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咴咴来看我的那天我正发高烧。咴咴摸了摸我的额头，然后在我的胸前使劲擂了一拳头。咴咴一脸的愤怒，我看得出，咴咴那一脸的愤怒是真诚的，正是因为她这一脸真诚的愤怒，我心里觉得很感动。咴咴生气的说：谁让你不好好照顾自己的！你不是答应我要好好照顾好自己的吗！你看你把自己烧成这样，怪不得我最近眼皮老是跳。幸亏我眼皮跳，不然我还想不到来看你呢。我最近很忙很忙。咴咴说话总是那么忘情的深入，她往往就陷入到自己浓厚的语境氛围里而忘记了周围。等很认真的说完了自己的话，她会拿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你。我喜欢咴咴这么忘情的诉说。我总是这么微笑着倾听这个丫头把自己弄得很投入。咴咴说完了话，看到我笑笑的望着她，她又给了我一拳，说：笑，就知道笑。你知道人家多么担心你吗！我说：没事的。我不会有事的。并且，我已经到诊所里打过了针，也按照医生的嘱咐按时把药服下了。过一会我就会好的。并且，你来看我了，我即使不用打针不用吃药也会很快好起来的。要知道，我发烧完全是因为这几天实在是太想念你了。咴咴知道我又开始耍贫嘴了，赶紧制止了我的进一步的表演，她知道我这是惯用的伎俩。她把一大包大白兔奶糖塞到了我手上，说：这是你最喜欢吃的奶糖。于是咴咴就给我剥奶糖，我偏偏把奶糖咬住，也把她的手指咬住。接下来，我们就在床上互相咬了起来。咬到半道，我就颓然败阵，气喘吁吁地瘫痪无力了。

只有我心里最清楚，其实我这次的力不从心完全不是因为我的发高烧。但我自以为，我完全可以以发烧为由搪塞了事。我知道咴咴是一个单纯而没有心计的丫头。她应该不会觉察出我的秘密，她绝对不会知道，我这次的发高烧是因为另外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我的老板宋雅丽，一个地地道道的女强人。那次，也就是昨天晚上，宋雅丽和我这个创意总监拿下了公司开业以来最大的一单业务。宋雅丽非常高兴。宋雅丽庆祝胜利的习惯性动作是拥抱，随便逮住一个什么人就会把所有的激情和喜悦都倾注到他的身上。宋雅丽其实是一个征服欲非常强烈的女人。女强人之所以能成为女强人，是因为她们有着超出一般女人的强烈的征服欲望。我之所以觉得宋雅丽是一个征服欲望强烈的人，主要是我偶然一次发现她在看篮球、足球、拳击运动员扣篮、进球和击倒对手后庆祝胜利的经典动作集锦，并且，她还告诉我说：我几乎每天都会看这样的节目，从电视上，也从互联网上。她还说：假如你有这方面的资讯或者资料，一定要传给我看。她还扬起脸来望着我，认真的说：干我们这一行的，不能没有激情。我知道，这单业务做下来，公司会得到起码40万的利润，难怪宋雅丽在送走了客户之后一把就把我拥抱了起来，我觉得我的肋骨咯咯作响，并且隐隐作痛。宋雅丽近乎是命令的口吻，说：带上红酒，我们去楼顶！我们登上这座33层的香港城楼顶的时候，正值月光明媚微风习习。我们在这座城市最靠近月亮的地方每人喝了一整瓶红酒，很快我们就醉得一塌糊涂。后来我就发现宋雅丽再次将我拥抱入怀，弄得我肋骨作痛，她的嘴在我耳畔呼出热辣的气息：我相信，我会征服我想要征服的东西。果然，我做到了。我现在最想要的是一个男人把我也给征服。崔朋，我的创意总监，今晚你应该做的事就是彻底把我征服，我要你征服我！结果，我就在这座城市里最高的建筑物上把最具有征服欲的女强人给征服了。我的潜意识里，只有两个具象在昏昏沉沉明明灭灭，一个是宋雅丽在我的身下温顺至极，像一只可爱的小猫，另一个是这座33层的香港城，高高的崛起于这个城市的夜色里，像一个坚挺有力的阳具……

我醒来的时候，咴咴正抚摸我的额头，吃惊的说我居然发高烧了。我对于这件事情，心里隐隐有种不安，我觉得对不住咴咴。我想对她解释一点什么，可最终还是住了嘴。我看见咴咴很失望地穿上衣服，缓缓的站起身来，等转过身来时，脸上已经挂上微笑了。我只好大咧咧的把她粗鲁地拉到怀里，说：等我病好了，会好好补偿你的。然后很夸张的笑了几声。然后，我们头对着头一起笑了起来。

二

大暑和啦啦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并且进入到实质性的准备阶段。大暑对我说：大哥，我最终选择了在乡下买房。并且也已经选择好了地段。我说：既然选好了还需要跟我汇报吗？你和啦啦看中了，都同意了不就好了吗。再说了，选了房子，啦啦是和你过去住，又不是和我去住。啦啦就把一块巧克力塞到我的嘴巴里，说：老哥，你要有一点做大哥的样子才行。我就嘿嘿的笑：我说的是实话嘛！其实，我心里清楚，这对男女近来这么热衷于向我汇报工作，其实是想借我的人民币用，我故意装作不知道而已。果然，大暑和啦啦开始正式进攻了，诚挚邀请我晚上出去吃顿海鲜。我自然是欣然应允，这时候不狠宰一顿那实在傻瓜透顶了。菜是我点的，直点得大暑和啦啦眼睛都快飞出了眼眶，直说大哥，不会吧？！咴咴在一旁拉我的褂子，提醒我不要这么惨无人道，我故意装作不知道。最后我让他俩花了1200元整。啦啦说：嫂子，我大哥这一顿吃去了我这个月的奖金耶！你可要为我做主啊！咴咴还显得不好意思，脸微微发红了。我却偷偷乐。最后，我借给大暑这小子4万，之后，拉了咴咴扬长而去。我说咴咴，我带你逛逛这个城市吧。咴咴说好，我来了三次了，你一直没有带我玩一玩。我们逛了大商场，逛了精品屋，又到一吃街尝了几样特色小吃，最后我们打算去喝茶。我们就是在去往城东那家叫来来往往的茶吧的路上目睹了那起车祸的。

我从来没有看见宋雅丽那么狼狈过。她怀里抱着那个昏迷的小乞丐两眼无助的四下里张望，她是希望能在围观的人中寻找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或者愿意帮助她的人。她的车斜停在一旁，车前一滩鲜红的血。很显然，宋雅丽撞了人。她怀里的小女孩是这条街道上的一个小乞丐，我们曾经不止一次的遇见过她，有很多次，宋雅丽在和我喝茶回去的的时候，遇到她就会给她一点零钱的。宋雅丽有到来来往往茶吧喝茶的习惯。我还没有想清楚怎么做的时候，咴咴忽然松开环着我的胳膊的手，冲到了宋雅丽的面前，大声说：快把她放下，我看她胳膊和腿多处受伤，你抱着她只会加重她的伤痛。宋雅丽很听话的把那个小乞丐平放到了地上，然后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望住咴咴，说大妹子，快帮帮我，我应该怎么办？咴咴迅速掏出手机，拨打了120和110求救电话。很快，120和110的车都来了。我听见宋雅丽一个劲的说：她忽然就朝我的车撞了过来，我躲闪不及了，就撞上了。警察没有听他的辩解，立即保护好现场，并且将她带到了车上去。女孩也被救护车带走了。人群渐渐散去。我环住咴咴的腰，说：你不愧是一名护士。咴咴是我们家乡小镇医院的护士。咴咴朝我的怀里靠了靠。我接着说：撞人的那个人，是我的老板宋雅丽。我真的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咴咴，你说，我现在应该做点什么？

三

去看宋雅丽的时候，她对我说：公司的事情你就全权代理。不要因为出了这样的事情而耽误了公司的发展。显然，我已经看出，宋雅丽已经很快恢复了女强人的姿态。她在冷静的等候着事情的结果。关于这件事情，我实在插不上手，我只身来到这个城市，一身钻到业务里去不闻窗外事，不认识达官政要什么的，也就谈不上疏通关系，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全力把公司支撑下来。然而，让我和大暑、啦啦们痛心的是，刚刚签约的那个项目，因为我们三尺寒广告公司老总的车祸而终止了合同，他们情愿付给了我们1万元的违约金。我没有敢把这件事情告诉宋雅丽。我想，等过一段时间再告诉她吧，她的压力已经够大。大暑和啦啦也商议好了，要推迟婚期。公司出了事情，他们也要担当起应该担当的责任，他们的嘴里不再是婚纱、房子和结婚照。关于这一点，我觉得心里很感动。我也为宋雅丽一手经营的这家公司的凝聚力而感到自豪。我们十名员工在宋雅丽不在的那段日子里，夜以继日，各司其职，除了新签约的那个大项目丢掉了以外，没有让其它业务出任何问题。

咴咴这次来，又多陪了我几天。临走的那一天，我看见咴咴的心情也是沉重的。很显然，她也完全沉浸到公司目前凝重的氛围里来了。看得出，她因了我而把自己的情感和三尺寒紧密联系起来了。咴咴一直就是这样，她会很容易陷入某种情绪和氛围里来，并且是那么投入，这一如对我的感情。在这件事情上，我觉得我是幸福的。咴咴登上火车之后，忽然又跳了下来，把我紧紧抱住，头深深埋入我的怀里，说：你答应过我，要好好照顾自己的。我说：我会的。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见她泪流满面。

我不曾想到过，她之所以泪流满面，原来是因为她居然决定这是最后一次来看我。我知道这件事情，是在很久以后咴咴发给我的一封邮件里读到的。她在信里说她发现我发烧那天身上的香味和宋雅丽身上的香味是完全相同的一种香味。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

四

小乞丐的伤恢复的很快，这主要得益于宋雅丽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抢救。很快，小女孩就出院了，并且恢复得很好。小乞丐并没有什么监护人，她是一个孤儿，最后宋雅丽收留了她，并且将她当作自己的女儿。36岁的单身女人宋雅丽自从拥有了这个8岁的小女儿，居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目光变得温顺柔和了不少，说话也柔声细语了一些。用我的话说，是多了一点真正的女人味。她对公司的业务不再像以前那么苛求，而是放手给公司的人去做，大部分时间她都用来陪同小小。她给自己的女儿取了一个名字叫小小。她给小小买漂亮的衣服，买最好的食物。啦啦说她能感觉的出来，这是一个单身女人在补偿自己失去的青春，寻找曾经被忽略的爱。这一切，都倾注到了小小的身上。从这点看来，小小是幸运的。大暑不住点头。啦啦拍一下大暑的大脑袋，鼻子里哼一句：这么细腻的女人的情感你也懂？真是的。大暑就傻傻地笑给我们看，说：我不懂，我不懂。呵呵。我只是在思考一个问题——你说是什么让宋姐选择了单身？是什么让宋姐遭此一劫？又是什么让宋姐收养小小？

是啊，是什么呢？大家都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我说：这正如同你和啦啦为什么要选择在乡下买房子，是什么让你们决定去乡下买房子呢？

五

大暑和啦啦在距离这座城市30公里的一个小镇买了一套小别墅。他们打算把爱情的小巢建在那里。那真是一个好地方。那是一个三面环山的小镇，山上绿意葱茏，是近乎原始的森林，山下有湖，风景秀丽，民风淳朴，环境宜人。小别墅就在湖畔山坡上。在这里可以看见高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成群的鸟禽，劳作的农民。用宋雅丽的话说就是人间仙境，人人向往的胜地，驱车半小时就可以到城里上班，在那里奋力拼杀，全力奋斗，驱车半小时就可以回家生活，在那里坐听风声，享受天伦，实在太完美了。宋雅丽对大暑和啦啦们的创意生活大加赞赏。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心生羡慕了。我知道，女强人的意识，在宋雅丽的心里开始瓦解了，她的价值观受到了冲击甚至是颠覆。生活就是一种态度，你有什么样的态度，就会拥有什么样的生活。

大暑和啦啦结婚那天，我们在他们的别墅新房里喝了个人仰马翻。最开心的是小小，她一会跑到这里，一会跑到那里，一会唱歌，一会跳舞，逗得大家异常开心。小镇上的人们也纷纷前来祝贺，大人小孩来了一大群。

小小是忽然站在地上不动了的，她那忽然的惊恐，让我很是吓了一跳。我朝人群里看去，原来，是一个老乞丐。小小是在看到老乞丐的同时把所有快乐全吓跑了的。她立在地上一动不动，忽然又朝宋雅丽飞跑过去，一头扎到妈妈的怀里，扭过头来胆怯的看那个苍老的乞丐。我们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果然，那个老乞丐朝我们近前走来了。他已经很苍老了，衣衫褴褛，满身污垢。宋雅丽慌张的问：你要干什么？并且下意识的将小小抱得更紧了一些。我和大暑等几个男同志朝前靠了几步，阻止了老乞丐的贸然前行。受到阻止，老乞丐用粗重的声音说：我跟了你们很久了。我们听得出他的喉管里有足够一水桶陈年老痰，黏稠得化也化不开。

她是我侄女。老乞丐接着说道。我只是来看看她几眼，这些日子我老睡不好啊。你们别怕。我是已经得到钱的，不会再难为她了。

我不解的问：你说什么？得到钱了的，得到什么钱了？到底怎么回事？

老人叹了口气，唉，都是被穷逼的呀。也是作孽啊。我带了几个小叫花子在这里要饭呀，他们每天要了东西都要交到我这里来，我再分配给她们。可即便是这样，我们还是吃不饱。那天我收了一个人的1000块钱，他说只要让个小叫花子趁她不注意——老乞丐指了指宋雅丽——朝她车底一钻，让她撞着人。唉！作孽啊。还好，这闺女大命，活了过来……

我大吃一惊。宋雅丽忽然大声问：什么？！你快告诉我，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她的声音近乎咆哮。可是，老乞丐又看了一眼小小，转身走了。宋雅丽一下跌坐到了地上，我去搀扶她，她挣脱了我的搀扶，大声说：快去查查那单丢掉的业务又被哪家广告公司接去了！快去！

六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宋雅丽是遭到打击报复了。

但是，我们并没有证据证明这件事情就是接到了那单大广告业务的广告公司主使的。我看见宋雅丽的精神逐渐萎靡了，整日颓废地坐在那里想事情。我实在不忍她这么萎靡不振下去。为了重新鼓起她的斗志和勇气，一天，我说：宋总，我有一样东西要你看。我把宋雅丽带到电脑前，播放了一段拳击手击倒对手后兴奋的以各种方式庆贺的视频集锦。我的目的是想以此鼓舞她的斗志。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宋雅丽居然疯了一样大喊大叫起来，双手捂住眼睛躲闪着不敢看，并且朝桌子底下钻去。吓得全公司的人张口结舌。我们赶紧关掉了电脑。过了好久，宋雅丽才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精神逐渐恢复正常。

宋雅丽说：以后不要再看这个。我只要小小。

啦啦把小小叫到办公室里来，宋雅丽一下把小小搂在了怀里，紧紧的抱着，好像要把她挤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七

我是在这个时候收到咴咴的邮件的。

我读了邮件之后久久没有抬起头来。想一想，我离开家乡小镇，离开咴咴到这座城市里来奋斗，拼搏，挣扎，煎熬，已经三年时间了。在这高速运转的城市，三年里，换了四五家公司，感觉就是一个陀螺，每时每刻在高速旋转着，生怕稍有松懈就被淘汰出局。得也？失也？我实在无法说的清楚。我忽然情不自禁，迅速拨通了咴咴的手机。我知道咴咴伤心了，咴咴失望了，她不会原谅我的，但我想，即使你不接我电话，我也要一次一次给你拨过去。但我的泪水禁不住一下涌了出来——咴咴的手机只响了一声，她就接听了！咴咴，你是一直在等我电话的对吗？我忍不住哽咽了起来。没等咴咴说话，我就大声说：咴咴，我决定回小镇去。我打算在那里买一套房子……

我决定回去了。

我要告别这座城市。我要逃离这座城市。

火车徐徐开动了。

望着送我的宋雅丽、小小、大暑，还有啦啦他们，我泪眼蒙胧。

宋雅丽忽然跟着火车跑了起来，她大声问我：崔朋，你还会回来吗？

然而火车越来越快了，宋雅丽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远。

我热泪盈眶地朝宋雅丽使劲挥了挥手。

我朝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香港城使劲挥了挥手。（发表于《沂蒙晚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