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打从海风有记忆起，他的身后便跟着一条小尾巴，那个名叫沙沙的小丫头顶着一头又黄又稀的头发，拖着两条长长的鼻涕，追着他喊“海风哥哥”。小尾巴粘得牢牢的，走哪儿跟哪儿，爬树得带着她，捉鱼得带着她……甩都甩不掉，捅出娄子还得他来收拾，真是讨厌死了。偏偏老爸老妈又极喜欢这丫头，千叮万嘱要他带好妹妹，什么妹妹嘛，一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而且他只比她大一个月而已。

海风，长大以后，沙沙给你做媳妇儿好不好呀？

这是夏日阳光肆虐过后，小弄堂里老老少少聚在一起纳凉时常开的玩笑，随后附和声、嬉笑声响成一片，双方家长也微笑着点头致意，互称“亲家”。

每当这时，他总是狠狠地瞪她一眼，然后低着头跑开，傻丫头还傻傻地追着直他喊“海风哥哥，等等我”。

看看，看看，海风害羞了，哈哈哈……

2

上学了。

小学的时候，他们同班，她是他的同桌。他像大多数男孩一样，划定三八线，只要她过界，他就会毫不留情地用笔尖戳她，引起她一声尖叫，赢得无数注目礼，包括班主任那四只眼，

同班同学大都是一条弄堂里的小孩子，他们的娃娃亲便成了全班、全年级乃至全校的“美谈”。

小相公哇，娶媳妇儿哇，来年抱个胖娃娃……

当那些顽皮的小男生跟在他和沙沙身后，嬉闹着编歌谣嘲笑他俩时，他恨不能有条地缝可以钻进去，沙沙却只是羞涩地笑。

为了表示与沙沙誓不两立，海风和其他男生一样，去欺负她，去扯她的头发，真的是很使劲地扯，扯得他满手都是枯黄的发丝，她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没有落下。

看着她委屈的模样，其实海风也很内疚，只是对他而言，自尊更重要。

3

初中，分班，他看到布告栏中的那张红榜时，松了口气。他终于可以摆脱她了，风靡六年的谣言从此可以消失了吧。

他一班，她六班。

弄堂中相遇，她还会红着脸喊他海风哥哥，他却不理不睬，迅速从她身边穿过，风一样。

风，在那个明艳动人的季节，暖风裹着一瓣瓣樱花，翩然而下。樱花深处，粉色的连衣裙衬着一张白皙纯净的脸。女孩，如同樱花般美丽的女孩，令情窦初开的海风流连忘返，午休时间，他都会去实验室后的樱花丛中偷看那个女孩。

她叫舞袂，是六班的文艺委员。

朦胧的爱情让他坐卧不宁，倍感烦躁，精神无法集中，闭上眼睛，全是舞袂的影子。听从死党的意见，他去找了沙沙，那一年，她成了他和舞袂的信使。

她很高兴他又去找她，仅管只是信使，她却已异常满足，只要能天天见到他，只要他能幸福，他是幸福的，她就是快乐的。

可爱情，尤其是少年懵懂时期的爱情，总那么易碎，经不住任何风吹雨打。初三升学时，海风和舞袂的爱情在老师、家长的干预下，结束了。

整个暑假，海风在痛苦不堪中度过。他选择了一所很远的，需要寄宿的高中，他走前的那个夜晚，沙沙去了他家，和他老妈一起为他收拾行李，彼此缄默无言。

4

海风整整一学期没有回家，学习，拼命学习，为了忘却曾经爱情带来的伤痛。

寒假，他又回到了那个小弄堂，路过沙沙家门口时，他听见哭声惊天动地。

她家门前一个个花圈整齐划一地排列着，向内望去，灵堂内赫然挂着沙沙爸爸的遗像。有人默默哀立，有人轻轻抽泣，有人痛哭号啕。他的父母也在里面。

海风哥哥……

她向他奔来，靠在他的肩上痛哭流涕，他感觉肩上温温地湿了一大片。

抬起手，轻抚她的秀发，猛然发觉她长大了，长高了，从前那个拖着鼻涕的小丫头俨然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那一头枯黄的发丝也变得柔软、黑亮，她的面庞不明艳，却十分清秀。他惊奇于她的变化，却忽略了自己的喉节早已突起，下额早已布满细细的绒毛。

他们，长大了。

5

海风哥哥。

校园里，他遇上她。他楞了，她笑了。

他们上了同一所大学，他无心，她有意，为此，沙沙放弃了心仪的学校，心仪的专业。

人长大了，总会成熟。他再也不会像幼时那样去欺负她，去推开她，刻意和她保持距离。同在异乡求学的两人真正体会到青梅竹马的感情，也体会到了一丝的相依为命。他为她打饭，她为他洗衣，一切都那么自然。

碰到熟人，他总会介绍，她，是我妹妹。

而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总在他身后微微地笑。

妹妹，是的，她只是他的妹妹。四年中，他有过三个女友，都不是她。而她，并没有一个男友，虽然追她的男孩也不少。

毕业聚餐时，他的第三任女友离他而去，那一夜，他放纵自己喝得烂醉。她心疼地扶他回宿舍，抱住他，告诉他，她爱他。

他真的喝醉了，醉得听不清她对他的表白。也许他听见了，只是他觉得自己是在梦中。

6

梦醒之后，他走了，去了一座遥远的南方城市。她，则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五年过去，年过而立的他有了一份很有发展前途的工作，有了一笔很可观的薪水，却始终不曾有一个家。

五年中，他接触过形形色色的女孩，清纯的、奔放的、小女人式的、女强人型的……他总觉得她们不适合自己，他迷惘，究竟怎样的女孩才适合自己？他眼中总浮现出沙沙的影子，年幼时的沙沙，少女时的沙沙……

她现在可好？或许早已为人妻、为人母了吧。

7

家乡的小弄堂依旧喧闹、嘈杂，甚至肮脏。

他的到来成了家里这五年来最大的喜事。

热闹、寒喧过后，一切归于平静。

爸，妈，沙沙还好吧。他问起她，仿佛不经意间。

笑容从父母脸上隐退，沙沙，她死了，唉，这孩子真是命苦。

什么？一种很复杂的表情凝滞在他脸上，错愕？哀伤？周围很静，只有海风心碎的声音。

……

8

这是沙沙做化疗时掉下的头发，她把它编起来，叮嘱我，当你回来时，一定要把它交给你。

沙沙妈妈颤抖着把一束秀发交到海风手中。

9

又是一季樱花烂漫，沙沙伫立在窗前，看着丝丝缕缕的风把一簇簇樱花送入病房。洁白、粉红，衬得颜色分外妖娆，想起和海风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沙沙那有些浮肿的脸上绽出会心的笑。

五年了，她一直在等海风回来。走入医院的那一刻，她知道也许此生等不到他了，但她坚信，他一定会回来。

10

海风哥哥，我们长大后也像他们一样做结发夫妻吧，小沙沙指着电视跟小海风说。

我才不要呢，你的头发那么黄。

海风眼前一片迷离。

附：纳兰性德《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儿，比翼连枝当日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