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书里，总是小心地尘封好关于你的那一页。然而，当不经意间翻动时，那些光阴的故事却总是在风过的瞬间落入眼帘……——题记

一　你的恶作剧

北方三月的风像个野孩子，到处乱跑。所以春天，不但干燥，时常还伴着些扬沙。让人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念家乡那春雨绵绵的时节，怀念雨后泥土与青草混杂的芬芳，怀念外公外婆摘下椿树上的嫩芽炒鸡蛋给我们解馋的情景，一切都仿佛发生在昨天，只是我们再也回不去……

小时候的你，顽皮得让大人头痛，除了气极时打几下，好像别无办法。记得那时你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满院子追着咬我。常常在我的胳膊上盖上你的牙印，或红或紫，当我哭着向大人告发你时，你还振振有词地说：“那是我给姐姐画的手表！”气得外公说，下次让你姐也给你画个“手表”看看。尽管以后你依然在我的胳膊上“画手表”，但是我却从来没在你的胳膊上画过手表。直到你发现了一个比“画手表”更好玩的游戏，我的胳膊上才不再有你画下的手表。那就是在花园的土里捉几条蚯蚓突然放在我的面前或是偷偷藏在我的小人书里，我的尖叫声总是与你幸灾乐祸的笑声在院子上空同时高分贝地响起，当外婆闻声拿着棍子撵出来时你已经撒开腿跑得无影无踪。

有一天你发现我面对你拎来的蚯蚓已经面不改色心不跳，你又提议我们一起到沙地去玩沙。以为那个热闹的地方，有好多小伙伴一起在那里玩耍，你会暂时忘记你的恶作剧。谁知道你不是在关键时候“一不小心”踩上我费尽周折垒起的城堡，就是让我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掉进你伪装得没有丝毫破绽的沙坑里，虽然沙子只是埋住了我的双腿，却要使好大劲才能挣扎出来，可这已经让你非常满意自己的杰作了。看着一旁拍着手又唱又跳的你，真恨不得冲上去也给你画个手表戴上回家！可是，当我看着你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为我往外抖着鞋子里的沙子时，所有的怨气又都随着沙子落地了。

那时的我，老是反复问母亲为什么医院里墙上贴的画都写着“只生一个好”？母亲微笑着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总说，你是调皮了一些，我是姐姐除了要把你看好以外，凡事还要让着你点，等到你长大就好了。可是，我实在是很讨厌你这个既要“欺负”我，还天天跟着我的小坏蛋。那时的我，多么羡慕那些生活在独生子女家庭的小伙伴，总是天真地幻想：我要是家里唯一的孩子该多好啊！因为，我不知道长大离我们还有多远！

于是，我就拼命地盼着长大。在我看来，长大——我就不用再天天跟你在一起了。远离你制造的那些恶作剧就是我那时最大的愿望。

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梧桐树，周而复始地盛开着淡紫色的桐花。风儿在奔跑中将春夏秋冬的轮回悄悄抛在童年的风车上，轻快地转动着那些踢踺子、跳皮筋、捉迷藏、滚铁环的游戏，我们渐渐长大……

二　那张两毛钱的纸币

因为该上学了，我们穿着外婆亲手缝制的新衣服新鞋子来到对我们来说还有些陌生的家。那还是父亲的单位为了照顾我们这个四口之家分的集体宿舍。想想那是怎样的家啊，至今和母亲谈起，都说那跟牢房差不多，我们称之为“黑屋”。

一个长长的拱形巷子如果白天不开路灯的话伸手不见五指。因为靠山修建在半山腰的缘故，只有面朝公路的那一半人家的家里光线充足，而我们家最不幸的是不但是靠山的那一半，而且还在巷子的最深处。白天仅有的一点光线就是从山顶上投下的那不足一尺的范围。

所以，对于这个家我们最开始是一点都不喜欢的，以至于一到周末我们姐弟俩就忙活着去外公家。外公外婆的疼爱与呵护就是我渴望的小人书以及你贪恋的棒棒糖，深深地吸引着我们儿时的脚步紧紧追随。

父母为了一家人的生计终日忙碌，无暇顾及我们。所以每次都是我们揣着母亲给的两毛钱车费坐公共汽车去外公家。为了省钱，我们必须要走到第二个车站。除了两个人一毛六分钱的车费，我们还可以用剩下的四分钱买上一支冰棍分着吃。母亲总是千叮咛万嘱咐：路上姐弟俩一定要手牵着手，不认识的人千万不能随便跟人家走，给的东西更不能吃，上下车时两个人要互相照顾……

离开“黑屋”是我们共同的快乐。一路上，我们唱着歌，采着花，一起猜想着外公外婆又为我们准备了什么好吃的，偶尔看见路边的干柴或煤块就捡起来给外婆带回去。时时还要回头看看车来了没有，如果看到车远远地驶来了我们就一起拼命地向站台跑去。虽然常常还是跑到气喘吁吁也没有赶上车，我们也会开心地笑个不停。因为可以站在站台上等车就意味着离想念的外公外婆越来越近了。

这一次还是揣上母亲给的两毛钱上路，嘻嘻哈哈地玩闹着。走到半路，你突发其想非要让我把两毛钱拿给你看看。就这样，那张纸币就在我们的手里轮换着它的位置。因为你个子小，你甚至还幻想：这一次要是乘车的人多不被售票员发现的话就好了，用那省下的八分钱，买一个山楂片供我们姐弟俩解解馋。

只是那只突然出现的“丁丁猫”（蜻蜓）让我们差点没吃上山楂片不说连车都差点没坐上。那是一只漂亮的“丁丁猫”，扇动着美丽的翅膀一会在眼前飞舞，一会又停在不远处的花丛中，等到我们快要捉住它时又一下子飞走，像是故意在跟我们捉迷藏。

我们不停地与它追逐，嬉戏，直到不知不觉中到了车站。等到我像往常一样伸进口袋准备把那两毛钱拿出来时，我突然愣住了，尽管我把所有的衣服口袋都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没有那张两毛钱的影子。想到你也玩了一阵，我就把目光投向你。可是你翻弄了一阵也傻了，嗫嚅着告诉我钱根本就没有在你身上。这下完了，没有钱就不能坐车，不能坐车就去不了外公家。一想到去不了外公家，我们都一起哭了起来。

平日里时被亲友戏称为“狗见羊”的我们，这次意外地达成共识结成同盟。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返回来时的路。紧握的两双小手里湿漉漉地释放着所有的懊恼与渴望。你不停地说，姐姐，找不到怎么办啊？去不成外公家，回去怎么交待？其实，我早已心急如焚。

于是，我们弓着腰，睁大眼睛仔细搜寻着那张两毛钱纸币的踪影，差点撞着迎面而来的两个赶路的人。他们笑眯眯地问道：两个小家伙找什么呢？我们带着哭腔异口同声地说：妈妈给的路费！多少钱啊？两毛钱！听到我们的回答，其中一个人像变戏法一样拿出那张让我们苦苦寻觅的两毛钱纸币：是这个吗？踏破铁鞋无觅处，看着失而复得的那张纸币，我们欣喜若狂，一边接过那张望眼欲穿的两毛钱纸币，一边连声说着：谢谢叔叔，谢谢叔叔！下次注意点，好好地放在口袋里，不要搞丢了。一看到你们转回来就猜到是你们两个掉的了，呵呵！

听到这里，我们面面相觑，一起会心地也有些惭愧地笑了……

三　竹林　老井　野菜

然而，值得庆幸的是黑屋只不过是一个睡觉的地方。所有住户的厨房都集中建在宽敞，亮堂的院坝。因此，白天的活动大都在这个院坝里了。等到做饭的时候那一曲锅碗瓢盆的交响乐别提多热闹了，淘米的，洗菜的，提水的，唯一的公用水龙头前排起了长队。

饭后，男人们随意地站在那棵黄桷树下抽着香烟摆着龙门阵，上至国家大事下到工厂趣闻，激动处还会争到面红耳赤，口沫横飞。女人们则抱上一堆毛钱，端上一个小板凳围坐在一起。嘴里虽然漫不经心地聊着家长里短，可手里的活路却一刻都没有停下。

而孩子们已经不约而同地跑到山坡上，游戏，捉虫，编花环，欢笑声此起彼伏。当我们时常花着脸，沾着泥土、树叶和草根回家时，父母都见怪不怪了。

山后有一片茂密的竹林，郁郁葱葱的竹叶，加上那些从大人口里听到的无可考证却似是而非的故事，给那片竹林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竟然让我们敬而远之。山下有一片稻田，田埂上长满了野菜。田边有口老井，井水清洌甘甜，理所当然成了众人首选的纯天然矿泉水。取水的人多，水浸得很慢，等的时间很长。有时候我们就带上一个瓶子，蹲在田边将那些摇头摆尾的小东西装在瓶子里，还兴致勃勃地说，看看它们究竟是怎样变成青蛙的。可是，日复一日，当田里已经一片蛙声四起的时候，我们也没有真正地看见过青蛙是怎样从蝌蚪变过来的。

物质生活的贫乏与野外活动的新奇，悄无声息地诱惑着我们这帮孩子。一到野菜旺盛的季节，田埂上便一字排开：提篮的，挎包的，手里握一把小刀，动作轻巧娴熟，仿佛一场无声的战斗已经吹响号角。为了在最后赢得大家半是羡慕半是嫉妒的目光，彼此心照不宣，暗暗憋足了劲向胜利进军！

不甘落后的我们照例分头行动，到最后再把两个人的成果合在一起，这样既避免了和小伙伴起纷争还可以最大限度的挖得最多。这种时候你也收起往日吊二啷当的作派，跑前跑后地忙碌着。不知不觉中夕阳西下，天色渐晚，大家都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泥土，活动着已经有些发麻和酸胀的身体，准备提着自己的战利品回家。

只是这天，突然从我的身后传来“打架了，打架了”的叫喊声。转过身去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你竟然和别人扭打在一起，那个男孩子似乎已经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了。而他的妹妹只是一个劲地哭着叫喊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见此情景，我和其他小伙伴赶紧上去拉开了你们。只见你涨红着脸，用手指着他说，看你以后还“偷不偷”我姐姐挖的野菜了！

原来，那个男孩子跟他妹妹贪玩挖得太少，害怕大家笑话他们，就趁我不注意时悄悄地抓了一把放进他的袋子里。刚好被你看到，已经学着处处彰显自己男子汉作风的你哪里容得下别人这种“卑鄙”的行径，所以一场“战争”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尽管是那个男孩子不对在前，你打他在后。可是他的母亲还是气势汹汹地找到我们家来添油加醋地说了一大通。直到看着父亲狠狠地训斥了我，又狠狠地扇了你一记耳光，然后惩罚我们到黑屋跪着思过她才骂骂咧咧地离去！

低着头听到父亲“嘭”地一声重重地关上房门离去，跪在板凳上的我委屈地哭开了。没想到你一下子从板凳上站起来，一边伸过手来拉我：姐姐，起来，爸爸走了。等他一会儿来了我们再跪。你不要哭，怕什么，有我呢！看着你一幅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模样，真正地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其实，父亲根本不曾走开，他已经透过门缝看到并听到了这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幕。但是为了让你记住以后不再和别人打架，记住你犯了错误也会牵涉到我，他还是违心地让我跟你一起跪板凳。

虽然因为你的过错连累我一起受惩罚的时候有很多，可是我却渐渐地不再讨厌你，你也很少继续你的恶作剧。难道我们已经长大了，可分明我们都还是小孩子啊？做饭的时候要搭上板凳才够得着灶台，我们还会在半夜醒来发现父母不在家，抱在一起大声地哭。哭过之后，手牵着手来到厂门口，叫醒看门的阿姨打开大门来到车间找父亲，哪怕是盖着父亲从工友那里借来的旧棉衣，躺在那些还散发着臭味的化肥包上，我们也会睡得很安稳，很踏实……

四　枯萎的栀子花

那一年，我初中一年级你五年级。我们一家终于离开黑屋搬进不算宽敞却明亮的楼房。

这一次父母偏心了。他们把光线最好还有阳台的那间房子留给了我，理由很简单：因为我是女孩子。你可以在我的房间里玩耍，写作业，睡觉时却要回到在过道为你搭的那张小床上。一向争强好胜的你，竟然二话不说乐呵呵地接受了。

在这个我们祈盼已久的新家里，我们又争开了。争的什么呢，做饭、拖地、晾萝卜干、晒干豇豆这些家务事。你常常“批评”我做的饭菜不如你做的味道好，所以每次你要亲自掌勺。想到母亲经常说凡事要让着你，我就不跟你争了。你做饭我拖地总可以了吧？可是每次只要我一拿上拖帕，你就一把抢过去嘴里还“挖苦”道：看你的书去吧，这些事情哪是你干的，也不怕浪费你宝贵的时间！我反正不爱读书，就下苦力好了。好像我是一个只知道读书的“呆子”，只有你才懂得体谅父母一样，气得我就在你找我问不会写的作业时不理你。可是，一到这时候，你就会嬉皮笑脸地从我喜欢看的书里翻出那些你摘回来悄悄夹在书里的栀子花，那四处弥漫的花香让我不得不收起薄如蝉翼的傲慢。现在想起来，你的良苦用心都被我当成哗众取宠的驴肝肺了。

1991年的夏天，一个决定了我们这个家也决定了我们命运的夏天。

无论父母怎样辛苦地干活，那少得可怜的工资还是难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不得不在这个夏天痛苦地叹息：只能让我们姐弟俩其中一个继续上学，另一个就意味着将永远告别校园，辍学回家。不知道哭了多少回以后，我终于决定放弃上大学的梦想，到父亲的厂里做一名普通的工人。其实，不管是选择谁放弃上学的权利，对于父母来说都是一个无奈而艰难的决定。耳濡目染父母的含辛茹苦，加上从小与你相依为命积淀下来的手足情深，让我义无反顾放弃梦想，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们这个家不至于在经受狂风暴雨袭击的时候雪上加霜。更重要的是，我不忍心看到小小年级的你过早地涉足社会那口大染缸，有一天浑身污浊地流着悔恨的眼泪，在里面痛苦地挣扎煎熬。

经历了这场重大的变故，我们真正地长大了。你认真地上学，不再挖空心思地制造恶作剧，也不再跟别人打架。虽然还是会跟我争着做饭，拖地，但是你好像一下子懂事了。

有时我上班不能回家吃饭，你就给我送到车间来。一起坐在那个有几十米高的平台上，对面的公路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你眨着那双好看的大眼睛，微笑着跟我说：姐，以后我长大了也学开车，等我有钱了，买一辆大车带着你到处周游，行不行？吹牛吧你，等你有钱了还认得我？不信算了。我再养一个鱼塘，你不喜欢吃鱼嘛，让你吃个够。还有……还有……还有什么嘛，说话说半截，讨厌得很！还有就是——你以后有了孩子，是不是我就可以当舅舅了？我要带着他（她）到处去玩，还要给他（她）买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小孩子家家的，想什么呢？不把心思用来好好念书！我的嗔怪对你一点都不起作用，只是嘻嘻地笑。

其实，我知道，因为我的放弃，一直让你心生愧疚，总觉得你对不起我。所以你小小年纪就惦记着长大了怎么样来弥补怎么样来报答。傻傻的你啊，姐姐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你来承担或者偿还什么。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可以看到你长成真正的男子汉堂堂正正的做人，孝顺父母。在不远的将来，拥有一份属于你的幸福生活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也相信你许下诺言，相信你一定说得到就做得到。甚至盼着有一天姐姐的孩子可以被你高高举起，阳光下是我们一家人幸福的笑容……

然而，你用一个天大的恶作剧结束了短暂的一生。十六岁的花季坠落在那一汪深潭里,湮灭。那双明亮的会说话的大眼睛，那张俊秀的面庞，那些令人肝肠寸断的画面，与一朵朵曾经芬芳的栀子花渐渐枯萎在尘封的书卷里，风过的瞬间，轻轻落入潮湿的眼帘……

那片竹林，竟成了你永远的天堂！

后记：尽管试着平静地记下那些从不曾忘记的故事，然而，我还是心痛着敲打每一个字。十六年的光阴如水静静淌过。姐姐的女儿今年都十二岁了，可是你却永远听不到她叫你一声“舅舅”。她只能在那张黑白相片上看到你的模样，只能反反复复地问起姐姐关于你，关于我们的故事。这篇文字本来姐姐想在2008清明那天，与那些纸钱一道送给你。可是，我还是没有。因为我仿佛听到，也仿佛看到你的微笑，在天的那边化成一片海，潮起潮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