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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江省西北边上的梅上县有一个小镇,名叫西湖,离省城楚才市不算太远。西湖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当然现在说到哪里山清水秀,一般就意味着当地经济的落后。但西湖小镇却不是这样。小镇原来是乡,有一条比较大的河流流经全乡,叫西河。西河在拐弯处还形成了一个大型水库,叫西湖。因为此处既有连绵的石山,又有丰富的水源,具备大型工业企业生产的条件,于是在70年代,有家省级大型国有水泥企业和维尼纶厂相继在西湖建立,工厂的存在使得西湖乡不论在形式上和经济实质上,都比一般的乡村要现代化一些,因而在八十年代初,梅上县人民政府根据有关政策和发展的需要,经过慎重研究后,就逐级上报,最终将西湖乡改为了西湖镇。但实际上镇里吃国家粮的不多,老百姓们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没有什么特殊的变化,西湖依然还是典型的江南农村。路家书就出生在小镇的边缘村。
和那个年代所有的农村孩子一样,路家书和一班小伙伴们也都是在西河清澈的水里翻滚大的,路家书记得那时候河里的鱼虾非常丰富,在水流稍慢的深水处游泳,还时常可以碰到梭的一下滑过脚底的鱼儿,皮肤上溜滑的感觉,至今令人回味不已。至于岸边石隙里的螃蟹简直就是信手拈来,通常只要巴掌大的鹅卵石下,十有八九就隐藏着或大或小的青皮蟹。小伙伴们喜欢生吃螃蟹的两只前螯,据说可以预防流鼻血。所以在河里经常可以捉到没有前爪的螃蟹——那一定是小孩子干的好事。
路家书的父亲路百晓是西湖镇中心小学的语文老师,教了二十多年了,还是属于民办身份。上课拿粉笔,下课摸锄头,教学生产两不误,这是当时所有农村教师的生活缩影。路老师为人谦逊好学,写的一手好字,天文地理、喇叭胡琴都来得一点,不愧百晓的名头。村里人一般喊他叫路秀才,一帮好兄弟却叫他烂秀才,因为他一肚子的文章,却始终没有大展宏图的机会。附近村里办红白喜事,对联基本上都是出自他的手笔。路家书至今还记得小时候邻居办喜事,父亲写的贴厨房门口的一副对联:汉三杰闻香下马、周八士知味停车。幼小的路家书对此迷惑了许久不知何意,而且到现在也还是没有能够深入考证“周八士”是哪“八士”。路百晓老师对历史有特殊的偏好,他四处搜罗古书典籍研读,尤其熟知梅上地区所有古老的民间传说,在家书兄妹小的时候,父亲常常在夏天星光下的禾场里,摇着蒲扇,给他们兄妹讲《三国》说《水浒》;在冬夜堂屋的火炉边,喝着自己酿造的水酒,绘声绘色地描述戏本“洪兰贵打酒”和“薛仁贵征东”的故事,西厢红娘、柳毅传书的典故自是随口就来,给家书锻造了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父亲对古典文学的喜好也深深地影响了路家书的人生
西湖镇处于农业与工业交融的境地,虽然还是农村,但却经常能够接触到国有企业的工人,在传统与现代碰撞的火花里,年轻的乡民们不再甘于男耕女织的生活,小伙子把能够拥有一份正式工作做为人生的最大目标,漂亮的姑娘们也在寻找一切机会争取嫁个工人,拥有令人艳羡的蓝皮本户口。路家书也梦寐以求的希望跳出农门。他发奋学习,一直努力按照父亲“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教诲去拼搏,从小学、初中到高中,年年是三好学生,花花绿绿的奖状贴满了整个墙头,这一面墙成为了当地村民教子的基地。路老师很是为儿子骄傲,当然,他更骄傲的是自己教子有方。但到了高考,路家书却生病了,发了几天烧,稀里糊涂的考试当然影响水平发挥,阴错阳差的名落孙山,两分的距离使他与自己理想的大学失之交臂。天昏地暗,路家书感到流水落花春去也。父母没有责怪他,但在母亲深深的叹息里,他能够感觉到自己冰寒如骨的失望。
那些日子是他最难忘的,在18岁少年的眼中,阳光不再明媚,而是如一座火炉,逐渐地在烤焦他的心灵。他变得沉默寡言,白天主动拿锄荷担去到地里干活,狠着劲儿干,放肆地让自己流汗,试图释放自己无言的痛苦,晚上不看电视,也不和人聊天,他把自己关在房里,躺在床上噶吱噶吱烙床板,眼睛盯着天花板,看天花板上那些木头纹路上出现的种种幻象,整夜整夜地失眠。
路老师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天天站在门口或者床前给儿子讲述落榜不落志的道理,用东山再起的故事来启发家书从头再来,同时一再地承诺他去找校长,下学期由家书来顶替自己教书,先代课,慢慢地再想办法转正,说凭着他在学校几十年的资历,校长会给这个面子的。家书一直没有做声。转眼过去了一个星期,这天上课前,路老师习惯性地来到儿子门口,正准备再给儿子做思想工作时,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家书走了出来,眼窝身陷,脸庞憔悴,但眼神坚定地看着父亲,很认真地说:“爸爸你不要再说了,我没什么事”。路老师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是相信还是不相信儿子的话,路家书几步走到堂屋,提起放在八仙桌上的大青花磁壶,自己倒了一碗凉茶,咕咚咕咚喝了下去,然后坐在竹靠椅上,和父亲谈起了自己的想法。
家书告诉父亲,说:“爸爸,我知道你们的想法,其实我自己也是一样的理想。我不会就这么放弃希望的。我天天闭门不出,不是别的,是在反省自己走过的路,给我的未来设计一条切实可行的道路。”
路老师说:崽啊,我晓得你难受。但现在除了复读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好办法吗?
路家书摇了摇头,说:我不愿意去,作为尖子生没有考上,我觉得自己丢人现眼。再说,谁能够保证明年是什么样的情况呢?这个独木桥太拥挤了。
他把自己绞尽脑汁思考了一个星期的想法和父亲说了,他说:我原来有个同学,文化成绩和体育成绩都一般,但三年前去当兵了。上个月,他进了军区教导队,马上要提干了。我不提干,但总可以努力当个志愿兵吧?古塘村的那个三毛,在家里游手好闲的都转了志愿兵,未必我还不如他?
路家书最后的决定是要离开家去闯世界,但他不是盲目地去流浪,他决意要去当兵。
路老师没有说更多的话,只是沉声问儿子到底想好了没有?路家书坚定地点头。
路老师叹息一声,说;也行。也许是一条路。
在上世纪的八十年代末,部队已经全面实行军校考试,靠吃苦耐劳或某一项特长来直接提干的名额虽然还有,但已经非常之少,在那个军人都需要发出“理解万岁”的年月里,当兵显然已不是什么令人羡慕的出路了。但农村孩子还是纷纷立志从戎,嘴里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是好的,潜意识里面却始终期盼着能够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他们都读过一点书,起码知道鲁迅先生说过那么一句名言:“希望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出去闯了,还有一线希望在等着;不去,那就一辈子是“手拿二尺五,日头晒屁股”的命了。
路家书仔细分析了村里近十年来当过兵的7个人,其中一个在部队转了志愿兵,三个集体招去了煤矿做事,两个担任了村领导职务,只有一个在部队受伤,回来后吃着民政的伤残抚恤,什么事也没有做,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见识比一般人广,思路比一般人宽,很显然,当兵的前途要比不当兵远大得多。路家书考虑走这条路的时候,其实还有一个因素也不容忽视。他有个非常要好的高中同学,叫陈代军,外号“代哈”。很讲哥们义气。代哈的父亲是当地国营水泥厂的业务副厂长,家书以前常去他家玩,陈厂长是个军转干部,为人和善,对家书也很客气,经常对他讲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尽管说。18岁的路家书之所以思考一个星期决定要去当兵,其实并不奢望在部队混出个大名堂来,他知道部队也是能人辈出,谁也不能打包票。但他有退路,他的真实想法就是如果退伍回来,希望可以找找代哈父亲的关系,争取在镇上水泥厂搞个搬运工人干干。水泥厂出于和当地民众搞好关系的原故,在历年招聘搬运、采石、装卸等粗活、累活岗位工人时对西湖镇的退伍兵有优先聘用的优惠政策,加上陈代军父亲的这个关系,应该是没有多大问题的。
脱离修理地球的命运,这是路家书年少时期最远大的理想。
梅上县是属于古南蛮之地,在原始森林里至今还留有远古时期和黄帝大战的蚩尤屋场。路家书和许多深受梅山文化熏陶的人一样,性格中有一种宁折不屈的倔强,他是个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的人。
路线一旦确定,过程就是决定因素。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家书每天清早就起来跑步,跑到几里路外的山脚下,寻一快空地,自己压腿,做俯卧撑,打几趟梅山少林拳,强健自己的体魄,为从军之路打下基础。
路家书是个想到就去做的人,性格中有一种宁折不屈的倔强。家书打听到县里马上要组织一期民兵训练,他兴奋不已,找到村里报名。但由于他高中刚毕业,镇上还没有把他列入基干民兵的花名册。于是他和两个同学主动去镇上找武装部长,强烈要求参加民兵训练。武装部刘部长是上年才从部队回来的,据说是在营长岗位上转的业。这期民兵训练是新来的县委书记点名要搞,刘部长正愁怎么动员镇上年轻人去参加集训呢。因为民兵训练毕竟不是去游山玩水,没有人愿意找罪受,好多地方还要做工作并许诺给付工钱才有人去呢。现在镇里有青年主动报名,他自然非常欢迎,这至少说明西湖镇的民兵思想工作做得好啊。部长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并狠狠地表扬了他们一番。
民兵训练只有短短的一个月,组织训练的是军事参谋,在地方工作久了,也不怎么严厉。每天该出操就出操,课间该休息也休息,不紧也不累,青年男女嘻嘻哈哈,日子过得比较滋润。别人是混时间,家书却是有备而来的,他比谁都认真,除了不懂就问外,他经常偷偷地给自己加小灶。不到半个月,他就熟练地掌握了队列、战术和射击等基础科目,成为训练标兵,受到部长和参谋的表扬。家书心里想:军事训练也不过如此罢了啊。高兴之余,却不小心出了一件事情,差一点影响了他的理想之旅。
那是民兵训练快要结束的时候,家书的训练已经驾轻就熟,一天晚上,西湖镇的几个朋友相约去街上喝酒。梅上县城不大,但毕竟也是县城,红男绿女,繁华的商业气息让几个乡里伢子兴奋不已。回来已是九点多,熄灯哨刚刚吹响。急急忙忙上床,由于是上铺,爬上去打开被子时,精神有点仿佛,没有留神,不知怎么搞的,脑袋却碰上了旁边飞速旋转的吊扇,“蓬”的一声闷响,别人可能没有听到多大的声音,但对于家书而言却无异一声炸雷,霎时间他一下蒙了,心想完蛋了,脑袋削掉了必死无疑。思维在瞬间凝固,他不觉得痛,只感觉一股液体从顶上漫漫的流下脸庞。同室的人吓呆了,好一会,才有人大喊着“来人啦,出事啦”跑了出去。家书用手慢慢的往头顶摸去,头顶湿湿的像刚刚洗过头发,但天灵盖还在,谢天谢地,不会死了,家书松了口气,他费劲爬下床来,这时候西湖镇带队的武装部长赶来了,什么也没有问,牵着路家书就往附近的中医院走去。那时候条件差,没有车,家书一手捂着头,跟着部长就急急地走着,一里路的路程从来没有感觉是那么的漫长。到了医院,值班护士正在聚精会神地织毛衣,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抬头一看,一个血人站在面前,她吓了一跳,毛衣掉在地上,她说:哎呀,你快去洗一下。家书便去外间的池子那里洗了把脸,把脸上血污洗了个大概。出来时,护士还在尖着嗓子大喊:医生,有急诊。张医生,有急诊。不一会,医生跑了过来,嘴里对护士嚷着:“来了来了,叫什么叫啊。”
医生很年轻,也很镇定,他仔细查看了伤口,说要缝针才行。部长说那就赶紧缝啊。
医生又说了:晚上库房没有人值班,没有麻药怎么办?部长急得直骂娘。
家书对医生说:没有关系,我忍得住。
医生看了他一眼,说:那你忍住啊,没有办法了。的确没有办法了,部长不再做声。
到了另外一个房间,年轻医生拿起一把刀子,把家书顶部的头发仔细剃去,然后取出一根大拇指长的针,装上线,用镊子夹住头皮,说:“忍住啊,开始了”。
家书恩了一声,在心里想像着关云长剐骨疗毒的豪迈,平稳呼吸,任凭针线在头皮上缝来缝去,感觉就像蜜蜂叮了几口,他没有觉得不能忍受。大概是十来针左右就缝完了,医生说小伙子不错,边给他上药包扎。家书想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心里甚至有些来不及体味英雄气概的遗憾。
第二天回到家里,家书母亲看到儿子就哭了,家书对母亲说:我没有什么事啊,哭什么吗?家书母亲逐渐止住眼泪,边抽泣着唠叨家书怎么这么不小心啊,边感谢着菩萨保佑。家书没有太在意,但晚上睡觉时却让他紧张,不敢躺下去,一躺下去就感觉血液直往顶上冲,像要冲破头皮,他只好半躺半倚靠在床上,心里暗暗祈祷千万别影响了当兵体检。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一年一度的冬季征兵开始了。农村当兵的程序通常是先在乡镇里报名初检,通过后再上县里进行全面体检和政审。县里的这一关至关重要,政审倒是问题不大,无非问问为什么要当兵啊,家里有人犯罪没有啊,是个必须的简单程序。体检就是重要问题了,从视力到听力,从内科到luo体检查,环环相扣,最让人难堪的是luo体的一群人还要做跳跃运动,好在熟人不多,难堪也没有什么关系。前面检查包皮,后面检查屁股,家书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小伙子因为有痔疮被当场刷下去,小伙子不服气,说:不就只是个痔疮吗?又不影响打仗。医生开了句玩笑:我们也没有办法啊,谁叫部队不要有“痔”青年呢,哈哈哈哈。
路家书没有别的担心,他知道自己只是稍微有点鼻炎。在嗅觉这关过后,他就放心了。体检顺利入围后,接兵干部就逐渐开始进行家访,经过武装部和接兵干部商量后,再发下入伍通知书。家书记得到镇上接兵的是个连长,姓陈,实际在部队是副连长,本地区邻县人。他来家访时,路老师拿出浑身解数,历数了儿子是如何的听招呼守纪律,文化和体育是如何的优秀,重点推荐了家书参加民兵训练颁发的荣誉证书。看着路家书所有以前的奖状和证书,陈连长点了点头。家书的妈妈一直在灶下忙着杀鸡炖肉,路老师捧出最好的家酿米酒,邀来了小学校长作陪,一家人非常客气地接待了接兵连长。饭后,路老师偷偷塞给陈连长一个红包,家书不知道数量,但他看见陈连长委婉而坚决地谢绝了。路家书心里有写感动,他觉得陈连长代表的部队形象是那么的高尚。
路老师此后一直念叨着陈连长的公正廉洁。家书提干后也接过两次新兵,知道自己当兵那时候的风气算是非常好的了,虽然也有走后门送礼的情况,但顶多也就是送点烟酒和土特产,不像九十年代以后的征兵,从武装部开始到接兵干部,基本上就是“军营大门向你开,无势无钱莫进来”。
路家书记得那天从县里出发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他突然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外号“路书记”,回头一看,意外地见到了陈代军。路家书非常惊喜。因为毕业后有半年时间,他们基本上没有联系过,家书觉得自己没有考上大学,不好好意思去联系一般同学。两人见面一聊才知道,陈代军的父亲也是替儿子想的一样出路,但他和路家书当兵的区别在于一个是只要做搬运工就满足了,一个却是想要进入更好的部门,档次不同,但殊途同归。这样更好,至少有个熟人好照应,家书想。“代哈”个子比路家书小,没有合适的军装,崭新的橄榄绿军装套在他的身上显得又大又肥,以至于他必须把长长的袖口一层层折回去,把裤管往里面卷一层,再临时用别针夹起来,才能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拖泥带水。
七八十名新兵和一两百个前来送行的亲友,把这一段站台挤得水泄不通,推着小车卖零食的大妈小婶满脸堆笑地道着恭喜,眉开眼笑地从家长手中接过一张张钞票,将一瓶瓶矿泉水、饼干装备到新兵们身上。“一人当兵、全家光荣”、“保家卫国、钢铁长城”之类的条幅不断从大家眼前晃过,红红绿绿的直晃得人头晕眼花。家长们有笑的有哭的有喊的有叮嘱的,欢送场面一片混乱,热闹得像农村赶场一样。路家书摸摸挂在胸口那朵硕大的“光荣花”,再看看旁边武装部请来的正在卖力演奏的锣鼓唢呐乐队,觉得新兵们被衬托得更像是镇上经常见到的河南流浪马戏团的小丑。
上了火车,新兵们开始以老乡为群体聚在一起聊天,互相述说着自己对未来的看法,顺便也吹吹自己和部队某某首长的关系。路家书邻座有两个新兵是地区城市来的,使劲的互相吹嘘今天有多少亲友为自己送行,高个子新兵说:娘卖拐的,我数了一下,今天来送我的朋友来了起码有80多人,讲了要他们莫来的硬是要来,没的办法。旁边那个精瘦的新兵显得很不屑,嘴巴咧开老大,夸张地说:“啊呀呀,那有么子啊,我的哥们还冒来齐,要不然起码有200人来送咧。”两人显然是老熟人,彼此知根知底的,但也还是在海天阔地得吹牛。
陈代军一下子和他们熟悉了,家书却有些寂寞地坐在一旁。这就是农村孩子和城里孩子的区别,这区别在于心理的自卑和自豪。代哈当兵体检都是在他们厂里完成的,所以路家书在县里没有见到他。这群新兵里就家书一个人是来自西湖小镇的,西湖镇也有其他当兵的青年,但他们都别无选择地去了北方。家书运气好,正好他的一个表舅从北京回来探亲。表舅是公安部政治部的一个官员,当时的级别不算很高,但俗话说宰相家人七品官,毕竟是京官,按照家乡人的说法,他在下面说句话是可以毒得蛇死的。应家书父母的恳求,表舅为他在省里的部队领导那里打了个招呼,于是路家书就直接带指标分到驻省城的武警部队。这在村上还史无前例。
运兵的列车在一路晃荡晃荡地北上,在大站停车时又上来一批新兵。夜,渐渐深了,车顶的日光灯熄灭了一大半,陈代军和一批吹嘘得累了的新兵们闭上了眼睛,剩下一车厢昏暗的苍白,轻微的呼噜声。车轮滚动在铁轨上发出的蹦蹦轰响,混合着奏成一曲模糊的乐章,仿佛意味着新兵们即将开始的别样人生。透过玻璃窗可以远远看到漆黑无垠的天地中,几点一闪一闪的灯光在飞快地向后奔跑。
路家书静静的坐着,闭上眼睛也没有睡意。每逢遇到人生的转折之处,路家书都会睡不着,这个习惯在后来的岁月里一直无法改变。
他想起临行前,乡亲们络绎不绝地来家里表示庆贺。接生的王奶奶说家书出生时一声不哭,两只眼睛睁得溜圆的看着屋顶,像在思考问题,有异相。亲友们附和着这种说法,普遍而肯定地预言着,说从家书的长相来看,只要出去了,将来一定会当官,铁定会当大官的。面对父母的谦虚,乡亲们纷纷愿意以自己几十年的人生阅历来担保这个预言的可靠性。是啊,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谁知道未来呢?想到这里,路家书的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微笑。
火车疲惫地到达省城,已经是半夜时分。几百个迷迷糊糊的新兵们被接兵干部一迭声“下车集合”的吆喝声叫起,一个个茫茫乱乱地抓起背包和提袋,争先恐后地跟着前面的人往车下走,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被队伍拉下。11月下旬的夜很冷,尤其是在这个还飘着丝丝细雨的深夜,显得更是冰凉·在接兵干部的安排下,新兵路家书站在了一列长长的队伍中。
在等待分配的过程中,新兵们开始交头接耳左顾右盼。宽大的车站广场耸立着一排排高大的路灯,十分耀眼地凸显着省城的大气。附近的高楼在许多霓虹灯灯光的映射下变得迷离而繁华,与小城里昏黄的街灯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是闪着无数的星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是点着无数的街灯”,家书突然想起了初中时期学过的郭沫若先生的一首诗来,不完全记得了,好象描叙的就是今夜的情景,今昔何昔?一瞬间心中充满了迷惑。
火车站的夜晚总是喧嚣而又寂寞的,喧嚣的是表面,寂寞的是旅人的内心。等车的老百姓看到这么多当兵的,精神顿时焕发起来,很是好奇地围拢过来。这个问;这是什么兵?是不是要打仗啦?那个说;你这还不懂啊?这是才入伍的新兵啊。瞧,今年这批兵个子都高啊,只怕是要到北京去的。边看边议论,冬天的深夜于是被人群渲染得如同夜市般热闹。来到省城当兵了,曾经有多少个夜晚被对未来的想象激动得夜不能寐的新兵们心里涌起一阵阵的兴奋和自豪,但在这兴奋和自豪的思想角落里,同时也间或夹杂着对即将开始的军旅生涯的恐惧和期盼。
在火车站经历了半小时的点名查人和编队后,新兵们分成三个支队被接走了。路家书分在了武警湖江省总队直属支队,一大群新兵拥挤着登上了罩着军用蓬布的大卡车。城市的灯火辉煌被渐渐淡出视野,终于看不见了,车厢里黑漆漆的,车队在更加漆黑的乡村公路上跌跌撞撞越走越远。新兵们开始在车上议论纷纷,这是去哪啊?是不是去大山里啊?那还来省城当什么武警啊?要看山景的话,在家也一样可以“开门见山”啊。几十个人像乡里集市上的鸡鸭一样唧唧喳喳。
支队来接车的一个大个子班长吼了一声:“他妈的瞎叫个啥?麻雀似的。告诉你们,这是去教导队。三个月后你们就进城了。”家书看不清他的形象,但看见这个班长肩上白白的好多杠杠,心里涌上一股崇敬之意。有个机灵的新兵这时就开始和班长套近乎:“首长,是您带我们不”?班长说:我是班长,不是首长,别他妈瞎喊。新兵又忙说:“班长,我可以跟您走不?”班长说:“你们本来就他妈是跟我走啊”。接车的班长一口一个他妈的,家书就想起一个说法;说如果一个南方人开口闭口他妈的,那他肯定是当过兵的。呵呵,这个说法在接车的班长身上体现无余,因为家书听得出他的本省口音。班长停了停,又看看那个新兵,好一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以跟大队首长说说看”。“报告班长,我叫和之云。姓和,和蔼的和”,新兵很激动的回答,似乎他已经比别人先进了一步。家书听声音知道他是车上邻座那个城里来的瘦子。“什么和蔼的和,他妈的是和绅的和,我看你很像和绅。”班长大声开着玩笑。家书笑了,虽然那时候还没有王刚扮演的和绅这个火热人物,但家书对历史知识是比较熟悉的,因此记住了这个名叫和之云的新兵,很多年以后的事实证明此人果然和祖上一样头脑不同凡响。
到达教导队营地时,新兵们已分不清楚东西南北了。四周还是一片漆黑,但在漆黑的中央,一个硕大的聚光灯发出耀眼的光芒,在这光芒的下面,密密麻麻地站着一溜队伍,干部和班长们在敲锣打鼓地迎接着新兵的到来,这阵势让大家有些手足无措。下车后,一位看上去年纪稍大的领导一挥手,大声喊道:“按照你们的新兵编号开始整队,给你们一分钟,一分钟后没有整队完毕的队伍围绕操场跑步三圈!”
一个年轻的干部马上大声数数,军营前立刻一片鸡飞狗跳,在十几名老兵指挥下,这群新兵终于迅速了一把,按照各自胸前的编号分成十二组小队。年纪稍大的领导看了看手表,没有超过一分钟,看来还算满意。
领导体谅地望着一个个面现疲惫的新兵,面露微笑道:“大家也都累了,可以先到炊事班吃点夜宵,再洗个热水澡睡觉。”
“太好了!”很多人一起发出欢呼,紧张的一天下来,每个人都是又脏又累浑身带着股汗酸味,洗个热水澡再吃上一顿丰盛的夜宵那的确是一种享受。军营真是温暖的家啊。
本文已被编辑[川菜]于2008-5-2 21:20:38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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