变得财尽人散,姥姥再也得不到娘家的接济了。但凭姥爷的劳而苦干和姥姥的千辛万苦,他们尽管曾吃糠咽菜,最后还是将他们的八个儿女抚养成人,其中就有妈妈。八个儿女都像出飞的燕子有了各自的家庭。两个舅舅和一个姨妈远在异地他乡,十几年前,另外两个姨妈相继因病去世,留在小镇上的还有大舅、老舅和妈妈。十年前劳苦一生的姥爷也丢下了伴他一生的年迈的姥姥撒手人寰,留下孤苦的姥姥独自守在她生活了半个多世纪之久的老屋里。

“ 吱”的一声我打开了那扇我再熟悉不过的房门,虽然房门已几经修缮可还是改变不了曾经的老样儿,虽历经风雨,但在我眼里它依旧如昨。不知多少次,年幼的我从家里跑来这里,怀揣着一颗蹦跳的心前来开启这扇快乐之门,在这门里门外我不知度过了多少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快乐时光,也不知饱尝了多少姥姥的温情与疼爱。

“啊毛来了!”

一个苍老而温柔的声音随着开门声向我传来。

“姥,是我,我是啊毛!”

我应着,寻着声音迅速走向姥姥,姥姥盘着双腿坐在土炕上,望着我,满脸写着温馨和慈祥;一头雪白的银发整齐缕顺地梳在脑后,显示着一种果敢和坚强;嘴里叼着一只铜杆旱烟袋正在吧嗒吧嗒地吞吐着烟雾,这烟袋是姥姥打发寂寞的唯一。

“我就知道是你来,快坐这,那有馒头和鸡蛋,你快吃。”

每次来这里姥姥都是这样,只要是她有能吃的东西,就会这样让我。

“我不吃,我不饿。”

我边说着边把香水儿梨拿出来放到姥姥面前,接下来我便起身去看姥姥的水缸。姥姥吃水要到屋子外面的手压式水井压水喝,由于姥姥年岁太大,根本无力压出井水,姥姥又天生爱干净,除了喝水,洗洗涮涮,一天都离不开水,所以我每次来都要先看看她的水缸。我打开水缸盖,里面的水还真的不多了,于是我淘干了缸里的剩水,又把缸刷了又刷,接下来便用水桶把从屋外水井里压出的水一桶一桶地填在缸里直至缸满。

“歇会儿吧!来!坐姥这,吃个梨吧,这梨可甜了。”姥姥笑眯眯怜爱地看着我说。

我盖好水缸坐在姥姥身边,还真别说,口里真的有些渴了,于是拿起身边的一只水舀子掀开水缸盖舀了一些刚从水井里汲出的清凉的井水送到嘴边刚要喝下。

“哎,别喝,这有梨,吃这个。”姥姥急切地说。

“我不吃梨,不解渴,这水刚刚打上来,清凉好喝,又解渴。”我说着还要喝,又把水送到嘴边。

“哎!哎!哎!别喝!”姥姥又在大声地喊着,样子似乎更急了。

“咋的了?姥?看你急成那样,好像这水里有毒似的,我真的不吃梨,这水喝起来多解渴多过瘾啊!”其实我真的想喝那水,因那水向外沁着的一股清爽和甘甜正在勾引着我想饮之止喝的欲望,我又要喝。

“哎!哎!哎!别喝!”姥姥还在说。

“不是没毒吗?”我笑着说,我知道姥姥是想让我吃那香甜的梨。

“没毒,可、可、可不干净。”姥姥支支吾吾地说着。

“咋不干净了?我刚刚刷了好几遍的水缸,姥!您是不是糊涂了?”我说。

“不糊涂,那缸真的不干净。”姥姥认真地说着,样子不像是开玩笑,似乎生怕我喝了那水。

“为什么不干净?”我问姥姥。

“……”

姥姥一直摇头,一脸奇怪的表情,可还是不肯轻易地说。

最后终于在我的再三追问下,姥姥才道出了实情。原来那盛水的水缸竟是大舅家从前院子厕所里用来盛人的屎尿的大粪缸。前些天姥姥的水缸不小心打破了,大舅便把闲在庭院里的粪缸搬进姥姥的屋子里用来盛水,姥姥虽然知道那水缸的来历可却不敢吭声。

我的这个大舅可不是一般人物,他是姥姥八个儿女中男孩年龄最长的而且也是最自私且跋扈的一个,为了物质利益他会不惜牺牲一切,包括亲情和良知,他的家院就修建在姥姥的庭院里,房子坐落在姥姥老屋的前面。舅妈是小镇中学的一名历史老师,平时在学校人缘不错,可就是和姥姥和不来,无法生活在一起。自从姥爷去世后,一直生活在小镇上的老舅和妈妈曾多次想把孤身一人的姥姥接到家中安度晚年,可大舅却想尽一切办法加以阻挠,目的只是为了侵占姥姥那唯一的财产,也就是这两间曾被他修缮过的姥姥的老屋,尽管妈妈和老舅都曾不止一次地说明他们不要那老屋,可大舅不知为什麽死也不肯放过姥姥〔他的内心很复杂〕,于是姥姥只能独自一人孤苦地守在老屋里,有时几天都不见大舅来送水送饭,有时妈妈和我前来探望,还要避开大舅和舅妈,否则撞见,轻则白眼,重则漫骂。

我望着手里端着的从缸里刚舀出的清水,泪水模糊了视线,我的嘴里已说不出“畜牲”一词,颤抖的手将手上的水泼洒在地上,又将水缸里的水全都浇在了院子里。

“别把水都倒了!白费力气了!”姥姥向我说着。

我已听不见姥姥在说什么了,将那水缸用力搬到院子中央,捡起一块大石头用力向水缸砸下去,水缸碎了,我的心情也早已碎了。我用脚踢碾着散落一地的水缸碎片,沉积已久的对姥姥的疼痛随即在心底化成一股强烈的呼喊,我拔起脚便想冲向姥姥的前屋也就是大舅的家,一双发着抖的泛着青色脉络的苍老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臂。

“别吵吵,别出声,看叫人听见。”

耳旁传来了姥姥柔软而虚弱的声音。

我回过头望着姥姥的脸,这是一张久经世事的脸,上面曾写过欢喜、艰辛和刚强;这是一张人类母亲的脸,此时正在自己的角落里独自承受着心灵与肉体的砭彻之痛,这是谁的悲哀?我为我以及我的家族以至于“人类”而悲哀……

姥姥一直攥着我的手紧紧不肯松开,她知道我要做什么,她到现在仍然在为捍卫她的儿孙的颜面而做着努力,同时也在承受着莫大的心灵上的煎熬。姥姥摇着我的手臂,我搀扶着姥姥佝偻的身躯,一起走进姥姥的老屋……

安顿好姥姥,我流着泪飞奔到妈妈家……

虽然在日后的几天里,经家族以及好心的邻里共同协商,我的妈妈终于如愿以偿的将妈妈的妈妈也就是我的姥姥接到了身边,可水缸事件仍然让我久久不能释怀。

除了妈妈和我,小镇上的人们谁也不知道姥姥曾用过那样一个水缸。

本文已被编辑[奔月]于2008-4-16 17:12:04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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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江中璇月点评:

有时我们需要把光线反射到世界上最黑暗之处——人心阴暗的一面,以此来使人有所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