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方知适才梦境之虚，漉漉睡在大学宿舍里的第一晚，梦的却是家里窗外的青山绿水，自己市郊的家并不让人怎么想念，甚至乐于脱身，只是那一方清亮的山水，却是心中的基础，倘使长住市里也不会觉得异样，他的品性中却永远带着江南丘陵的青润芳泽。另三位还睡着，自己到得最晚，不善交际，也没聊什么，似乎聊了什么也不会觉着有趣的。一丝茉莉花的味道窜过来，他四顾茫然，哪里飘来的啊。“咚咚。”房门轻响，谁这么早？有什么事呢？他起身去打开门，发现又一个陌生的同学，是啊，还没正式上课呢。“请问，你是……你是我们班的吗？”漉漉不知怎么开口问，让对方坐在另一张椅子上。

“嗯，我是随心，我……是来找你的。”那个男生回答，身上的衣服却突然“嘶”地裂开一个大口子，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用食指和中指抚过，衣衫又完好如初，他无奈地嘀咕，“第一次用，果然不容易啊，浊形真是强人所难。”“告诉你也无妨，可不要吓一跳噢。”随心诡秘地装小孩子似地眨眨眼，其实刚才已经让漉漉愣了愣，“我和你，都不是凡人。”“倒，什么啊。”对方还盯着方才随心衣服破过的地方，也不知道都听了些什么。“咦，你对这个感兴趣？”随心又用食指和中指抚过衣衫，它一下子支离破碎，像玻璃似地裂为一块块的影像碎片，然后逝去，没穿上衣了。“啊，什么衣服啊！那个，你别着凉。”漉漉现在还能想到气温和关心，随心真是没话说了。

“不会啊，因为我现在不想觉得冷，所以就不冷喽。”对方解释着，并如实相告，“喂，因为置身过去，我们都是虚态的时间镜像好不好，只能摄取外在的感觉，却不能影响外在的啊。为了能看到你，浊形还把‘司南’做成了交流符让我佩上，否则我们是感觉不到对方的，就像别人也感觉不到你。”随心凑得很近，目光炯炯，有点灼人：“别在欺骗自己了，你干嘛耗费法力制造那么多虚态精神镜像，来让自己以为自己是凡人。唉，你清醒一下吧。灵识咒！”他把一种破除初级精神镜像的咒文施了出来，漉漉有点坐立不安，但还是没有怎样，他听进去了多少呢。原来这就是所谓真相吗？漉漉发现这个世界里属于他的一切都消失了，除了随心和自己，是这样吗？别人都从来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过。

“唉，我知道了啦。”漉漉给自己穿上自己在2043年的服饰，看着对方也换好了，说，“浊形就这么急着让我回去？”“啊，你想起来啦，本来我还以为得把你抢回去呢。”随心故意装得有点失望，然后偷偷地小心地问，“你肯定要去实体体验的啊，要装凡人的话，附身时的记忆不就证明自己不是凡人了啊。”“呃，修改一下下记忆不就搞定了。”随心躲了一躲，漉漉语出惊人呢，把自己的记忆当玩具玩，来装彻底的凡人，恐怖啊恐怖。镇定了一下，眼巴巴地望着现在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的他，随心诚心地说：“你是昆仑十二仙的文化实体之一，去巩固凡界吧，天界的势力已经越来越大了，有吞并凡界的趋势，浊形大人很是担忧。”“噢，可我太乙真人现在没空，还没玩够呢。”“哗”地凭空冒出一朵大大的水花，他完全没影了，水遁术？

他干嘛跑啊。在这个世界耗法力，我亏大了，随心愤愤不平，回去非得敲浊形一笔，哼。一丝紫藤花的香味溜过来，哪里来的也不知道，随心又拿出“司南”来找漉漉，他跑到水里去了，啊，这么喜欢水的啊。即速魔法被催动，比五行遁法慢那么一点点的，找到他容易，捉他就难了，我得一看到就给他施个禁制，他还没觉醒，不是我的对手，随心想速战速决。于是就去了他所在的地方，一家看上去还不错的游泳馆，人很多，就用了过滤屏蔽咒，那样就没有干扰了。呵，漉漉在水里显得自如和清幽，真厉害啊，人和水能那么和谐与清冥，也不知他怎么修炼的。随心和漉漉在这里的都是自我时间镜像，也就是镜像即自己，自己即镜像，没有分别，他们以虚态置身过去，返回后就会恢复本体，和他们变为镜像的那个时间点重合。

浊形已经用高级痕迹咒找到了漉漉本体确切的消失地点，在那个时间点下了本体禁锢咒和催化文化实体的魔法阵，只要他返回，就会觉醒，就可以请他帮忙，归位后的太乙真人多少会给点面子的吧。“强制遣返咒！”一锁定目标，随心就使用了杀手锏，一道凌厉的咒文向漉漉冲去，如果成功命中，那这次的任务就完事了。“没那么简单，你忘了我在水里？”原来是水像术，打到的只是一个没有意义的虚像，他还在水里悠闲得很地呆着呢。“本体的生命气息总不是水像术办得到的，麻痹符。”随心把手指探进水里，写下了有点不那么光明正大的符文，那符咒的术力像一条蜿蜒弥散的青蛇一般游向对方，让人看着就觉得浑身不爽。

漉漉沉溺在过去的世界，到底有什么深层的原因，随心边想边追，没有任何准备地一头撞入了冰封之阵。漉漉在阵眼现身，一瞬间的发动让随心的感知术猝不及防，然后施施然地走开。纠结的细碎的冰渣像银河系的旋臂似的向中心生长，碰到精神体就会不由分说地冻住他，随心也不傻，让不受阵法阻挠的“泥鳅”闪电般绕在他身前，施下风之铁槛罩住自己，无形的凌厉的风的刃片切割着冰面，让它无法靠前，同时逐渐破坏着阵形。“轰”地水花四溅，风槛和冰封同归于尽，寒冷的水汽蒸腾。“这么执着地追我啊，我需要的是自由。”漉漉一下子心烦了起来，之前的冷静和闲适不再，一缕迷人的若有若无的体香绕过来，撩拨着他。他一阵迷糊，眼神中流露出想往和追求的神色，还有那么一点灰色的黯然。“她今天要遇到我了，惟一的一次，我要去见她，不能再耽误了，别挡着我。”部分觉醒的文化实体，就已拥有相对完整的法术脉络，关键是能否使用。

“水剑术。”漉漉手中多出一把利剑，寒光与水波浮现，我伸手去挡，看似随意，其实用了反定位魔法，水剑刺到我的手心，又反刺回去。“水盾术。”他不会笨到被自己的剑刃伤到，薄薄的水盾，却是用念波动力凝成的剑所难以刺破的。然后他突然换了种神情：“呵呵，看来你没有我想像的那么聪明啊。水迹术。”刚才反定位魔法和水剑相触时他暗地里在我手上留下了随形魔法，“水迹术”的效力不可忽视，漉漉通过随形魔法来侵入我本体的精神体层面，我的行动受到阻滞，形象隐隐烁动，不大稳定，搞不好我先被迫遣返了。“拒绝咒。你不用急着赶我吧，可以好好商量一下啊。”我用专门对付入侵镜像的初级控制术的咒文来勉强抵抗，很有些力不从心，我还费心分神去改变气氛，因为让他乖乖跟我走才是这次行动的真正目标不是嘛，悄悄有些“下流无耻”地使出了暧昧咒来说服他，难听点也就是魅惑啦，不管了。那么小心的弥漫了一点点的咒语，却还是让漉漉察觉了，他皱了皱眉，邪邪地朝我不怀好意地一笑，害我心怦地一跳，汗，差点中招，还以为他不会这招，没想到他分出精力施展的水魅术更是厉害，回过神来后真是觉得心里凉飕飕的，都有点不敢再看他了。

“难缠的人啊……”他感慨一句，把水遁术催动到极致，硬是挣脱了麻痹符的禁制，我只好狼狈地拼命追着他的脚步。他躲到一棵树后，痴痴地看着一个人，一个清润地好像浑身向外发着光的女子，她和过去的他在说着什么话，似乎内容很简单，却能感到过去的他眼中的绵绵情意。他静静地告诉我，他不想觉醒为高级仙人，因为他怕到时候他太过强大，自己会禁不住诱惑，按耐不住而对她——他心中的女神做出过份的事来。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反驳他，因为强大，对自我的约束反而更难了么，能做到的不去做。红玫瑰的味道荡漾开来，漉漉深深嗅了一下，思考着到底怎么才对得起真正的爱意，而不去随便亵渎它呢。我感觉着花香，不对，这不自然，联想到玉鼎和普贤的事，八成又是一只魔物，不过，好像它不是一般地弱啊，非常弱小的样子。嗅觉，的确是最弱的感觉魔物，它就在附近，紧紧盯着太乙真人，思考着如何借助外力，来达到它的目的。

漉漉盯着那女子渐行渐远的背影，和以前的自己一样颓然地坐下，他不会追人，他有些自卑，觉得自己没有够好，配不上她。我劝他：“你现在想配不配得上她不是太早了吗？你怎么知道你可不可以成为她心里够好的人呢？”“我来教你，我来帮你，我是魔物，我懂得仙人们不懂的方法。”在空气无比稀薄的水蒸气中，用极细腻的栀子花的嗅觉痕迹，嗅觉魔物传达着给漉漉的信息，也只有他对水这么敏感和熟悉的人才能轻易接收到。“好啊。”漉漉听从它的建议，把那个女人做了个复制的静止的精神镜像，带往了九丘之境中的孟盈之境，嗅觉的属地，我也只好跟去。

嗅觉特意把我们带到水最多的地方，一望无际的清澈碧绿的深邃湖水，波光潋滟，雾气四起，小舟轻荡，群山似乎笼在朦朦胧胧的远处。在这一叶扁舟上，漉漉帮助嗅觉附上了那女子的身体，他听了建议，发觉自己沉浸在过去没什么意义，观察和体验再多遍，也不过是游戏似的乐趣，偏离了他回到过去的中心目的，守着过去的她怎么会够，他心底还是想要拥有相互的感情的，想成为她的恋人的……至于想主观地观察她的记忆并不好，还是让别人客观地观察才好。嗅觉小心翼翼地向那精神镜像的内部观察着，发觉这女子原来对漉漉根本没有在意过，想想也是，不就是个偶然碰见过才一次的陌生人吗？她哪里会知道对方的心思。而且他也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嗅觉觉得头上满脸黑线。单恋的初恋，单纯而执着的美丽，但那只是对漉漉而言，对那女子而言根本没有什么意义。

极力委婉地表达了那女子的心意，漉漉听了愣了愣，抬手把那镜像给解除了，呆呆着躺回船上，伴着幽幽的水声，望着头顶的蓝天。原来果然是这样吗？想哭又哭不出来。自己其实跟她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何必强求什么呢？心里有些不甘和愤恨，哀伤和漠然，甜蜜的心事应该深埋心底，有些事还是不得不放弃。有一种困在内在的精神力的冲击想要释放，漉漉暧昧不明地微微笑了笑，对嗅觉说：“给我‘伴奏’，我要好好表演一场，就当是最后的释怀吧。”身为巫即化身的本能让我一下子紧张起来，他要干什么？有那么多我最喜欢的完全没有被人的气息污染的水，漉漉高兴地想着，超常地发挥身体里已经觉醒的力量，挥动双手编织出一个非凡的玄妙的符箓。嗅觉虚态地随波逐流地飘浮在空气中，期待地屏住呼吸看着，等待着（作为魔物或者仙家，呼吸本来就是不必要的，魔物是对凡人的模仿，而对仙家，只是因为其和凡人相似而带来的一种习惯）。

好多好多水啊，湖面的水柱一根根地像石笋般从表面升起，渐渐形成了一片水柱的森林，它们扭曲着波动着，不一会都变成了轮廓模糊的透明的人形。“我的所有记忆中的美好的人儿，我将你们化作永恒的纪念，我甘愿付出这么多的几乎把我抽空的法力。凝！”话音落下，符箓清晰地定形，发出不可思议的缠绵悱恻的水光，天知道里面饱含了多少漉漉他作为凡人时的情感，他似乎打算放弃身为凡人时的羁绊。轰然地一股铺天盖地的香氛在这时向我们袭来，那么浓郁厚重，迷离破碎，几乎像可以碰触到的实体，是嗅觉，它有所感悟，觉得自己更像人了，这对它是很大的进步，在对漉漉的法术作出回应。我被香味熏得有点受不了，过于刺激了，超出了一般的嗅觉极限，原来香味也可以到这样接近可怕的程度，如果是凡人，早晕过去了。等再稳定下心绪，避开香气的影响，环顾四周，我才大惊失色，这，都是什么啊？

许多许多人，少年男女，站在湖面上，看上去和凡人并没什么两样，云淡风轻的表情，闲适地向远处看不到的岸边走去。是那个法术的结果，同时创造那么多精神镜像，这大大超出了漉漉现在可以施展的能力，就是让凡界之神自己亲自做也很费劲，我很担心他现在的状况，真心的担心，不是因为他是太乙真人的化身而担心。“死不了，你放心，呵，咳咳。”他因为法力透支伤害到了本体，瘫软在船上，无法动弹，连说几个字也需要相当大的努力。他迷恋地看着自己创造的那些家伙，就像留恋过去的凡人的自己，看着他们茫然地适应着这里与新的身体，久久不能移开视线。“走吧，你心愿已了了吧。”我等了很久，最终对他使用了强制遣返咒，此时的他毫无反抗能力，乖乖就范。嗅觉对那些镜像所带来的孟盈之境的极大丰富很满意，屁颠屁颠地跟上去接触了。

返回凡界，浊形对看到一个病怏怏的太乙真人颇为不满，不过也没奈何，用感知术检查了半天，这种文化实体的本体的损伤要靠他自己恢复，感到他一时半会好不了，悻悻然地去忙别的事了。我陪在他身边，惊讶他竟然把自己伤到了这个地步，果然是连自己都当玩具玩的人呢，无语。他冥想恢复了一阵，转过来看着我，对我说：“随心，有空我还会回孟盈之境去看看那些老朋友的，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啊，他还真是怀旧呢，不过，他现在已经是过来人的身份了，我也很高兴他当我是他的朋友，真是一个蛮特别的人呢，呵。想起我的小徒弟沐朝，我因为执行任务不能总陪着他，现在都跟普贤在混了，我的人缘真是失败，下次把他抢回来吧，他也是为了找我才被普贤‘拐’走的，唉。

end·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