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她,他的脑海中最先浮现出来的是对她身体的印象,修长流畅的线条,冰凉的触感,或是接吻前温热躁动的呼吸,以及勇敢又恐惧的对视。要等这一切渐次浮出之后,关于她的过往和未来才被牵连而起,才被带到耳边,被他读懂。
她懒洋洋地靠着椅背,中指和食指轻夹住烟尾,默默地吸一口,微微皱眉,无声地吐出一团青烟,那烟飘过鼻翼,蒙住浓密的睫毛,划过一侧精致的耳廓,最后在红彤彤的夕阳印染下翩然散去。她眯起潮湿的眼睛看了看他。他看见她的时候,她正一边哭一边抽烟,妆化开了,流下一些黑色的泪痕。这是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他告诉她想和她交个朋友。她鄙夷地抬头看着他说:要么是朋友,要么是客人。她说她从来不接待朋友。他坐在她身边听她的哭声,在她吸完指间的烟后,他又递给她一支,安静地坐在边上。她说:你可以把我带去旅馆,附近就有几家。她从包里拿出化妆盒补妆,他在一旁等她,她打扮了几分钟。
在房间里,她又点燃了支烟,她伸过手去弹了弹烟灰,他把头埋在她的怀里,嗅着她混杂烟草味的体香。等等。她把那支细长的香烟,搁在洁白的烟灰缸上,然后从口袋中掏出根细绳把头发扎了马尾。他闭起眼睛寻找她的嘴巴,她被抵在墙上,不禁嘴里叹出一口气,像雨林深处的洞穴里飘来的潮湿空气。他睁开眼睛,发现她一直在看他,眼圈潮湿。他问她怎么了?没什么,只是被香烟熏到了。他体味着她的呼吸,仿佛能够藉此了解她,她问:内衣要不要现在脱,还是你自己来,依你喜欢。他沉默地吻她,再一次闭起眼睛,窗外马路上汽车穿行的声音,离他远了一点,他真切地听见一种树被风吹的簌簌。等等。她说:我可能是有爱滋病了,你最好小心点。他不相信。我没必要骗你,是好意才提醒你的。说完,她从自己的包里拿了只避孕套递给他。他推掉她的手。是不是真的?她点点头。他没有丝毫犹豫起身穿了衣服就走。在门口,他忽然发现整个寂静的房间里充满着她落寞的呼吸声。他停下脚步,靠在门上回头看她,她低着头在用手指一缕一缕扯自己的头发玩。他走回到床边坐在她身旁。她低声说了句类似对不起的话。他用手抚开她的头发,摩挲她的脸庞。他又递给她一支烟,他们一起坐在床上抽烟,一边说话。
他们聊得很投缘。有时候她和他说起自己的事情,有关她生命里重要的记忆片段。她说她小时候非常怕生,躲在家里也怕,她说她离不开照在床边的那抹阳光,看着飞来飞去的小昆虫,它们坚硬的体壳上反射着天空明朗的颜色。她说她在夜晚独自留在家里,看见昏暗的黄色壁灯,是怎么感觉到了寂寞,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她觉得房子像一座博物馆,黑黢黢的到处堆放着不知名的古生物标本,有猎人会来捕捉她,她从来都是猎物。或者说起她的青春期,那时候因为怕被别人看见自己的身体,她不敢去公共浴室洗澡,她母亲以为她生了病疮,粗暴地脱光她的衣服,却看见羞耻的毛丛,风华正茂。16岁的时候因为要给暗恋的同班男生完美的印象,每天打着哈欠早起半小时精心打扮自己,偷偷地使用母亲的化装品,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孔,妆容粗拙,却美艳动人。说起的最多的还是关于她对世界的印象发生了改变。她说长大后时常会看见一幅画面——这个世界突然没有一点颜色,所有人都变成坚硬石头,大家都不会说话,只发出喀嘣喀嘣单调的碰撞声,她一个人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哭,她也想变成石头,但她做不到。她认为这个世界变了,所以才导致她现在不能过正常的生活。她说:等我长大了,突然发现这个世界完全变成另外一个模样,惨不忍睹。他想对她说点什么,但他不知道如何表达。
她说起自己刚开始到外面胡搞的时候,总是半夜里偷跑出去。有一次她母亲凌晨醒来时发现她从外面回来。她当时化着浓妆,面容倦怠。母亲像发了疯一样剥光她的衣服,踢打她,撕扯她的头发,一件件地嗅她的内衣,据说从她的三角裤上,分辨出了和男人做爱后的痕迹。她的父亲则坐在一旁沉默地抽烟。她被整日关在卫生间里。她说:那真是天寒地冬的日子,我蜷缩在浴缸里,冷得牙齿咯噔咯噔地打颤。感觉自己像是被放在白瓷盆里一块僵硬的巧克力,眼泪顺着面颊滴在身上,流出冰凉的轨迹,妆都化了,接着是身体的融化,会在浴缸的底部留下黑色的印痕。她听见自己低头哭泣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她明明知道没有,但她还是希望有人能听到。
她问他:是不是真的能做朋友?
有时候在她的追问下,他也对她讲起自己,讲自己的家庭,讲自己的父母。在交谈的时候,她觉得亲切,也管他的父母叫爸爸妈妈。她说她很羡慕这样的家庭,她羡慕他有这样的父母。他回忆着曾经是如何对她形容自己的家庭的,却想不起一点。他没有对她说真话,在她的追问下,他不知从哪开始编造了自己。关于过去,他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他甚至自己也快忘记了。
他无聊的时候,她总是随叫随到。他们一起翻墙去午夜的游乐场,牵着手,像一对情侣,笑声在空阔的广场上回荡,他们听见摩天轮巨大狰狞的钢架,被夜风吹得咯吱作响,仿佛还可以分辨出白天游客残留的阵阵欢笑。他想发泄他的感情,抱起她纤细的腰枝。唯有拥抱。
她打电话告诉他,她被买她的烂仔抢劫,受了伤,又不敢去医院。他想象着她一个人躲在狭小的房间里,穿着褪色的睡裙,头发凌乱,面色苍白,有一抹阳光照在床头,她无助地看着飞来飞去的小昆虫,它们的坚硬的体壳上反射着天空明朗的颜色。他没去看她。那段时间他有了一个真正的女朋友,他告诉自己应该忘记她。
和女朋友做爱的时候,他会想起她,身心躁动,他在黑暗中看见她湿润的眼睛,身体修长流畅的线条,肌肤冰凉的触感,快要接近高[chao]的时候,他又想起了她的眼睛,想起她的病,她的活力在凋零,皮肤从中央出现黑色的溃败,他觉得自己也会腐烂,恶心得想呕吐,无力维持。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再来过电话,他寂寞的时候给她发消息,她也没回。大概几个月后,他才接到她的电话,她刚从戒毒所里出来,有一次她吸毒过量,差点死掉,朋友们在半夜把她丢在医院门口。被医生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冻僵。
她无处可去,就住到了他的公寓里。那年她已经20岁了,和以前他见过的样子比,她现在消瘦成了另一个人。她面色苍白,漆黑的眼睛则比往日更加深邃,整天穿着褪色的睡裙,在房间里走动,学着给她做饭,给他整理房间。他从来不碰她的身体,因为她的病,她像一株即将枯萎的花朵,他把她放在阳光里,希望还可以远远看见它往日的美,但他自己并不想沾染上死亡的气息。太阳照进屋子的时候,她喜欢坐在阳光灿烂的床边,看着空中飞来飞去的小昆虫,保持安详的姿态,这个时候他站在门口,微笑着欣赏她。
他yu火难耐,就去他女朋友家里住几天。他的女朋友并不知道他在家里,收留了一个得病的女人。
那一年的八月,她知道他快结婚了,在一个寂寞的下午,简单收拾了自己的行李,一去无返。他知道她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但他不会去找她。
结婚后,平淡的日子让他心情安宁,直到昨天,他得知了她的死讯。
昨天上午被叫到警察局的时候,他们问了他很多问题。问他和死者是什么关系,是不是嫖客?他说:不是的,只是朋友。审讯员说,是在死者的手机里找到他的号码的。他问是不是怀疑他是凶手。审讯员说:不是的。凶手在几个小时以前已经落网,找他来只是收集关于死者的信息做结案报告,她用得都是假身份证和假名,亲属也联系不到。他们问他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什么时间?他凝眸望着窗外熙来攘往的车辆,灰色的天空,他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审讯员说如果想不起来,现在可以走了。他说他再想想,他应该想得起来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呢?他忘了她说起过的话。她应该说起过些什么吧。关于她的记忆,像阳光下逐渐干涸的水印,一步步退向中央。
直到他从警察局出来的时候,还是没能想起最后的一次见面。
从下午开始,一直有一个片段萦绕在他脑海中,他想到了她的尸体,被平放在明亮洁净的房间里,那么刺眼突兀,她有点凌乱的头发还湿漉漉的,也许还滴着水,纹丝不动的安详表情,给人纯净的印象,但在阴影里大面积的皮肤溃烂已经发生,那些带血色的腐肉从皮肤边缘生起。法医会不会解剖她?想来应该不会吧。案情没什么曲折,凶手也已落网。当时在他的意识中,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产生了一种动力,在他的幻想中她无法阻止地被剖开,从头部开始,接着是胸口起伏的趋势,锋利的刀刃缓缓划过皮肤时候,发出很轻丝丝声,很像干燥沙漠里风刮过沙丘的声音,婴儿嘴巴般的粉红色肉花绽放在眼前,她已经死了,你替她感觉到了疼痛,也许医生也会很喜欢她,她让医生想起了自己正在读大学的女儿,不,也许让他看见自己妻子更年轻时候的身体,解剖还在继续,她的腹部被切开时,她的身体还未曾孕育过新的生命,解剖结束的时候,他感觉她体内的肮脏被彻底剔除了,她终于变成很薄很薄的一个纯净形象,留在他的记忆里。
关于昨天他也已经有所淡忘,警局里的审讯,以及警局出来后变幻莫测的想象,如一团轻轻扑过视线的烟雾,只剩下轻而淡的痕迹。
今天,他终于记起了见她的最后一面。那天他晚上回家的时候,发现她正坐在自己的门口休息,她看上去无精打采,眼睛周围是深色的眼影。他知道她已经重操旧业。他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说她在别人的公寓里磕了药,嗨到很晚,一夜没睡,他把她扶进房间,问她要不要紧。她说:没事的,我在沙发上躺一会就好了。她喝不下水,却跑进卫生间吐了几次,她说她冷得要命,他坐在旁边搂着她的肩膀,说些类似安慰的话。不知不觉,他们都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她正安心把头靠在他肩膀上熟睡,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醒来,他有一刻很希望她永远也不要醒来。她头发上黑色的发卡有点松脱,挤得他脖子有点难受,他动动肩膀,看看有没有办法抽身,她砸了下嘴巴,脸朝着沙发的靠背,黑色的发卡彻底掉了下来,滑进沙发的角落里,他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汗味,听见她沉着跳动的心脏,她睡得很香。他不打算再惊扰她,自己也闭起眼睛继续睡觉。午夜他惊醒的时候,她已经走了,黑色的发卡还深深地嵌在角落里。没有留言没有告别,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
他看着手机里她的名字和电话号码,每当他寂寞的时候,总会给她发条消息,问问她近来生活如何。她总是说:不好也不坏,但看见你的消息真的非常高兴。他一直想再问问她的往事,只要关于她,什么都可以,可能是关于她中学里暗恋过的那个男孩。那时候他总是想下一次见面就叫她说来听听。他现在突然很想给她发条消息。很可能,她的手机和其他证据已经被堆放在警局的仓库里,不过他还是想给她发,他在短信里写:世界一直没变。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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