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 妹
〈连载〉 我比她大八岁。
那一年,我二十八,她刚刚二十;高中毕业还不到一年。
我们两人都租住在西京城边缘地带的一个农家小院;房子很小很简单,每月五十元租金。这对打工者来说已经是很“侈奢”的一种享受了。但又不得不这样。
我是一个失败者。虽然过去买汽车跑运输当老板,开商店做生意任经理,“轰轰烈烈气气派派”过一阵子,但毕竟是失败了。在和他人合伙做“更大更赚钱”的生意中失败了。赔完了全部的资本又欠了十多万元的外债。房屋和所有的家产都折抵给了债主,老婆离了婚,孩子也被她带走了。偌大的一个世界中竟没有了我的立足之地,只有孤独的灵魂伴随着穷困得毫无价值的肉体,象一条丧家犬似的惶惶不可终日。就连一向表现得亲密无间的兄弟姐妹们,这时间也唯恐我去向他们借钱要东西,总是躲躲闪闪不愿意见我。
我饱经了人世间的酷寒暑热冷脸白眼!
于是我就流落到西京城为人做工,每月三百元的工钱。好歹活也不重,工钱也能及时发给,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已经很满足了。感谢命运并没有完全抛弃我,没有残酷地让我带着失败的羞赧去见我的列祖列宗;神灵在最窘困的时候萌发了善念,留出了这么一线生路,仅此也足以感戴终生!
我不愿意到大街上去,不愿意到人多的地方什至是有人群的地方去;不愿意看到那无忧无虑的笑脸,还有那些相依相偎桃花人面的红男绿女;不愿面对那成双成对的夫妇们牵手天真活波的孩子漫步在柳荫下、花丛中;那朗朗的笑语那轻盈的身姿那温馨的时光------这一切,都对我那伤痕累累的灵魂是一种最难忍受的刺激。“雁过也,总伤心!”我常常被这种刺激折磨得彻夜不眠。我只能躲在这简单的小房子里,在昏暗的角落,在寂静无人的凄冷中独自舔舐着伤痛过后的血痕,去体味那只有失败者才能体味到的哀伤苦痛。失败的打击无异于毁灭!
后来我就看书。这些年书价已经增长了十多倍,每月三百元的工钱除去交房租外只有二百五十元可以供我支配,于是就把生活水平压低到仅仅能够维持生命的档次上,节省几个钱去买一两本书来看。穷极无聊,只有在书页中去寻求宽慰,在字里行间去探索人生的奥秘,探索成败兴衰的真谛。放工后这八个平方的空间是属于我的,孤独的灵魂可以在这八平方的空间中自由翱翔,思绪可以无拘无束地遨游进浩瀚无垠的太空——从巴尔扎克到雨果到果戈理到托尔斯泰,从贾平凹陈忠实到张贤亮到余秋雨------读到忘我的时侯脑海中便浮展出纷纭复杂的大千世界------
关起门来,忧愁和烦恼好象全都被关在了门外。我极少外出。
一个很是尴尬的时刻她闪进了我的生活。
大概是两个多月前她也租住进了这个院落。从那时起我经常听到她那甜甜的、柔婉的陕南口音,亦或还能瞄视一眼她那端庄秀气、风姿绰约的身影。她很沉稳,文文静静的显得有点早熟;好象不习惯描眉画唇涂脂抹粉,朴素的衣着分明与都市女孩子们存在着时代上的差距。但她的确很漂亮,水灵灵地有一种纯天然的、质朴的美。她也在附近的一家厂子里打工,早出晚归,回来后就钻进那间小房子里很少露面,说不清在干些什么。也可能她有着和我同样的苦恼?也可能和我一样躲进这孤独空寞的冷清世界中接受那炼狱般的磨难?我感到好奇,但又不能随随便便地去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东拉西扯。况且自己穷困狼狈到这般地步,还有什么心思去想那些闲事。我们之间连招呼一声的次数也极少极少,少得大约只有那么三两次吧。
厂里每月五号发上个月的工资,因而房东规定,八号以前是必须交房租的。这家房东心胸极是窄小,最讨厌租住者拖欠,可是这个月却就遇到了麻烦。厂里查账,一直到十号都没有发工资;凑巧我又缺乏防患意识而把身边积攒的那么几十快钱全都买了书,囊中羞涩只好再三向房东的老婆赔话再三解释。十一号下午放工回来,房东老婆又凶巴巴地跟进了房子。见我依然拿不出钱来,就把那简单的行囊还有那么一大堆书都搬出来放在院子里,说是这房子另外有人要租住的。
我只能无可奈何地蹲在行囊旁长吁短叹。一个大男人混到这般地步,还不如去跳河自杀!不过,我对苦难已经有了更多的承受能力,现在还不想死。脑子里便翻腾着下一步该走投何处?
她也回来了;恰好是我最窘迫的那一刻。房东老婆做完这一切气呼呼的正准备锁房子门。她开始吃惊,后来就明白了就急急地走了过去,摸了五十块钱递给房东老婆:“姨,别生气。我知道他们厂没有发工资。”
又笑道:“出门在外嘛,谁没有个难处。”
房东老婆收了钱点点头走了。她就帮着我把行李重新搬进了房子,铺展整齐,拿了一本书在手中翻着。
“大哥,你买的书还不少?是个有学问的人哩。”
这话显然不是恭维。聪明的她大概是为了冲淡这难堪的气氛,也可能是一种外观上真实情感的流露。但我却羞愧得无地自容。感激和落难后的辛酸一齐涌来,眼眶中已经噙满了泪水。我没有说一句话,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哭一场!泪眼朦胧中我似乎看到了她纤纤的身体上正闪现出一道亮丽的灵光,雷电般在我那近乎枯涸了的心田中划裂开一线豁然的希望,使我颖悟到人类的良知并没有完全冰冻。
“大哥,能不能让我看一两本?”她依恋不舍地翻看着那一包凌乱的书籍。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在说:
“你看吧,你尽管看。”
发了工资后我就去给她还钱。
我极不自然地第一次跷进她的住处。她正爬在桌子上写什么,好象思绪还没有回到现实中来。和我同样大小的房子里同样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陈旧的三兜桌上摆放着厚厚的几摞书刊杂志,几乎占满了桌面的一半,她就爬在另一半上写东西。把思想、情操,把纷纭复杂的大千世界,把她对大千世界的看法和见解,把生活中她最喜欢、最熟悉的人和事——也可能包括我这个穷困潦倒的失败者的丑陋嘴脸全部溶注进那一页一页的方格纸中。居里夫人在大铁锅的熬炼中发现了镭;一贫如洗的学徒工诺贝尔终于发明了炸药;而巴尔扎克则是流落在平民窟时才写成了《朱安党人》的。这简单清冷的房子里似乎也孕育着一种远大的理想,蕴涵着一颗孜孜不倦地追求事业、追求情趣的高尚心灵!她在这贫穷而又单调的空间里默默地耕耘着,耕耘着理想耕耘着希望。
窗户旁边的墙壁上挂着一面淡红色的小镜子,窗台上放着的刷牙缸子中斜插着一把黄颜色的朔料梳子,除此而外看不到任何修饰化妆用品。大约她原本就生得漂亮,不需要多余的伪装;更确切点说,她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她没有钱。她只能在生活中不断地挣扎——为了未来、为了那个遥远的希望、那个艰辛而又辉煌的梦!
我感动了!深深惊佩她的勇气和毅力。这是一位勇敢的拓荒者。
“我------给你送钱------”我结结巴巴地表示。说不明白像我这样一个久经世面的生意人,此刻语言竟空乏的如同口袋里的钞票。
她莞尔一笑,两颊显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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