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
在山路上,雾总是追随着我们。车子仿佛是嵌入雾中的灯盏,一步一步,缓缓移动着、驱赶着雾的缠绵。这雾绸得像米汤,粘粘的,湿湿的,撕开了又合上,挂在车的灯上,车的盖上,车的轮上。我们坐在车里,像汤园里的芝麻,心里碎碎的。
小时候,听说过“雾打眼”这个词,不知所云。如今见识了云南的雾,方知雾是可以“打”人的。这样的大雾,固然没达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程度,但我们也只能屈从于这雾了。
人说雾是雨水浇开的花朵,雨停止了的时候,雾反而大起来了。这时的雾变得轻盈起来,似乎不再那么粘绸,也有了一定的亮度。雾一团团、一簇簇的,却并不见移动。它们沉静在那里,仿佛是山中的什么兽类,然而它们的替伏并不构成威胁,车灯照亮的时候,雾很快被穿透,被粉碎,车子穿过去,像穿过雾的遂道。我甚至可以听到雾被穿过时的呻呤声,这声音微弱得尤如花朵的叹息。
这时候,雾已经开始撤退了。我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它将向何处去。它是升向天上,还是潜伏在地上的草丛里?我们停下车,从车里下来,溶进雾的怀里,赤luo的双臂被雾的女神吻了一下,我打了个喷嚏。脚下是松松软软的草,面前是堆满了雾的山谷。那座不知名的大山上,雾气腾腾,一丛丛发亮的树,挂满了雾的裙摆,泛着烟一般的绒毛。山谷里的雾浮在那里,突起的部分如同一个孕妇的肚子,有点撑不住的样子了。
“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这是一位唐代诗人的诗句,写这诗的李白这时仿佛就像一个婴儿,白色的雾一下子就把他打动了。他看到阳光之下温煦的白雾,他张开双臂,似乎立刻就要奔进雾的佛光里。是的,这是一种佛光。在它的照耀下,那些在湿雾中原本无法目睹的事物,比如庄稼、田野、正在拔节的榕树,这时突然间在眼前浮现。在一次哀牢山的采风活动中,我也亲见了这种尤如佛光的白雾。它们挂在山顶上,以一种飘扬向上的姿式,渗透语言的本质,传递出一睿智的密语。在我平原的家乡,这种雾极为罕见。这是为什么呢?我问一个云南的老乡。老乡说:“这是大山在燃烧。”这句话一下子把我击倒了。我的眼泪流出来,我感到了生命的生动。
其实,雾的生命极其短暂。雾长着脚,一见到阳光便不知所踪。它随雨而生,是雨季中天与地共同喷出的一口气。它们在山上、在谷底四处飘零,让神秘成为一种叹为观止的美学。仅仅一片雾,便让我们的心底变得忧伤和苍茫。
香蕉园的女人
是歌声点燃了我的目光。我看到了她们,两个在香蕉园中劳作的的傣族女人,他们的动作简洁而有力,像一幅干净的剪影。这时候没有风,只有微微的细雨。最初的印象是扑朔迷离的,绿得发嗲的巨大的香蕉叶子、一串串像趴伏在母乳上吮吸的香蕉、朦胧的细雨、过肩的秀发、飘渺的歌声、宁静的坝子——
歌声把我拽到她们面前,我看到弯弯的眉、温柔的眼神、瓷一样光滑的脸蛋。他们唱着唱着就笑起来,笑声感染了我,我也笑起来。香蕉树没有笑,却伸着一片片巨大的巴掌,静静地抚摸这无风的黄昏。
我想起很多这样的情景:池塘里泛舟的女人、葡萄园里的女人、手扶犁铧翻动土地的女人——女人置身于旷野之中,与土地、与劳动发生联系,这使女人更坦荡和妩媚,更具有女人的质感和魅力。土地是母亲,女人也是母亲,她们的结合,成为人类历史中永恒的乐章。
他们的唱我固然没有听懂,我也没有问她们的名字,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多余的。我把这一切全部删除,只带一颗沉静的心就足够了。这使我被城市弄坏了心情为之一振,内心充满希望、愉快和爱情。我想,若干年后,香蕉园中劳作的女人仍然会如幻想片一样植入我深深的记忆,当城市的浮躁、诱惑、嘈杂,人事的无奈、打击、苍白袭扰我时,这幅幻灯片就会突然在我眼前浮现,这样,我的心就又会回到了净土般的香蕉园。女人的歌声凝聚为一种感人的力量,即使我坐在酒桌上赤面烂醉,我也会被香蕉园喷香的泥土和秀丽的女人感动得流下眼泪。
热水塘
似乎云南每个这样的地方,都被冠之为这一称谓:热水塘。朴素的名字就像家里用的瓷碗,充满沉静和慈祥。金平勐拉,美丽的凤尾竹林里,傣家人的仙居之地,热气腾腾的塘水世代流淌。
这里对外人而言是神秘的,男男女女的人们,以一种最自然的姿态扑在这片热水中,静静地泡着,像温顺的婴儿泡在柔软的羊水里。男女都互相笑着,谁也不侵扰谁。他们大口大口地饱饮着温泉带来的舒畅,咕咕碌碌,满头大汗,男男女女的笑声像是碎锒一样泼散在塘水里,碎银化成雾,然后缠住了优哉的男女。这时的热水塘,与神话中的天堂在本质上很接近。
就在那天中午,我带着一身城市的烧伤扑在这片热水塘里,热水塘像温柔的女人接纳了我。热水舔着我的脚心,抚摸着我受伤的身心,充满惬意和体贴。四周的气氛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让我们痴迷,灵魂游出体外,在某种程度上,它也得到一种净化和提升。
当地的朋友问我,你知道这里的傣家姑娘为什么这么美丽善良吗?我答不出。朋友说,因为这片热水。我一下子明白了。看来,朋友是个更懂水的人。
本文已被编辑[王先林]于2008-4-24 15:01:10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路·人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