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十四。

传说中，鬼域之门在这天洞开。

地狱的主宰者挣脱所有束缚，带着魑魅魍魉来到人间嬉戏。

残存的记忆总是潜在脑中的某个角落，不定时地爆发，沿筋络弥散至全身。

一滴，两滴，三滴……

鲜红的血液，雪白的脑浆。

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一具缓缓倒下的尸骸。

瞬息间，余怜周从我身后跃起，张开五指，向我猛扑，口中大呼，还我命来!

那细长的指甲深深嵌入我的肌肤，殷红的液体向地面流淌，整个躯体被疼痛撕裂。

救命!

夜深如水，万籁俱寂，整个村庄被昏暗的月色笼罩，远山处，传来几声野狼的嚎叫。

噩梦如毒蛇般缠绕，我的灵魂已被吞噬。

惊醒。

心还在狂跳不止，欲从胸腔中奔出。

额头、脊背皆是冷汗，内衣已被浸透。

这一夜，注定又将无眠。

夏季的夜依然闷热，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举锤砸向余怜周，那喷溅一地的脑浆并未让我感到恐惧，甚至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在我体内跳跃，是一种报复的快感，真解恨!

慢慢拭去身上的血迹，从那个光怪陆离、充满诱惑的城市彻底消失。

颠沛流离。

逃亡从三年前开始，直至来到这个边城小村。

小村给了我暂时的安定，这份安定，我渴望已久。

被血污染过的灵魂永远无法洗净，睡意朦胧间，那个梦境总会如约而至，噬咬我的骨髓。

有些错误无法挽回，悔恨、歉疚都已无用。

一时的快感换回的是终生的煎熬。

三年前，我是希鲁特。

三年后，我是露露。

人非人。

鬼非鬼。

煎熬，持续至东方发白。

鸡啼打碎小村的静谧，渐渐喧闹。

阳光可以驱走所有鬼怪，走过黑夜，我也化身成人。

救命呐!

救命呐!

凄厉的叫声令人生寒。

寻声而去，邻家小屋火光冲天。

我孙女还有屋里，求求你们，救救她!

老人的白发在风中飘荡，声泪俱下。

有人议论，无人施救。

人性总在最危险的时刻暴露无疑。

除了缄默还是缄默。

火，迅速地蔓延。

屋中不时传来小女孩的声声哭泣。

老人还在恳求，乃至下跪。

女孩的哭声慢慢减弱，老人惶急得晕倒在地。

我从人群中冲出，冲向火场。

我的意识指挥着我的身体。

不，那不是我的意识，是别人的。

一种神秘的力量控制了我。

烟，周围一片迷蒙。

刺鼻的味道令呼吸几近停止。

隐约看见小女孩横卧在二楼的地上。奄奄一息，浓烟熏黑了她娇嫩的脸颊。

火舌已开始舐舔楼梯，稍作迟疑，我便会和这小女孩一同葬身火海。

顾不得发丝上的点点火星。

顾不得被火魔灸灼的寸寸肌肤。

一步步的挪动，希望近在咫尺。

“轰!”

爆炸声毁了一切。

在意识尚未离去之前，我把小女孩藏在了身下。

我还能听见屋外的一阵惊呼和尖叫。

意识慢慢消失，眼前慢慢昏暗。

又见余怜周。

你？

我。

你报仇了，我这就来陪你。

哼，够了吗？永远不够。你夺去了我的生命，我要把你永远变作我的奴隶，留在这人间!

一阵狞笑回响耳际。

白骨、血肉、鬼魅们凄厉的尖叫，仿佛置身地狱。

疼，如烈火烤灸，肌肤火辣辣的疼。

恍忽间，听见器械规律的撞击声。

睁眼望去，是一片白色的世界。

你醒了？

好温柔的声音。

我还没死？

你没死，这是医院。

全身被白色的纱布包裹着，无法动弹。

如木乃伊般僵直。

每天伴随我的是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和狼一般的嚎叫。

活着往往比死了更难受。

鲜花、赞誉、水银灯。

我成了这个小镇的英雄。

我救了镇长的千金，小姑娘在我的救护下居然毫发未损。

人们在我的病房中穿梭，他们不知道他们每天来探望的只是一个杀人逃犯。

英雄和逃犯的距离原来是这样接近。

日复一日，伤口开始结痂。

日复一日，噩梦开始远离。

每天只看见护士小姐美丽的面庞、甜美的微笑。

或许，我将得到重生。

女儿，这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要永远记得。

一圈一圈，脸上的绷带被缓缓除下。

鬼啊!小姑娘尖叫着跑了出去。

所有人的脸了写满了同情、怜悯、惊愕和恐慌。

没有头发，没有眼睑，没的耳阔，没有鼻梁，没有嘴唇。

只剩如蚯蚓般盘桓在脸上的疤痕，面目全非。

该悲伤吗？我失去了昔日那张英俊的面孔。

该庆幸吗？从此，没有人会认得我，那个希鲁特将彻底从世上消失。

悲喜难明。

小伙子，你放心，你救了我女儿，我会还你一张脸。

在镇长的承诺声中，另一个人的面孔被换到我的脸上。

据说，是一个脑死亡者的脸。

人皮，以往只在小说中出现的东西，现在却离我这般近。

我的脸又缠满绷带。

别人的东西永远是别人的，不属于我，即使是“脸”。

我拿了它，就将付出代价。

排异，代价是生命。

我又来到地狱门前，医生也束手无策。

奇迹总在该发生时发生。

没有用任何药物，“排异”从我身上消失。

我复活了，所有人都说这是善报。

只因我如今是个英雄。

善报？哼哼。

露露，你晚上最后别出去。

为什么？

嘘，这里有鬼。

心中一颤。

鬼？怎么会？

真的，这几天，太平间里天天有尸体被掀开天灵盖，里面的脑髓全被吸干。

开什么玩笑，呵呵。

真的，好可怕呀，我们打算集体辞职，反正你也快出院了，离开这儿吧。

是，明天我也即将离开这儿。

傍晚，医生来为我解下绷带，他笑了，显然，他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

医生，镜子在哪儿。

别心急，明天你出院的时候，我一定让你看到自己的新脸。

明天？还有一夜。

夜，很静。

阴风习习。

朦胧间，看到一个黑影在我床前徘徊。

哒，哒，哒……

它牵引我走出房门，走廊上，分明只有一人的脚步声。

太平间。

我看见黑影正在吸取一具尸体的脑髓。

走廊的尽头放着一面镜子，不知何时，我已来到镜前。

镜中是一张熟悉的脸。

一双暗红阴鸷的眼睛，一口牙齿闪着荧光，嘴边还有一些白色的汁液。

希露特，我的脸好用吗？那些脑髓的味道如何？

镜中的人开始狂笑，镜中的脸孔开始扭曲。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我歇斯底里的狂吼，砸碎那面镜子，疯狂地把碎玻璃插入自己的躯体。

血，慢慢流尽。

前面有一条路：直通地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