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是12岁,还是14岁,我最终是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一个冬天,没有下雪,但下了很厚的霜。父亲把我从热被窝里揪起来,让我随他一起出趟远门。我极不情愿地爬起来,穿好衣服,当我站在门外时,我的眼皮还是沉重地涩。
父亲要去的地方叫东乡,那里盛产大米,也就是所谓鱼米之乡吧,但其具体的地点我至今都是模糊的,只感觉离家好远好远。父亲此行拉了一大车地瓜,目的是以地瓜换回些大米来吃。我的家乡鲁西南,以盛产地瓜而闻名。据说当年放“卫星”,最大的一棵20斤的地瓜即“产”自我的家乡。这圆不溜秋的淡红色东西,喂饱了我的童年和少年。
那时我家里没有牛,也没有马,连头驴也没有。只好由父亲驾着地排车,我拉着拴在地排车上的绳子往前走。此时月亮很白,地上的霜也很白,我与父亲像两个黑色的剪影,行走在那静谧的白色世界。
对于十几岁的少年来说,对当时的记忆应当是刻骨铭心的。可我因为太困,当时的情景一直是模糊的。拉着绳子走在路上,我低着头,始终是处于假寐中的。父亲也不吭气,弓着腰架着车低头往前走路。好象是在走向一种未知。其实父亲当时也是困的,父亲为了装车,一夜没有合眼。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个郁郁寡欢的人。从小到大,我没有听他讲过一个笑话或故事,他每天都在忙着下地。回到家,便像雕塑一样伫立着,满脸的苦难神情。不过,也难怪,在那个年月,对于被赶到村庄劳动的父亲来说,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晨曦是慢慢来临的,微弱的太阳光就好象是一把刀,徐徐将黑夜的皮肤划开。月亮惨白地挂在西天的边上,它似乎很不好意思与太阳光对视。我和父亲拉着车迎着太阳光坚定走去,我突然发现我们已进入了一个陌生的地界。四周不再是平坦的地瓜地,而是一池一池的水田,田里光秃秃的了,惟有水稻的棵子被捆成把斜放着,田里因而显出一种空荡,大地仿佛被剥去了衣服,袒露出一览无余而又青筋暴涨的肌肤。父亲闷闷地说,东乡到了。
东乡到了,我也全醒了,意识不再模糊,四周的景物都变得清晰起来。我发现,东乡除了盛产大米之外,贫穷也同样在这里漫延着,这里的房子是土坯房,冬天闲下的人无所事事,也都裹着件破棉袄,袖着手蹲在墙根晒太阳。在那样的年代,这是中国大地上的一种普遍景象。
因为地瓜比大米便宜,一地排车地瓜很快被换出去了,白白的大米装了一大口袋,足有100多斤。另外,地瓜还换了几块钱,将近中午的时候,父亲将一切都收拾停当了。他坐在地排车上抽了一根烟,竟然让我看见了他挂在眼角的泪,晶莹、硕大,星星一样的一滴泪。父亲似乎在憧憬着,我们每天喝的地瓜汤里,也可以见到几粒大米了。如果节约一点的话,这些大米一直可以吃到过年。
父亲抽完烟,扭头对我响亮地说:“走,吃水煎包去。”这是我早就盼望着的一句话,我立即欢呼着奔向父亲。卖水煎包子的就在附近,父亲要了一大盘包子,让我好一阵狼吞虎咽。我不知道是否有人注意到了我的吃相,只是父亲在旁边一个劲地说:“慢点,慢点,没谁跟你抢。”
这是少年记忆中烙印很深的一句话。我其实知道没人跟我抢的,父亲不会,其他过路人也不会,但我知道,饥饿会跟我抢的。
往回走的时候,我拉了肚子。路边的乡村里没有厕所,我只好跑到熟悉的田野里就地解决,我畅快地将粪便喷在大地上,父亲在一旁喃喃地说:“这要是咱家的地就好了。”
说实在的,当时我并没有听明白父亲的这句话,父亲的话总是深奥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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