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 妹
我比她大八岁。
那一年,我二十八,她刚刚二十;高中毕业还不到一年。
我们两人都租住在西京城边缘地带的一个农家小院;房子很小很简单,每月五十元租金。这对打工者来说已经是很“侈奢”的一种享受了。但又不得不这样。
我是一个失败者。虽然过去买汽车跑运输当老板,开商店做生意任经理,“轰轰烈烈气气派派”过一阵子,但毕竟是失败了。在和他人合伙做“更大更赚钱”的生意中失败了。赔完了全部的资本又欠了十多万元的外债。房屋和所有的家产都折抵给了债主,老婆离了婚,孩子也被她带走了。偌大的一个世界中竟没有了我的立足之地,只有孤独的灵魂伴随着穷困得毫无价值的肉体,象一条丧家犬似的惶惶不可终日。就连一向表现得亲密无间的兄弟姐妹们,这时间也唯恐我去向他们借钱要东西,总是躲躲闪闪不愿意见我。
我饱经了人世间的酷寒暑热冷脸白眼!
于是我就流落到西京城为人做工,每月三百元的工钱。好歹活也不重,工钱也能及时发给,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已经很满足了。感谢命运并没有完全抛弃我,没有残酷地让我带着失败的羞赧去见我的列祖列宗;神灵在最窘困的时候萌发了善念,留出了这么一线生路,仅此也足以感戴终生!
我不愿意到大街上去,不愿意到人多的地方什至是有人群的地方去;不愿意看到那无忧无虑的笑脸,还有那些相依相偎桃花人面的红男绿女;不愿面对那成双成对的夫妇们牵手天真活波的孩子漫步在柳荫下、花丛中;那朗朗的笑语那轻盈的身姿那温馨的时光------这一切,都对我那伤痕累累的灵魂是一种最难忍受的刺激。“雁过也,总伤心!”我常常被这种刺激折磨得彻夜不眠。我只能躲在这简单的小房子里,在昏暗的角落,在寂静无人的凄冷中独自舔舐着伤痛过后的血痕,去体味那只有失败者才能体味到的哀伤苦痛。失败的打击无异于毁灭!
后来我就看书。这些年书价已经增长了十多倍,每月三百元的工钱除去交房租外只有二百五十元可以供我支配,于是就把生活水平压低到仅仅能够维持生命的档次上,节省几个钱去买一两本书来看。穷极无聊,只有在书页中去寻求宽慰,在字里行间去探索人生的奥秘,探索成败兴衰的真谛。放工后这八个平方的空间是属于我的,孤独的灵魂可以在这八平方的空间中自由翱翔,思绪可以无拘无束地遨游进浩瀚无垠的太空——从巴尔扎克到雨果到果戈理到托尔斯泰,从贾平凹陈忠实到张贤亮到余秋雨------读到忘我的时侯脑海中便浮展出纷纭复杂的大千世界------
关起门来,忧愁和烦恼好象全都被关在了门外。我极少外出。
一个很是尴尬的时刻她闪进了我的生活。
大概是两个多月前她也租住进了这个院落。从那时起我经常听到她那甜甜的、柔婉的陕南口音,亦或还能瞄视一眼她那端庄秀气、风姿绰约的身影。她很沉稳,文文静静的显得有点早熟;好象不习惯描眉画唇涂脂抹粉,朴素的衣着分明与都市女孩子们存在着时代上的差距。但她的确很漂亮,水灵灵地有一种纯天然的、质朴的美。她也在附近的一家厂子里打工,早出晚归,回来后就钻进那间小房子里很少露面,说不清在干些什么。也可能她有着和我同样的苦恼?也可能和我一样躲进这孤独空寞的冷清世界中接受那炼狱般的磨难?我感到好奇,但又不能随随便便地去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东拉西扯。况且自己穷困狼狈到这般地步,还有什么心思去想那些闲事。我们之间连招呼一声的次数也极少极少,少得大约只有那么三两次吧。
厂里每月五号发上个月的工资,因而房东规定,八号以前是必须交房租的。这家房东心胸极是窄小,最讨厌租住者拖欠,可是这个月却就遇到了麻烦。厂里查账,一直到十号都没有发工资;凑巧我又缺乏防患意识而把身边积攒的那么几十快钱全都买了书,囊中羞涩只好再三向房东的老婆赔话再三解释。十一号下午放工回来,房东老婆又凶巴巴地跟进了房子。见我依然拿不出钱来,就把那简单的行囊还有那么一大堆书都搬出来放在院子里,说是这房子另外有人要租住的。
我只能无可奈何地蹲在行囊旁长吁短叹。一个大男人混到这般地步,还不如去跳河自杀!不过,我对苦难已经有了更多的承受能力,现在还不想死。脑子里便翻腾着下一步该走投何处?
她也回来了;恰好是我最窘迫的那一刻。房东老婆做完这一切气呼呼的正准备锁房子门。她开始吃惊,后来就明白了就急急地走了过去,摸了五十块钱递给房东老婆:“姨,别生气。我知道他们厂没有发工资。”
又笑道:“出门在外嘛,谁没有个难处。”
房东老婆收了钱点点头走了。她就帮着我把行李重新搬进了房子,铺展整齐,拿了一本书在手中翻着。
“大哥,你买的书还不少?是个有学问的人哩。”
这话显然不是恭维。聪明的她大概是为了冲淡这难堪的气氛,也可能是一种外观上真实情感的流露。但我却羞愧得无地自容。感激和落难后的辛酸一齐涌来,眼眶中已经噙满了泪水。我没有说一句话,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哭一场!泪眼朦胧中我似乎看到了她纤纤的身体上正闪现出一道亮丽的灵光,雷电般在我那近乎枯涸了的心田中划裂开一线豁然的希望,使我颖悟到人类的良知并没有完全冰冻。
“大哥,能不能让我看一两本?”她依恋不舍地翻看着那一包凌乱的书籍。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在说:
“你看吧,你尽管看。”
发了工资后我就去给她还钱。
我极不自然地第一次跷进她的住处。她正爬在桌子上写什么,好象思绪还没有回到现实中来。和我同样大小的房子里同样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陈旧的三兜桌上摆放着厚厚的几摞书刊杂志,几乎占满了桌面的一半,她就爬在另一半上写东西。把思想、情操,把纷纭复杂的大千世界,把她对大千世界的看法和见解,把生活中她最喜欢、最熟悉的人和事——也可能包括我这个穷困潦倒的失败者的丑陋嘴脸全部溶注进那一页一页的方格纸中。居里夫人在大铁锅的熬炼中发现了镭;一贫如洗的学徒工诺贝尔终于发明了炸药;而巴尔扎克则是流落在平民窟时才写成了《朱安党人》的。这简单清冷的房子里似乎也孕育着一种远大的理想,蕴涵着一颗孜孜不倦地追求事业、追求情趣的高尚心灵!她在这贫穷而又单调的空间里默默地耕耘着,耕耘着理想耕耘着希望。
窗户旁边的墙壁上挂着一面淡红色的小镜子,窗台上放着的刷牙缸子中斜插着一把黄颜色的朔料梳子,除此而外看不到任何修饰化妆用品。大约她原本就生得漂亮,不需要多余的伪装;更确切点说,她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她没有钱。她只能在生活中不断地挣扎——为了未来、为了那个遥远的希望、那个艰辛而又辉煌的梦!
我感动了!深深惊佩她的勇气和毅力。这是一位勇敢的拓荒者。
“我------给你送钱------”我结结巴巴地表示。说不明白像我这样一个久经世面的生意人,此刻语言竟空乏的如同口袋里的钞票。
她莞尔一笑,两颊显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
那对浅浅的酒窝同她的灵魂一样美丽,而且不时地在我的心海中翻腾,翻腾出涟漪无限。
她纯真得如是一块无暇的璞玉,只是一个心眼地为了理想而勤奋努力。我相信她一定会成功的!一定会把美好的作品掬捧给人们——醇香得回味无穷。
“有志者事竟成!”我默默地为她祝福,但愿清贫能把她磨洗得更加璀璨。而她的人格则如同一团火焰,时时炽烤着我的灵魂,炽烤着我那卑俗龌龊的心理。我在有钱的时候是那般地得意忘形,不可一世;金钱的怪光溶没了一切,在人欲的洪流中我变成了一头狰狞的怪物。一旦落魄的时候我又是满腔哀怨,沮丧得活象一条丧家犬,一只落汤鸡;象一棵霜打的枯草在寒风中瑟瑟抖动,等待着生命的终结,末日的到来。
“啊!我的神,你应该惩罚我!让我那丑恶的灵魂在血与火的熬炼中重新得到洗礼!我应该忏悔,应该象她那样活着。二十八年已经过去已经失败了,二十八年后如果再不挣扎,肯定会把失败的哀怨失败的忧伤带到火葬场去的!”
忽然我就产生出一种欲念:看书是一种消遣,是在百无聊赖时随心所欲地消遣他人的劳动成果;那么,能不能把自己的胸怀也剖白出来,把自己那些辛酸苦辣的经历也展现出来,让别人在这一盘大杂烩中仔细去品味人生中的起伏跌宕万千姿态。于是我想:生活本身就是一幕悲剧,而经历比任何素材都翔实------
不是人们驾驭着时间,而是时光挟裹着人们前行的,不知不觉中把生命带向明天、带向未来。当厂里传出放假的消息时,这才醒悟明天是“五一”。我高兴着这两天时间可以归我可以由我自由支配。
休息天不上班,清早起来啃两个咸菜馒头的待遇也取消了。我站在窗口深深呼吸了几下:好爽哟!初夏的晨风也是甜甜的温柔,同时又涌来一缕莫名的苦涩。
我坐在三兜桌前,摊开本子翻肠倒肚般的搜寻着记忆中的那么一大堆生活片段,象记流水账一样——应该说,比记流水账还要杂乱无章!全无规格体裁的一篇接一篇的东拉西扯,一堆剪断了的并无衔接的凌乱镜头,一本一本只有自己才能读得懂的所谓“生活素材”。但我还是满腔热情地写着。我不知当初怎么会产生出这般冲动?——想当作家么?大概是没有尿一泡尿照一下自己,看有没有那份成色!大概是不知天高地厚,或者说是一肚子乱七八糟的东西憋胀的难以发泄,只有在纸格上恣意涂抹。涂抹也可能是一种宣泄的形式,一种空虚无奈时的自慰方法。
正当我“豪情满怀”地舞动着那支磨秃了尖的钢笔在方格纸上“游龙走凤”时,她进来了。
她这是第二次走进我的房子,是除了每月前来催要房租的房东以外唯一的一个踏进我这窄小而又脏乱房间里的人。我怀疑这房间里的空气也是沉重的,沉重的气氛挤压着一个扭曲了的灵魂。
我忙着起身让开那只仅有的硬木方凳。她却是很随便地坐在我那满是汗腥味的床铺上,一双眼睛眨闪出水灵灵的秀气。
“还在忙?”她望着三兜桌。
三兜桌上凌乱不堪,如同一个男人那慵懒烦乱的心绪。我使着劲让脸上挂起一层极不自然的笑态:“穷折腾呗。半夜吹口哨,自己给自己宽心哩!”
“咋能这样说呢?”她很认真地说,“我虽然不了解你,但我总觉得你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你在奋斗。其实生活中更多的是挫折。平顺的环境只能造就幸运儿,而逆境则能造就英雄;成功有时是被逼出来的,只有拼搏只有坚持不懈------”她忽然不好意思起来,脸上浮展出浅浅的红晕,似乎是一种成熟了的笑魇。“你看你看,我这不是班门弄斧么!”
“这话好象是鼓励我呢?”我想,我不会是幸运儿也绝不可能成为什么英雄,可能连一般的事业也难以干好,甚至------包括生活------但我却认为她的见解很有道理!心里就潮起一层感激的忧伤。自从落魄后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类的激励并蕴含着慰勉之情的言语呢!我知足了。
当她的目光凝结在我那脏兮兮的被褥上时,笑道:“我说,休息一天吧?五一是咱们的节日呢,轻松轻松------你去房东家借个洗衣盆,我帮着你把被褥拆洗拆洗。”
“这------这?!”我明白她的意思后反倒有一种尴尬、一种受宠若惊或者说是一种承受不起的慌乱。这几年看惯了冷脸白眼,听惯了凉冰冰同时又是火辣辣带着刺扎味儿的镂骨铭心般的讥讽,猛然间面对这善意的、真诚的、并且带着怜悯式的关怀,竟有些陌生、有些不习惯。“我------还是我自己来吧。”我拘促地摆动着双手,“我自己------能干。”
“去吧。啊——”她注视着我,“这有啥不好意思的?记得那句诗么:‘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况且,咱们还住在同一个院子;出门人相互关照点也是应该的。再说,这拆洗缝补的活儿,你不一定就能干得好。快去。”
那目光如是一道不容分辩不容违抗的命令。
我借来大铁盆,打满了水。
她在拆洗被褥,我乘机去街上买了一大包饺子陷。“好几个月没有尝过肉味了,今天一定要美美地吃它几碗!”心中想着,脚步也显得轻盈有力。
又是许多日子。
天气热了起来。街上的时髦女郎已经裸露出身体的大半部分,挺起丰满的胸部扭动着线条分明的腰姿,春风杨柳般的自信;漂亮的高跟鞋嗒塔地敲击着光洁的水泥路面,敲击出一连串有节奏的声响,飘过人流后竟遗落下一缕淡淡的流韵香风。那些追风的小伙子们便勾直了贪婪的目光,紧随一阵后只能无可奈何地咽下几口谗涎。我很是佩服她们的那份潇洒、那种敢于挑战人生的奋勇。
回到那间小房子里我又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赶快收理思绪,准备搜罗那些陈年旧事记我的流水老账。这时间,房东老婆急急地跷进房子。
“胡师,快去看看,细妹病了!”
“细妹?”我疑惑地望着她。
“你看你这人,神经兮兮的!就是帮你拆洗被褥的那个姑娘。”
“他妈的!”我暗自责骂自己混帐。这么些日子了,竟然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我拉上门急忙去了她的房间。
细妹呆呆地躺在床上,大热的天还严严实实地蒙着被子。她说冷,浑身酸软无力;面色苍白,呼吸也显得紧张急促,看起来病的不轻!我惊得一蹦子就往街对面的诊疗所跑。
大夫给她测了体温,用听诊器在肺部和心脏部位听了听后说:“高烧!四十度;主要是劳累过度,身体虚弱!外感热邪,内蕴火毒------”他转身回药房拿来一大堆药,我帮他扛着输液架子,就给她挂起了吊瓶。这里成了临时病房。大夫又配了两瓶子药水放在桌子上,吩咐我说:“你就招呼着。完了再换上一瓶,很简单;有啥反应,叫我一声。”说罢就回了诊所。
他还要去接待其他的病人;他很忙他需要挣更多的钱;我理解。
细妹好象很困倦,或者是发烧迷糊,很快就昏睡过去。天也黑了。我调理好点滴,尽量让速度慢一些,这就去了街上,买回一包奶粉,两瓶果汁,一包白糖,还有十几个鸡蛋;这对我来说已是尽了最大的心意。如果我有钱那就会立即送她去医院的。我想:金钱这个怪物,这个任意肆疟人间的大魔头,竟可以操纵人世间的冷暖寒暑?主宰人生沉浮!只可惜我过早地失去了它。
夜深了,世界并不宁静。
吊液只剩下一瓶,“滴答滴答”好似发出沉重的声响,在她的血管里缓慢地流动。仿佛是夜的脚步,艰难地迈向新的黎明。
我困了。眼皮酸涩的几乎就抬不起来,身子飘飘忽忽好象河湾中的一叶小舟。我把那只仅有的方凳子放倒,想爬在床边打个盹儿;头刚一挨着胳膊,脑子里便混混沌沌一片迷蒙------
仿佛就是在睡梦中,我觉得有一只手在我头上抚摸、蠕动,轻轻的温热;似乎就是很早以前母亲的那种怜爱和关怀?忽然间我就清醒过来。急看吊瓶,还剩有一半呢,先就消除了失职的紧张。这时间细妹是坐在床上的,被子已经揭掉放在一边,目光中闪浮着感激的羞赧,小手指不安的在床上划动。“你累了------”她低声说。脸上的气色已经恢复。
我急忙站起身子,很是关切地问:“好些了吗?”
“好多了。”她笑道,“还多亏了你哩!出门在外,有个熟人还是好。我这是第一次出门,就遇到------”
其实我们并不熟识——不过现在可以说是“熟人”了。我又想起她帮我拆洗被褥时引用的那句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意境自然更加深刻。人生如梦,明天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谁也说不清楚。能够走在一起,能够相处一段时间,能够在记忆中刻画出深隽的印迹,那也是一种缘份呢!人的思想何必要被亲缘和血统这种狭隘的观念所束缚、所限制呢?实际上生活的汪洋中还有许多值得留恋的东西;除去金钱而外。我似乎又有了新的发现!一种友谊的感悟从我那唯利是图的纯商业性的阴暗灵魂中冲撞而出,竟让我忘记了所有的疲劳,产生出一种难得的欢快和喜悦。我大胆地望着她——我相信那时侯我的目光中不含有任何非分任何邪念,青春的活力不加掩饰地从那秀丽的容貌上溢露出来,如是芙蓉出水。我判定她的烧退了,她应该吃点东西。
我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只是沿着自己的思路去做。此刻,理性好象又复活了!她做饭用的蜂窝煤炉子就在房子门外面,我忙忙乎乎打开炉子的封盖,为她冲了一大碗奶粉,又打了几个鸡蛋。这时间我仿佛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人,还是一头尚未完全丧失情感的动物。也可能是被她那纯朴的灵光所感化!
那一夜她说了许多话。我这才知道她家住在一个偏远的山区,很穷。她是大女儿,两个弟弟全都是继母生的。读完小学的那一年,继母就说:女娃娃家,识几个字就行了,回来帮点家务喂几头猪羊。父亲不同意,他说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他要把她供养成人。父亲很能吃苦,忙完地里的活就出外去打工,可是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母亲经常和他吵架。去年她考上了大学。她是跑了三十多里路到学校拿的通知书。这一喜讯让她高兴得流淌着热泪,多少年的梦想转瞬间成为现实,激动、兴奋的心情自然是无法形容的。不过这种昂奋只持续了几分钟就凝结了冷却了。四位数的学杂费让她瞠目结舌,龙卷风一般把她推到了冰窖之中。她不敢想象就是把她家的全部资产变卖后能不能凑足这个数字,不敢想象父亲那痛苦的无奈和继母那冷漠的责难------她只好把通知书掖藏起来,把那个辉煌的梦埋压在心底。回家后她对父亲说“没考上”。她觉得这是对父亲最大的安慰。她不愿意让父亲因为没有圆了女儿的大学梦而流下永世的自责;也不愿意看到父亲为了实现女儿的愿望而四处求借艰辛备受;她清楚父亲的为人。后来就外出打工------
命运不济的她和生活无能的我偏偏在如此困窘的环境中相识了!而她的纯真宽怀包容万物的心态,则如一面明亮的镜子,如此清晰地映照出我的龌龊卑小来。我诅咒命运的不公世态的偏爱,虽然引发出了诸多的感慨几许浩叹,但又不得不面对现实,不得不正视自己尚且是一位穷蹇得自顾不暇的落荒者。我很同情她钦佩她,但也只能为她的遭遇留下几声毫无意义的叹息。
我唯一能做到的不过如此!
日子平淡得如水般流逝;平淡的空洞平淡的乏味平淡的让人常常产生出一种欲想呐喊的冲动。我好象已经被世界遗弃了,被贫穷挤压在这个窄小的角落里备受心灵的折磨!我不敢回想我有钱时的那种风光,不愿仔细体味一旦失去钱财后的孤单寂寞!我常常让泪水把那些曾经是我的亲人们的形象仓促的冲刷掉。日光水色明月秋风,一切都陌生起来,“梧桐更兼细雨,------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我在这个小院子里已经住了一年零八个月,细妹也一直在那个工厂打工。所幸的是这一年多的时间没有债主凶巴巴地登门讨债,没有再经历那种因为还不起债而被人拍桌子摔碗,被人采着衣领拉倒大街上指鼻子吐口水的羞辱和窘迫。大约债主们并没有想像到我竟然能躲在这样一个地方为人“熬长工”,也或者他们知道我除了这一身皮外只剩下一百多斤臭肉,因而丧失了登门吵闹的信心。不过储之既久,其发必烈!他们在等待机会。我也时刻铭记着我欠有他们的债务,实在不愿意背着一大包烂账去见阎王。
一年多时间里我躲在这不足八平方的独立王国里的确是看了不少书,写了厚厚的一摞文字。忽然间我的视野一下子开阔了许多;惊奇的发现世界上还有莎士比亚、普希金、还有莫里哀、唐吉可德、大小仲马这样的一些人物和那些流芳后世的不朽著作。地球不单纯为了金钱而转动。神佛的灵光竟然把我引导进了另一个境界,无意中却窥探出了许多隐秘:吴敬梓、吴承恩、蒲松龄、曹雪芹、还有那个在劳改队度过二十二年青春年华的张贤亮,全都是在艰难困顿的环境中才埋头于文字间去寻求解脱的。文学有无限修造力,可以锻造出------
他妈的!我怎么就想入非非?怎么就能引发出这等思古之幽情?怎么能和那些有所作为的人们相提并论一较短长?大概是穷极生疯,大概就象那忽然间拣了一块炮皮而当作黄金,因而就得意忘形的乞儿,或者说就好象那个绻缩在大槐树下作了一场辉煌梦的槐安人。——人是最善于自我欺骗的,自己假设或者臆造出一种希望,同时又为这种本来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去奔苦劳累费尽心机,直到山穷水尽折戟沉沙。我笑了,笑自己竟以萤火之光去和皓月比辉,笑那种蚂蚁缘槐的夜郎情趣。
不过从今天的事实来看,苦难对细妹这种类型的人的确可以看作是一笔财富呢。也可能困苦的生活消磨尽了一个青春少女本应具备的那种爱好虚荣和追求时尚的意念,她只能深埋在文字堆中,执着地寻找昔日的梦幻。也可能正是这种困苦的环境把她挟裹上了成功的道路。
失败的沮丧和成功的奋发同时潜身在这一小院之中。
她很忙。除了上班和吃饭外,就靠在床上看书或者爬在桌子上写字,整个身心都徜徉在书文的汪洋大海之中。她有一股超乎常人的意志和毅力。“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谁知道这样的说法究竟有没有依据?心里却祝愿她有所成就,祝愿她能够干出一番让人侧目的事业。
虽然居住在同一院落,每日形影相照,可是却很少往来。她是一团云彩一团迷雾。不过每隔一段时间总是要过来帮助我打扫卫生的;几乎成了规律。大约是觉得我这人太邋遢,也或者是出自乐于助人的质朴本性。陆游曾有过“衣冠简朴古风存”的感慨,赞美山里人的热情好客真诚纯净。诗人的见解已经超越了时代的空间。可是每当她为我忙碌、为我付出辛勤的时候我总感到愧疚和不安。我有什么理由剥削她的劳动呢?我不理解她的热情如同我不能从金钱人欲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一样。于是我就试探着阻止她:
“细妹,你------你歇着吧,我自己能干的。你------你以后就别------别浪费时间。我------”我想说我很感激,但又说不出口;似乎还有那么点羞赧、那么点虚伪的自尊或者说是假惺惺的客套!说不清。不过当时的神情一定是很古怪。
细妹就淡淡地一笑——只是淡淡地、漫不经意的一种笑态。“你呀,”她说,“总是那么战战惕惕悲悲凉凉的,把黄河都看成了一条线?”
记得是国庆节过后不几天吧,她回到院子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虽是坐在那张剥落了漆皮的三兜桌旁,却一个字也没有写得出来;心里一直惦念着她,推测着她这么晚还没有回来的种种原因,冷冷落落地仿佛是丢失了什么。感情这玩意还真的有那么点邪乎,可以在不知不觉中把一个人的心胶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人只能在感情的海洋中沉浮。
确切地说,我对她只是一种感激之情,不掺杂任何非份亦或是有敢亵渎她那身灵气的欲念。历史上有许多描写贵公子落难后得到善良女子的搭救,一旦脱离了危险便想着方儿占有了她蹂躏了她的故事,这便是最圆满最理想的结局;这便是一切善良的代价!我不是贵公子,也没有贵公子那种随遇而乐逢场作戏的情趣,更不可能在不久的将来飞黄腾达平步青云;我只是一个“长工”,一个被生活冰水浇泼得森冷透湿的落汤鸡!时刻不敢有忘。因而,我的灵魂已经被封锁在了冰冷的阴霾之中。
她没有回她的住处,而是径直进了我的房子。她把柃着的一个大包放在床上,这才去她的房子提来那只方凳子和一只小木凳子〈小木凳子是房东最近才配置的〉,一脸喜气。
她很熟练地把两个方凳子拼在一起凑成一张小饭桌,小木凳摆放在两边,然后从大包中掏出一包牛肉、一包香肠、一包炸鱼块、还有几瓶啤酒。
我茫然不解地望着她。这般“豪华”的聚会不但是首次,而且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也就很自然地引起我的疑惕,揣测着肯定有什么特殊情况。“莫非------莫非是她要离开这里?要分别了?”想到这里,先就涌动起一缕离情别绪来。
“坐呀,愣着干啥?你给咱开酒瓶。”她高兴地招呼着,更觉容光动人。
我坐了。忐忑地端起酒杯,唯恐她说出什么离别的言语。
她奇怪我的神态,有点不解地注视着我:“怎么啦?又是这般样子?”我嗫嚅着无法说出自己的思想。但她还是明白了,哧地笑出声来:“我的胡成哥哟,你又想到哪里去啦?这回可是好消息!”她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兴奋得流光溢彩,“我的一篇中篇习作发表了,而且是一家大型刊物,你说,该不该庆贺?”
“真的?你成功了?!”好似一股暖流当即溶解了心头的冰冻,举起酒杯的手也显得激动有力。“细妹,你真行!有志气!苍天不负苦心人呀!庆贺,应该庆贺!”酒杯碰撞出清脆的声响,震撼着我的心房,涌动着的酒花如同思绪的涟漪。我一仰脖子喝干了杯中的啤酒:“为你庆贺!细妹,为你庆贺!”
细妹也是几口将杯中的酒喝了个净光:“胡成哥,其实这也是你的功劳呢!是你给了我创作的启迪。自从和你接触后,觉得你这个人很典型的,就以你的遭遇为素材,塑造了一个经受过挫折后奋发自强的人物,结果------编辑还挺满意的。”
“这------”我笑道,“这只能说明你是一个有心人,处处留意身边的人和事。不管怎么说,你是成功了,成功才是心愿,才是目的,才是一切努力的最好回报!应该高兴。”
细妹说:“胡成哥,我想,你也会有这一天的。”
“我么?”我笑道,“不可能的。你是在奋斗;而我,则是为了消磨。”
细妹却很认真的反驳:“不对!我觉得你这个人很有志向的。看得出,你也在奋斗,你一定会成功的!”她有点激动,目光中流露出欢快和信任,仿佛还有那么一丝捉摸不定的亲切!“胡成哥,我相信我的眼睛------”
几年来我第一次喝酒,喝出了许多感慨,喝得永世难忘!同时也喝出了一种信心,喝出了欲想战胜自我重新做人的意念。
难得今日高兴,细妹也喝的迷迷蒙蒙的,我只好送她回房子。她好象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完:“胡成哥,”她说,“我总觉得你------你应该从过去的阴影中解脱出来。人不必要过多地折磨自己,只有、只有面对现实,只有冲破世俗的束缚,才会、才会有新的发现,才能开创未来------”虽是口齿有点不清,不过思路还是清晰的。
我记着哩!这话说的很有道理。忽然间好象有一个沉重的声音来自很遥远的天际:
“奋起吧!不是在消沉中觉醒,便是在消沉中逝没!”
又翻开一个年轮;又是一个炎炎的盛夏。
细妹已经有好几篇作品面世。她的才华在文字的雕凿中毫不掩饰的显露出来,大概也有了些积攒。——我是一个商人,凡事总是从钱的角度着眼。这些日子她经常在外面忙碌,猜想着可能又有什么新的举措。可能是要离开这里了?这个偏僻的小院那间简陋的小房子只能是生活的一个驿站,她应该走向更远、走向应该属于她的那片领地。这一次我坚信自己的推断,也作好离别前的最充分的情绪准备。“海帆挡不住风的翅膀,白云是要在蓝天中遨游的!”我为她祝福,等待着那一日的到临。
八月的一个傍晚。骄阳虽然沉没,酷暑却依然肆疟着大地,小房子里更是蒸腾难奈。“要是有个风扇,再喝几杯冷饮,或者------”我正在想入非非时,细妹回来了。她约我到外面去转一转。
两年多了这样的相约从未发生过,听说后脑子里先就转了几个圈儿,也就意识到她肯定是有什么话对我说的。一切不详的猜测全部涌动在思绪中,慌乱得象一群撞网的游鱼,象一个等待着宣判的囚犯,揣揣不宁地跟着她来到郊外的一条小河边。
河床极宽水流却很窄小,清粼粼淙淙有声;白杨垂柳绿树葳茵,让人有一种超脱的舒惬。河堤上游人依然,大多是谈情说爱的男女,或者是缠绵缱绻的夫妻。我跟她沿着河床一直前行,在一处比较清静的所在坐了下来。
我已经猜想到她会说些什么。不过这一天迟早是要到来的,心中反而冷静了许多。谁知道接下来的谈话却远远地超出了意料。
“有几句话我想问你。”细妹低头折来一棵小草,漫无目的在手中摆弄着,一改往日的风范。
我静静等待她继续诉说。可是,她却犹豫着中断了下文。我试探着问:“今天怎么了,吞吞吐吐的?我猜想着你是要离开这个地方了?这是件好事,我只能为你高兴。”我忽然表现得豁达大度,也可能是一种纯商业性的虚伪。
“也不完全是这么回事。我是想问你,”她漫不经意地把手中的那棵小草折做数段,一节一节地抛向乱草丛中好象终于抛去了所有顾虑。“你怎么不再找一个妻子呢?难道就这么着一个人过一辈子?”
“哎呀细妹,”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咋就想得起问这种话呢?!你看我这副德行,这副寒酸相,这种落汤鸡丧家犬一样的现实,还谈什么找妻子呢?就算我有这么个心思,天底下也没有那么傻的女人大瞪两眼往火坑里跳。因此吗,那样的事也就成了秃子的头发,它不长,我也不想。”
“我说,如果有人愿意跟你哩?”细妹很认真地问。
“不可能,不可能。你就别拿我寻开心啦。还是说说你的打算,你要去哪儿?”
“不。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如果有人愿意嫁给你?”她很坚定的继续追问。
“这------”我笑道,“这样的事我连想都不敢想;还是等以后的将来再讨论吧。现在,不说这个,说也没用,只能无白的增添烦恼。还是说你的事吧,你现在是作家了,应该另有安排?”
“作家个什么呀——我问你,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好呀!细妹的确是个好姑娘。”我不加思索脱口而出。“我能遇到这样一位好姑娘、好妹妹,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呢!”
“如果她愿意嫁给你,愿意做你的妻子,你答应吗?”细妹毫不含糊地表示出自己的意愿。
“这------这------”我惊呆了。我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怀疑是否在做梦?怀疑世界上竟然真的有这般“呆傻”的女人?我的天哪,这一个玩笑开的太大了!我说:“你怎么能开这么大的玩笑呢?!”
“开玩笑?”细妹平静地否认,“怎么能说是开玩笑呢?怎么会拿这样的事开玩笑呢?我说的是真心话。你说,你喜欢我吗?你爱我么?”
“我------你------这怎么------”我窘迫地、惶急地语无伦次,一时间竟不知怎样驾御感情!猛然间站起身子,却就碰在了一根树枝上,抖动出哗哗声响;仿佛整个河流都在慌乱中抖动、跳闪。许久,我终于冷静下来:“细妹,你糊涂了?喝醉酒了?头脑发昏了?我承认我喜欢你,爱你,也可以说是敬佩你,但这只能是兄妹之间的情、兄妹之间的爱,怎么能谈得上这方面的事呢?怎么能和你相提并论!你年轻,有文化,有理想,有作为;而我,一个地地道道的流浪汉,一个被生活碰撞的头破血流的落荒者,有什么资格------”
“这一切我都知道。”她也站起身子,缓缓地靠近我,很轻松,也是很自信的表示:“我想,我的选择是不会错的。爱情不需要附加许多条件,只需要一颗心,一掬真诚的情感,这就够了,这就足以浓密得溶化不开。我相信未来总是靠人去开创的。胡成哥,人各有志,你说呢?”
我茫然地站立在垂柳树下,柔婉的枝条在额头、在面颊上轻来慢摆,好似她那轻妙的心声拨动着我的五脏六腑,拂落去冰霜般笼罩在心头的云翳。不自觉中已经有两行热泪溢出眼窝,滚落在夏日的芳草绿茵之中。一股长期压抑的情感喷薄而出!我想呐喊,想放声悲哭,想撕裂开自己的胸腹!我这个遭人遗弃的弄潮儿,我这个穷困得徒具形体的男人哟,怎么能够接纳、怎么能去亵渎那金子一般纯洁的心!但是,我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默默的一任泣泪满面。
细妹轻轻地为我擦拭着泪水。她说:“胡成哥,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要去上大学。我报考了一所高校,今天中午接到的录取通知书;中文系,学期三年。也可以说,我终于圆了大学梦。胡成哥,你说应该去么?”
“应该,应该。”我真诚地向她祝贺。
细妹笑道:“胡成哥,这件事没有提前告诉你,不过我想你一定会支持我的。要分别了,还真的有点------”她依偎在我胸前,“胡称哥,三年可是个不短的日子哩,你能等我吗?”
我说:“胡成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细妹的!胡成也是一个人呀,还有那么一点良心呢!不过------希望你,还是再考虑考虑。我觉得,我不能害了你!不能------”
细妹说:“我已经考虑好了,任何时候都不会动摇的。”
我觉得她在笑;笑的很甜美。
我觉得天地好象宽阔了许多!而我却想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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