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我累了。
——楚鹃
怎么会是她？天，真的是她！看着手机上的短信，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愣了一会，手指才飞速地动了起来，开始回复上面的短信。
鹃鹃？怎么是你？
是我。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我们曾有过三年之约，你还记得吗？那树绿荫还会覆荫我的梦吗？
我常常想你！我一直惦记着你。
我也是常常想起你！说实话，我依然不爱你，但我现在想嫁给你，你会娶我吗？你还会娶一个不爱你的人吗？看我真是痴人说梦，你已经结婚了吧？
我才是在做梦呢。就像庄子梦蝶，醒来不知是自己化做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自己，一片迷惘。
失业一个多月了，住在出租屋里，一个月二百八十元钱的房租又要到期了，向以前的同事借了旧餐具自己开伙，即使很吝啬地过活，柴米油盐的花销一天也得十来块。上个星期六又走了一趟人材市场，星期一去了三家工厂面试，两家当场就拒绝录用我，一家请我等通知，已经等了两天了，我已不再希望，这样的事情经常碰到。虽然人材市场开放的时间又到了，但因为心绪不佳，我懒得去碰运气，先休息一两天，等它下次开放再说吧。
躺在床上，懒懒地听着收音机里华夏之声的节目，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头，我拿起手机给华夏之声短信平台发了一条信息。“恭喜我炒了老板的鱿鱼吧！我是江南天使，现在在屋里闲待着，谁愿意过来跟我聊聊？我给他煮饺子吃。我的地址是……”
想不到这次我的运气却不错，没多久我就听到主持人念出了我的信息，并且加添了几句评语：看来你的心绪还不错，不过失业真的不是值得庆祝的好事，江南天使你还是赶紧再找个工作吧。
一个小时后，我收到了一条信息，我几乎跳了起来，那条信息是这样的：江南天使，我是寻梦痕。我听到你的短信了，我们住在同一个镇上呢，我现在也很无聊，你愿意给我煮饺子吃吗？我在华润商场等你，过来接我吧，别让我失望哦，到了打我电话。
寻梦痕！应该是个女孩子吧？她一定以为我也像她一样是个女的。她要是发现我是男的会怎么样呢？会不会扇我两耳光？我想得是不是太恐怖了？说不定他也像我一样是男子故意使用女性化的名字呢？糟糕，我天天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今天倒请了个哥们儿帮我花钱来了，吃饺子倒没什么，万一我引入室的是条狼那就后患无穷了。要不要去接他？妈的，楚长江你也太胆小了吧，是你自己先邀请的呢，人家不怕你怕什么？我从床上蹦起来，梳了梳头，把特地买来面试穿的黑西装换上，打上领带，闪闪头发，豪情万丈地出了门。
或许我真的是走了狗屎运了，寻梦痕不但是女孩子，而且是很摩登很悠雅像电影明星一样艳光四射令人不敢直视的女孩子。当她走到我面前的时候，唉，我发现我只够到她的耳朵，她胸前的两个苹果胀鼓鼓的，滚圆饱满。
“江南天使，你取的这个名字很可爱，我以为你是女孩子。”
我吸了一口气，努力做出随意的样子来，“你不会怪我用了女性化的名字吧？我只是特无聊，是以用这种方式自娱，没想到你认了真。”
她笑着，两瓣红唇如玫瑰初绽，“怎么，不愿请我吃饺子了？”
我诚惶诚恐，“真的没料到你长得这样迷人，我怕你见了我这个人就不肯赏光了。不怕你笑话，站到你面前我老想到武大郎。”
“你这不是在骂我是潘金莲吗？”
我有点手足无措了，“冤啊，我是对着美人自惭形愧，恨老天没给我宋玉之才潘安之貌。”
“我们要去哪儿，有什么计划？”
囊中羞涩，对着这样的美女我该怎么办？楚长江啊楚长江，你真是超级榆木脑袋不开窍。不是说请吃饺子吗？买几两饺子赶紧把她带回出租屋就是了，又省钱又不会丢面子，虽然我临时的窝是寒酸了点。
或许我是太自惭形愧了，把那样的美女带回窝竟真的只会吃饺子聊天！而且话题一直围着自己在打转。有时我试探着问她的情况，她就顾左右而言她。我就一个劲地倒自己的底，没两个小时，她就知道了我的一切。难得她善解人意，竟然没要求我出去逛街，一直陪着我在小窝里侃了三四个钟头，之后又做晚餐，我打下手她炒菜，一个青菜一个紫菜鸡蛋汤还有一个土豆丝，很简单也很可口，我吃得肚子撑了，说实话，我很久没这样吃过这么可口的饭菜了，出厂后经常以方便面，面条，稀饭及炒饭填肚子。吃完晚饭她就准备洗碗，我坚决不让，最后还是没拗过她。
“我要告辞了，以前从来没在外面玩得这么晚过。”我想说些挽留的话，她先开了口，“别留我，已经五点多了，送我下楼吧，只许送到楼下。”我就这样把她送走了。自始至终，她连真正的名字也没告诉我，不用想以后也没戏了。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依然躺在床上，兴味索然地听着收音机。我告诉自己刚刚只是做了一个梦，既然已经醒了，就该正常过活了。我现在这样过也称得上正常吗？我笑了起来，摇摇头。
又去了几次人材市场，又碰了许多次壁，存折里的钱就要用竭了，我不得不将要求待遇一次又一次放低，最后甚至考虑去操老本行。我想从一个模具技工转到模具设计行业怎么就这么难呢？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出厂？现在再操老本行还能拿到二千多元工资吗？做梦吧。
短信提示铃声响了起来，我没精打彩地拿起手机，一看到短信，眼睛几乎赤了，寻梦痕的信息。寻梦痕，她还记得我，又来联系我了。“楚长江，还记得我寻梦痕吗？给你提供一条消息，□□工业区杨记五金塑胶电子厂工模部招助理设计，明天上午八点半开始面试，要不要去试试？”怎么是这样的信息？试试就试试。等等，莫非这个女孩是杨记厂工模部的人？我一下子兴奋起来。
运气来的时候，门板都挡不住，或者是应聘的次数多了，竟练出点技巧来了，这一次应聘感觉还挺顺。素质笔试电脑绘图试一路下来很快就耗了半天。当人事小姐招呼我说是经理要与我面谈工资的时候，我高兴得叫了起来。
不知什么原因，好多工模经理都是没读过多少书的大老粗式的半老头，我就曾先后遇见过两个出口成脏的台湾老头，整个部门无人没被痛骂过，这个厂的工模经理却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衣冠楚楚文质彬彬，不知为什么，我脑袋里忽然闪过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里的句子：雄资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
“你的目光很大胆甚至有点无礼，以前没见过像你这样直视我的，倒好像我们的位置颠倒了，你是主考官。”经理一开口就吓了我一跳。
“您误会了，”我赶紧谦卑地道，被主考官认为无礼可不是好兆头。“您使我联想起了一位古人。”
“谁？”主考官来了兴趣。
“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里的周郎，‘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没想到这招在应聘时也一样有用。年轻的经理笑了起来，看得出他心情很不错。他用笔杆轻轻敲着办公桌，“你的简历里没有写你跳厂的原因，但是我对这一点有兴趣，你为什么要跳槽？”
“过去我以为说出真实原因，没有人会录用我，不过我感觉您不会。我以前的经理脾气不是很好，他不分青红皂白这样教训我：你脑袋是叫屎给填起来的呀。这还只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事实上我根本就没有错，要是真是我错了，还不知会招来什么骂。”我笑了笑，“他不像您这样文质彬彬，如果说您是周瑜，他就是张飞。”
“你的能力不是很好，不过我们招的是助理设计，要求不算高，可以录用你。工资嘛，你也知道，你做设计是转行，不可能还像做技工一样高。我出一千三，试用期三个月，三个月后看你的表现加工资，你觉得怎样？”
“我不想在您面前装腔作势，说实话我很满意，谢谢您给我这个转行的机会，我是从火花机、铣床操机及钳工学徒、技工一路走来的，实战经验很丰富，请相信，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模具设计人员。”
进厂后我才发现经理并不单单是工模经理，他是一身兼两职，还担任了杨记厂厂长职务。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有点崇拜他年少得意，但不久我又知道了他是老板的儿子，崇拜之意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天之娇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换了我也能做。因为老板姓杨，大家戏称他为“老山羊”，他两个儿子就变成“大山羊”“小山羊”了，对了，我们的经理就是小山羊。
我一直以为一进厂就可以看到寻梦痕的，消息就是她提供给我的嘛。可是老天不大从人愿，进设计室第一天我就发现厂里根本没有寻梦痕这个人，没有。进厂半年我都得不到寻梦痕的消息，我试着打她的电话，没想到她居然把我加入了黑名单，根本就打不进去。一条一条的信息发过去都如石沉大海。
新的工作我做得很好，三个月后小山羊给我加到了一千五，一年时间我就从助理设计升为设计，工资也加到了两千。我进厂一年，寻梦痕再也没有露过面，像是从空气中消失了。
“今天有新客户要过来看厂，这个客户关系到我们厂的发展前途。请大家把工作环境整理整理，弄得漂亮一点。还有，客人过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盯着人家看像在动物园观赏什么珍稀动物似的，他们没有三头六臂不会比你我多一个眼睛少一个鼻子。”早会时课长一再叮咛，我没放在心上，老实说，我不以为工厂的发展会是我的发展。
没想到的是，当客人来到工模部走进设计室的时候，我偷偷一瞥间竟然看到了寻梦痕，几乎忍不住要大叫起来，这可能吗？不是我眼花了吧？我不好老盯着她看，只有努力端端正正坐着，无意识地弄着鼠标，竖起耳朵捕捉她的声音，他们说的都是英语，我只能听懂个别单词，但我还是辩得出寻梦痕的声音，没错，就是寻梦痕的声音，我没认错人。我相信寻梦痕不是小山羊的助理，如果是的话，怎么可能我在这里一年了也见不到她一次？可是她现在的工作很明显是和小山羊一起在接待客人，难道她是小山羊刚招来的助理？我立即就推翻了这一假设，因为一年前正是她提供消息我才进厂的。
好不容易等到客人走出了设计室，我迫不及待问同事阿星，“那个美女是小山羊的助理吗？”
“助理？”，阿星大笑了起来，“她就是我们常常说起的小山羊的情人。”
天！有一刹那我脑袋嗡嗡作响，眼前恍恍惚惚只有红的绿的线条。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定下神来，脑子里依然一片空白。忽然间，以前听到的各种各样的八卦纷至沓来。我早该想到的，我怎么这么笨？我早该想到的。
“阿江，注意没？昨天小山羊一整天也没露过面。”
“很正常啊。人家是小老板，不像我们打工仔，天天要整时出勤。”
“正常才怪。从小厨房的大姐那儿来的消息：总经理大山羊这次来厂里，其实不是为了公事。两兄弟在饭桌上吵起来了，大打出手，最后两个人都鼻青眼肿破了相。大姐听到他们静下来了才进餐厅去收拾碗筷，洗碗的时候还听到小山羊对他哥哥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们这么大的人了，有矛盾不需要用打架来解决，传出去也给人家笑话。你近来脾气火爆情绪起伏不定，我只当是你更年期到了……’小山羊话还没说完，大山羊又挥出了拳头，小山羊赶紧落荒而逃，边逃边说：‘今天的事到此为止，请你今后尽量控制一下自己的脾气，别让我天天见不了人。’”
“不大对劲吧？大姐能听得这样仔仔细细还记得一字不漏？他们为什么打架？”
“听说是为了一个女人。”
“三角恋？两兄弟同时爱上了一个人？”
“刚开始大家也都这么怀疑，后来才发现不对劲。据大姐说小山羊跟一个女的要好，那女的出身不佳，门不当户不对，老板一家人都不同意他俩来往。大山羊只不过是家族中的一个代表而已。”
“惊动家族了。小山羊是认真的在跟那女的谈恋爱吗？”
“何止认真！早就同居了，你没注意小山羊都不住厂里？大姐说小山羊满脑子要把人家女孩子娶进门的念头。逢年过节的还到那女的家里去拜见岳父岳母，都好多趟了。”
“现代灰姑娘？”
“就不知道这灰姑娘是动了真情呢还是见财起意。现在这社会哪里还容得下童话？白的东西少黑的东西多。”
寻梦痕！小山羊情人！小山羊情人！寻梦痕！寻梦痕！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我好想好想再见你！这些信息你一定都收到了，求求你答复我吧。
我本来过得平平静静，你为什么要闯进我的生命中来？我知道你对我没感觉，但我还是想见你，哪怕是听你说“我不爱你”。
我是一粒沉睡的种籽忽然被你丢到土壤里，你也许是无心，也许是一时兴起，我的生命已改变。我长成一树浓浓的绿荫一心想要覆荫你的梦。你会过来乘凉吗？你会过来避雨吗？
你要永远不理我吗？我一直一直在等待你的回音，我总觉得你会回我消息的，你没法想像我此刻的痛苦。
你不知道我的等待是在热锅上的煎熬，每一分每一秒！我的心在拚命地跳，我的血压在不热地升高。我已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要我一直这样煎熬下去吗？
连发几条信息后，终于有了回音，一时心跳加速，翻看后，心又凉了。
对不起，楚长江！不过，你太夸张了。
我夸张？你知道吗？你在践踏我的痛苦！花柳深闺藏淑女，何异溺水三千；楚云不入襄王楚，枉忆十二巫山。一寸相思一寸灰！我宁愿从来没见过你。可是，回不了头了。
进一步的追击后，总算有了收获。
楚长江，晚上六点半，到华润商场等我。
“楚长江，怎么你也是这个样，追女孩子的时候，信誓旦旦，甜言蜜语说尽，就像那歌里唱的一样：‘……小薇啊，你可知道我有多爱你？我要带你飞到天上去，看那星星多美丽，摘下一颗，亲手送给你……’华而不实，都是些空话废话。”
“我说的句句是肺腑之言，我也不会妄想去天上摘星星摘月亮，我只想给你一个温暖宁静舒适的家，不让你遭受风雨的侵袭，虽然我的力量很微弱。”
“你不了解我。听着，我来这里不是和你谈情说爱的。我只是请你停止这种无聊的游戏。”
“我是认真的！你爱他吗？”
寻梦痕沉默良久，“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能接受我？试一试吧，或许你会发现我才是真正能给你幸福的人。”
“楚长江，你太单纯了。如果是几年以前，或者我还有可能爱你，可是现在……听我讲一个故事吧。”
“是你自己的故事？”
寻梦痕没有回答我，沉默了一会，就开始慢慢地讲故事。
六年以前，有一个农村女孩来东莞打工。虽说是农村的，可也是娇生惯养的，从来没吃过苦。她的皮肤白晢光滑，一看就是没经过太阳洗礼的，如果她不告诉你，你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是农村来的。她长得很漂亮，很迷人，她也因此很骄傲。这也难怪，她的脸蛋就是一张通行证，到哪里都会亮绿灯。她是被一个在工厂做课长的老乡带出来的，一出来就做了拉长助理，在车间很吃得开，连拉长也要让她三分。如果没有什么变故，她就会慢慢地升起来，做拉长，做组长，然后嫁一个课长或组长，过着春风得意的却也是平平淡淡的日子。
有一天，车间里来了一个新的修理员，是个愣小子。那一次，女孩负责的拉上不知什么缘故组装了很多不良机台。那个愣小子不会修，把机子拿过去随便弄一弄就放到拉上流下去，然后又被拉上的品管拣出来，不良品堆了几个架子。女孩急了，就冲着愣小子发脾气，愣小子是新来的，搞不清楚女孩的身分，冒冒失失就和女孩对吵了起来。女孩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气。一时昏了头，吵着吵着，一甩手就给了愣小子两个响亮的耳光。愣小子被她打闷了，竟忘记还手，像个女孩一样哭起来。这件事惊动了经理，不过经理给课长面子，由他去处置。课长把女孩叫到办公室说:“你可真会给我找麻烦啊!□□，在车间打架，你可是破天荒了!女孩打男孩，这事也只有你才做得出来吧?当着那么多人，你怎么就出得了手?就是打吧，打哪里不好，偏偏打人家的脸。出了这种事，你叫我怎么向大家交代?”女孩一向骄傲惯了，虽然很后悔，可已经错了，干脆就错到底了。
寻梦痕揉揉眼，仰起头，望着天花板，头顶上的灯光明晃晃地特别刺眼。“楚长江，你看，以前的我简单、漂亮、虚荣、骄傲、冲动，那个我才是你要的人，那个我才是与你相配的人。”
“寻梦痕，那只是你自己的看法，事实上，我认识的是现在的你。我爱现在的你，当然，我既然爱你的现在，也就要爱你的过去。”
寻梦痕摇摇头，继续她的故事，这一次她改用了第一人称，不再用“她”这个人称了。
我刚辞职的时候，还挺得意，找工作碰了几次壁后，我就沮丧、怀疑、害怕、彷徨、焦虑起来。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挺能干，挺了不起的，这时才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到后来，我甚至想回转头来求那个当课长的老乡再次收留我，要是真的回去也就好了。可我没有去，好马不吃回头草啊，何况我还给老乡丢了脸。我硬着头皮从这个工业区窜到那个工业区，那时没现在发达，好多工业小镇上都没有人才市场，就算有，我也不知道去找这个捷径。广东的太阳毒，很快我就被晒成了黑碳头。有一次，我走得脚软乏力，就在路边靠着一棵榕树打盹，不知不觉睡着了。路上行人车辆来来往往我也不觉得喧哗。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全身一颤，差点跌倒，就醒了，看到我面前有一双脚，脚上的皮鞋发亮。我抬起头，一个二三十岁的看起来像大哥哥一样可亲的人正慢慢蹲下身来。
“靓妹，你这样子睡路边很危险的，这年代坏人多。”
“我穷死了，身上没钱，不怕。”
然后我们聊了起来，聊着聊着就发现原来我们是老乡，于是越聊越起劲，很快我就知道他是在附近一个厂当主管的，那个厂环境很好，于是我请他帮我介绍进厂，他很爽快地答应了，马上给了我一个手机号码，让我过两天打他电话。
“那个人就是我们现在的小山羊？”我脱口而出插了一句话，立即就知道自己弄错了，小山羊是香港人，怎么会和她攀老乡？
“要真是他就好了。”寻梦痕叹了口气，“我遇见人贩子了。你想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你正找不到工作，工作就来找你了。可我那时太年轻太幼稚了，没经过一丁点风风雨雨，完全不知道人间丑恶，对人不设防，轻轻易易就上了当。”
“你……你要告诉我什么？”
“你在厂里做了一年了，在这一年里你应该听到一些关于我的流言。他们说的没错，我告诉你，那不是谣言，我的确不是什么好女人，我真的做过鸡。”
我差点大叫了起来，这怎么可能？寻梦痕是一个这样漂亮这样真诚的女子，你叫我怎么去相信这样的女子也是鸡！
寻梦痕依然用平平淡淡的语调讲着故事，仿佛那真是一个故事。
两天后我就迫不及待给那个所谓的老乡打电话，他说时机未到，让我再等一天打他的电话。我患得患失，一颗心七上八下，哪里知道自己等的却是一个恶梦。唉，要真是一个梦就好了！不过，一切都过去了。又过了一天，我再打电话，那个老乡终于说可以了，叫我过去，到老地方等他。见面后他问我身份证、毕业证及简历准备得怎样。我根本就没有准备简历，也不知道该如何写简历，他说别紧张，他会教我写简历，接着又说我的学历太低进不了厂，得伪造一个高中毕业证才行，然后他提议先去吃饭，等吃饱了饭再筹备进厂事宜。我对他敬若神明，俯首贴耳，言听计从。那餐饭过后，我的世界就变了。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失去知觉的，大概是吃饭的时候吧，醒来的时候也不知身在何处，后来才知道自己被卖到了香港。我就这样做了鸡，而且没有人身自由，每天出卖肉体为别人赚钱，送往迎来，人尽可夫，为了吸引更多的顾客，我还定期注射一种激素拼命丰胸，也不知道是激素的副作用还是别的原因，有两三年时间我都没来过月经。活得根本不算个人了，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死，虽然日子过得比古代的妓女还卑贱，我还是要活着，我不想死。我平时似乎泼辣，那是因为什么事也没有，一旦有事就软弱了，一顿鞭子，几句斥骂，就乖乖听话了。炼狱是一个教育人的好地方，没过多久我就长大了，脱胎换骨百炼成钢，就是浴火重生的凤凰，变化也不过如此了。我做了两年零三个月的鸡，刚开始还奢望获救，后来就断了念，我不是绝望，我只是知道那不可能。没想到的是，不可能居然也变成可能了。我做到第二年的时候，遇见了他。那时，他也只是一个嫖客。不知是我哪一世积了德，他渐渐对我动了情，用了心，最后把我买下来了，我又一次浴火而生，重新做人了。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我真想把它彻底忘掉，可就是忘不掉，恍如昨日。
“你爱他吗？”
“你究竟想知道什么呢？”
“你爱他吗？”
“说实话吧，我很感激他。”
“你只是感激他却打算要嫁给他？醒醒吧寻梦痕，他的家人并不接受你。”
“我知道他家里人全都看我不顺眼。可我这辈子要过正常日子总得嫁个人吧?他是个十分好的男人，心眼好，又有地位。对我而言确实是一个金龟婿，虽然这个金龟婿十有八九靠不住，可我不甘心这么轻易就放弃了。再说，我放弃了他，别的千万倍不如他的男人还会因我做过鸡而嫌弃我。”
“我绝不会嫌弃你，我爱你！你没法想像我有多爱你！”
“现实点吧。”
“他知道你的想法吗?”
“不知道。这些想法我怎么可能告诉他呢?他要是知道了，只怕我们就真的要拜拜了。一个自以为找到了真爱的男人，怎么能够接受他的‘真爱’并不爱他的事实呢。你不要以为我这是欺骗，其实我成全了他的幻想，也成就了我的将来。虽然我现在不爱他，但真要是结婚了，我自然会真心真意对他好，我想爱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生活就像一杯白开水一样平淡，牛郎织女那样‘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的爱情只能在诗词呀童话里面找，怎么可能搬到现实中来呢?”
“寻梦痕，听我说，其实你是爱我的。”
寻梦痕笑了起来，“男人就是这么自信。”
“别笑，如果你对我没感觉，你怎么会来见我？又怎么会告诉我这些？在你的潜意识里，我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是一个值得你爱的人，只是你还没有觉察到这点。”
“看，我说你单纯一点都没错，你太自以为是了。你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是四面楚歌，可以谈心的人就只一个他，没有工作没有朋友，这就是我今天出来见你的真正原因，也是那天你一条信息就把我引去吃饺子的原因。”
我固执地摇摇头，“你觉得我可以信任，所以你才出来找我谈心对不对？这也就是说你对我并不是没有感觉的。”
“是，我是觉得你可以信任，可以成为一个朋友，但也仅仅是朋友。”
“你认为一男一女之间会存在不掺杂爱情在内的单纯的友谊？那只是你一厢情愿。再说，你为什么觉得我可以信任，而不是别人？我在你的心里，还是与众不同的。”
寻梦痕按住我乱挥乱舞的手，“我当初发信息说要去你家吃饺子，那只是穷极无聊的举动。但见面之后，我就发现你很真诚很单纯，你向女孩子献殷勤的方式神情也很可笑很老土。你站在我面前就像当初我站在那人贩子面前一样，人家三两句话就逗得你滔滔不绝拼命抖自己的底，所以我觉得你亲切。而从你抖出来的资料中，我意外发现你是我老乡，很近很近的老乡。知道吗？我是你妹妹的同学。”
“什么？你说什么？”
“以前你们村里有一个女孩子失踪了，你虽然不在家，但每隔一两年总也会回去一趟，应该听到过这个新闻吧？楚鹃这个名字你听说过是不是？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信任你了吗？”
楚鹃？楚鹃？天，楚鹃？
“……出门在外真的要注意安全，说恐怖点吧，我们这种打工者，就算被人家杀了暴尸荒野，只怕家里人还什么也不知道·像楚鹃吧，失踪已两三年了……”
“什么?楚鹃失踪了?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哥，你连这个也不知道?你对家乡的人和事也太不关心了吧?不过，楚鹃比你小三四岁，你跟她都没交往过，你刚出来打工时，三年了才回家一趟，没听说过这事也情有可原。”
“那她家里人怎么办?难道都没找过她吗?”
“我不知道她家里人有没有找过，我想找也是白找，如果有那么好找广东也不会有这么多凶杀案失踪案了。我猜她不是被拐卖了就是被害了!”
“楚鹃是一个很虚荣的女孩子，虽然只是一个打工妹，却总是变着法子张扬。她买过一条牛仔裤，还没穿上身呢，就拿到裁缝店里，在裤腿上剪出十来个洞，再用流苏把每个洞眼点缀起来，加工费比买衣服的费用还高。结果那条裤子一穿回家就被她爸爸丢到灶里烧掉了。”
“她还买了两串摇铃戴在脚上，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特别招摇，要是站着不动，她还会不时地左右摇一摇腿，自我欣赏一番，那年回家过年时也戴回去了，她爸爸在打牌，她在旁边观战，摇铃时不时地响一响，她爸爸就叫她‘鹃鹃，过来一下’。她刚一走近，她爸爸就抓住她把摇铃扯碎了。”
“她在学校不读书，父母又不会管教她，她家的经济条件也不错，人又长得漂亮，很容易就形成了她那既虚荣又招摇的性子。而且她还特别冲动，做事似乎从来都不用脑子，有一次她在网上和一个男孩聊天，男孩说了一句她打字太慢了，怎么一分钟连十个字也打不出？她马上下线跑到公用电话亭拨通了对方的电话号码，招呼也不打一个，劈头盖脸冲人家一顿臭骂，骂完了也不等人家回一句话就把电话挂掉了。事后她还说，‘男孩就是这么贱，见了靓妹骨头也软了魂也丢了。被我骂了个狗血喷头还赶紧打电话跟我道歉。’”
“像她那样子的性格，出了事我也不是很奇怪，只当是多个教训罢了。你不要说我没有同情心。其实我跟她玩得也不算很好，不过我们是老乡兼同学，又是同时出来打工同时进了一个厂，她那样的为人又没有什么真正谈得来的朋友，所以她就理所当然地选择我来倾吐心声，就像她无聊时跑去网上胡吹一样，我不过是比她那些网友现实一点罢了。”
……
“你……你是楚鹃？”
“很意外？当我发现你是楚长江的时候我也很意外。楚长江，你现在明白我今晚向你敞开心扉的原因了吧？就算我不告诉你，迟迟早早你也会从别处听到我的事情，而你听来的只怕比我本人经历的还要丰富多彩，让别人传给你还不如由我自己告诉你。”
“天，你是楚鹃！”
“我是楚鹃。”
“你真的是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了。”
“可以说是吧，这一切改变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他。当我重获自由后，他慢慢引导我读诗词，看小说，特别是看欧美名著，刚开始我没多大兴趣，他就找了根据小说改编而来的电影给我看，看完电影再回过头来看小说就有劲了。在学校九年，我就只学会了虚荣，可是才看了四年的诗词小说，我便知道自己有多浅薄了。为了让我进入他的家族，他还请人教我学习港语和英语；带我见他的客户和厂商，出入各种社交场合。你看，我身上已经没有过去楚鹃的影子了是吗？”
“是，你现在是凤凰涅槃了。”
“楚长江，你不知道当我发现你是我初中同学潇湘的哥哥时，我已经将你当作亲人了。”
我站了起来，指着她，“将我当作亲人？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为什么整整一年时间不跟我联络？”
“你让我说什么呢？我跟你不一样，我的生活不太正常，如果我还像当初一样在打工，我马上会亲亲热热叫你一声哥，不会在乎你这个哥是不是认妹妹，可是现在我的顾虑就多了。更何况你进了杨记厂，跟我走得近会招来流言蜚语，对你对我都不好。”
我居高临下望着她，她的脸红扑扑的，黑黑的眼睛亮晶晶的，长长的睫毛颤动着，眼里泪花流转，我第一次看到她激动了。以前，她给我的印像总是温婉成熟端庄稳重，像一池春水平静如镜，哪怕是笑语盈盈，也不过如塘边的杨柳枝在水面轻拂，波澜不起。也因此我实在弄不清她的年龄，还一直以为她比我大呢。不知怎地，我忽然想到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了。
“他知道我是你的老乡？”
她点头，“当然知道。”
“我能顺利进厂，工作也一帆风顺，是不是他看你的面子特别照顾我？”
“楚长江，你应该相信自己的能力，你怎么能这样自轻自贱呢？你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模具设计人员，虽然他是因为我的缘故而聘用你。但最后也不得不承认你能干。”
“他没有吃我的醋？”我忽发奇想。
“你少动点弯脑筋吧。就你这样一个穷光蛋，一清二白，也配他吃醋？”
“鹃鹃，我以后叫你鹃鹃好吗？你会不会一过了今天，又将我拒之千里了？”
“不知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不过你真的不宜太接近我，大家会说闲话，他也会不高兴的。”
我动情地握住她的手，“娟娟，你自己说的，我是你的亲人！虽然我不是很理想。但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照顾你。有什么困难，有什么麻烦，不要忘了我。”
有些事，你不想它怎样发展它偏那样发展。自那晚倾心畅谈之后，鹃鹃真的如我所料将我拒之千里，再也不和我联络，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咫尺天涯，这时的情况倒真的应了那句话了：“花柳深闺藏淑女，何尝三千溺水。”虽然我知道鹃鹃心里有我，我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偶尔给她发发短信，除此就只会自我安慰自我发痴。在她寂寞的时候，在她不顺心的时候，偶尔想到我，也许会平添一丝温馨罢？因为当我在愁绪满怀的时候忽然想到她不就舒服了许多么？不管怎样，在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有一个人关心你，牵挂你，你就是幸福的。
无法可施了，我就给同样在外面打工的妹妹打电话，看她跟鹃鹃还有没有联络。
“潇湘，我没打扰你休息吧?”
“休息?哥，我还在加班呢，我现在是躲在厕所里接你的电话。有什么事吗?”
“都晚上十一点多了你还在加班?潇湘，你要注意身体呀!”
“十一点是正常啦，赶货的日子我们还加到一二点呢。哥，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知道你小妹比你能吃苦啦。”
“潇湘，问你一件事，有楚鹃的消息吗？”
“楚鹃？有啊。你怎么关心起她来了？”
“先别问这个，你和她是怎么联系上的？你们交情好吗？”
“一年前，她自己主动联系我的，我就到她那里去玩了一趟。她说她以前被拐到香港去做了妓女，过了两年暗无天日的日子，不过还算幸运，遇到了一个在广东做生意的香港嫖客，把她从地狱里救出来了。她现在长得可真是——迷死人了!哥，我要去工作了，再待厕所里老大会骂死我，我得走了，等下次咱们碰头了再聊吧。”
“等等，潇湘，你还是少加点班多休息休息吧，上次我过去看你，感觉你好像比我还老。”
“没办法，厂里都是这样，不加班不行的，再说我也习惯了，不加班也是很晚才休息。哥，你要是混得好点嘛也能扶我一把。我是开玩笑的，哥，你可别往心里去。”
“是哥太无能了，连唯一的妹妹也照顾不好。你最近有跟楚鹃联络吗？”
“哥，怎么回事？你好像是为楚鹃才打我电话的吧？”
“潇湘——”
“看你那样，好像人家才是你妹妹呢。告诉你吧，其实我也只见过她一面，楚鹃现在的情况，有点复杂。那个救她的人，是一家中型港资企业的少老板。今年三十二岁。那家伙倒是挺迷恋楚鹃的，想娶她，可他家里人坚决反对。”
“一家子又没住在一起，他家里人管得到吗？”
“没错，广东这边的生意由少老板打理，太上皇虽然鞭长莫及没法阻拦，可也……”
“他使了什么招？”
“断绝经济来源，他们俩现在住的就是普通打工者租的那种单间，对于一个少老板来说，生活水平应该是降到最低点了。”
“你的意思是说小山羊——那个少老板没钱花了？”
“是这样。哥，我要干活去了。”
哈哈，原来小山羊就要钻进死胡同，没路走了。我把手机扔到床上，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这时，我的心情别提有多畅快了。我可以肯定，小山羊是那种一出世就有百万家身的天之娇子，平时大手大脚挥霍惯了，真要到了山穷水尽一个子儿也掏不出来的地步，马上就会向他的太上皇缴械投降。到那时，鹃鹃就解脱了。哼哼，潇湘是一年前去看鹃鹃的，估计就是我进杨记厂前后的事。哈哈，一年了，我倒要看看那小子还能撑多久。
我料得没错，变故真的是说来就来。小山羊不知为什么忽然休了长假，平时难得来厂里一次的大山羊大驾光临了，一来就接管了小山羊的所有事务，厂里谣言四起，如雪纷飞，我都懒得听，一有空就给鹃鹃发短信，几天就发了几百条，我敢说我发的短信绝对比厂里的谣言还多。
当我刚开始狂发短信的时候，我只收到鹃鹃一条“别担心，我很好”的六字信息，这样的信息让我更心焦，我更加拼命地发起信息来，四五天之后，终于收到了一张通行证：“明天周末请来我小屋一聚，依然在华润商场等你，八点钟怎样？”我跳了起来，狠狠亲了手机一口，哈哈，精诚所致，金石为开！
想不到的是，鹃鹃所谓的小屋居然比我找工作时住的那个窝还要小，在这么狭窄的空间里还挤着电视电脑，弄得人都几乎没有立足之地了。
“这一年以来，你就住在这里？”
“都快一年半了，有点挤是不是？坐床上吧。”
我坐下来游目四顾，“他去了哪里？”
“加班去了，今天你能来这里，其实是他的意思。”
“什么？”我几乎跳了起来，“我的信息你都给他看了？”
“是，就是上一次我去见你，他也知道，我做这些事都没必要瞒着他。”
我说不出话来了，一阵子沉默。鹃鹃从小桌子上拿起一个杯子，“喝点水吧。我这里平时没有客人，都没准备一次性杯子，刚刚在商场又忘了买。你就用我的杯子吧，我前些日子去体检过，没病。”
我慢慢喝着水，“你刚说小山——你那个他上班了，可他不是休假了吗？他哥哥过来接管厂里事务了。”
“他出厂另找了一份工作，像你一样，在给人家设计模具。”
“你是说他在打工？怎么回事？”
“我们没钱用了。一年前，他就想出去打工了，是我不让他走。他要是放着家族的事业不做，去给别人打工，那他就要成为家族的叛徒，弄不好会众叛亲离。”
“鹃鹃，事情已到了这一地步，你还要跟着他吗？这情况你还看不出来吗？他家里人根本就不可能接受你！除非他与家族彻底决裂，否则吃亏的还是你。就算他能为你放弃江山，可是王子没有江山也就没有了一切，不用多久你就会发现他连一个普通打工者也不如，等到你们为柴米油盐焦头烂额的时候，等到你由鲜花变成黄脸婆的时候，山盟海誓也就随风而去了。他可能还会奇怪，‘我怎么这么笨，受那么多苦就只为这样一株残花败柳？她不但不知感激还整天唠唠叨叨抱怨不断，我这是何苦来。’他是不会有后顾之忧的，大不了向老爸投降，摇身一变又是王子。可你不一样啊。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等你青春耗干的时候，还有谁来怜惜你呵护你呢。”
“长江，你的话真的很难听。但我还是谢谢你为我考虑这么多。你以前曾说我只是感激他却打算要嫁给他。其实你错了，我爱他！我说我很感激他那是因为我不敢爱他，不敢对他付出真心。你想想，当你正在地狱煎熬的时候，忽然有一个人把你救出来，并且处心积虑拼命努力只想给你创建一个天堂，你能对这个人毫无感情？
我是一个太现实甚至很自私的人，在这之前，我只想到我自己，这桩婚姻成功了我自然好了，可要是失败了我就损失惨重了。所以我根本就不为他考虑，可他从来没有埋怨过我，无微不致关心我，一心一意要娶我。他家里人为了将我扫地出门，早就封冻了所有他能够动用的账户，不落一个子儿到他手上，有应酬就临时给他送钱去，那数目都是由最精细的会计计算过的，就像我们老家那句俗话‘算了和尚下面’，每次应酬结束，余额绝不会超过三百元，他应酬完了一进门，我就搜他口袋，把剩下来的钱都给他掏空，他只是笑着看我掏他口袋，样子还很满足。
家里的床单被褥我从来没洗过，脏了我就泡起来等他回家洗，平时都是他煮饭炒菜洗碗，不管他忙到多晚回来，我都不给他弄吃的。为免他抱怨，刚开始的时候我故作殷勤给他弄几餐，前天盐放得多多的昨天的菜简直像没放盐，今天的盐倒是差不多，不过油腻得难以下咽，既然油多了，那明天就少放点，请你吃白锅（白锅是炒菜不放油的意思）吧。
他常常两头受气，但我从没听他抱怨过，不仅不抱怨，还处处为我着想，我现在只恨我过去太自私自利了，在外面历练了这么多年，我变得圆滑世故练达，七窍玲珑，都快成人精了。你看我们中国妇女本来都是温柔娴淑的，薛仁贵在外征战，柳迎春就在家苦守寒窑抚养儿女十几年，曾几何时，女子就变得像我这样自私自利还自我标榜为明智呢？以后，我要尽量对他好，既然要做他的老婆，最起码也要有一点老婆的样子吧。要不然，这个家还算什么家呢？农村人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没有耕耘哪有收获？既然爱，就要敢于付出，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单靠一个人经营是不成的，我不能光为自己打算，只要他还在努力，我就绝不会放弃。”
“鹃鹃，鹃鹃，天下没有后悔的药，你就不为自己留一丁点后路？你这样下去，会吃亏的。”
“什么是后路？脚踩两只船那也叫后路？长江，你那点心眼我明白，你就不要再劝我回头了，倒是你，老大不小了，你爸妈一定很着急吧，也该考虑成家立业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呢。”
“鹃鹃，你是一个好女孩，值得他珍惜，值得所有懂得爱的人珍惜。我不说了，多说无益，我要走了，代我问候他，如果我能帮到你，不用客气只管打我电话，祝你幸福。”
“再见，你自己慢慢走，我就不送了。”
我依依不舍，停在门口，没话找话，“鹃鹃，你应该出去工作，不要老待在屋里，这样容易自闭。”
“谢谢，你说的对，我以前经常出去打临时工。你知道我没文化，要弥补这个缺陷得花好多时间，过去要跟他出入各种社交场合，不方便找固定工作，不过现在不同了，我确实要去找份固定的工作做做。”
从鹃鹃那里出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了。有时，给她发发信息，问一下她的情况，她也如她所说进厂工作了。至此，我在杨记厂已经无可留恋了，要快速发展，我就得赶紧跳厂寻找新的机遇新的挑战，但我有点不舍，我想留着，静坐观变，这一留就留了一年，还是没有等到我所期望的变化。
跳出杨记厂四个月后，一天晚上，我正在上网，忽然手机响了，我接起来“喂”了一声，没听到什么动静，我又“喂”了两声，还是没动静，“神精病，真扫兴。”我低低咒骂了一声，正准备挂掉，忽然听到轻轻的一声呜咽，我一愣，“鹃鹃？”
鹃鹃带着哭腔，“长江，你过来。”
“你在哪里？”我慌了神。
“华润商场后面的出租屋，你当初来过的，还记得吧？”
“他投降了，他投降了，他回家族去了，他就要结婚了。我不甘心啊，长江，我该怎么办？”
我紧紧抱住她，把她泪痕狼籍的泪拥在臂弯，轻轻拍着她的背。“坚强点，鹃鹃，坚强点。你不是说过么？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会发现还有人更适合你，更爱你怜你的。”
“我只是一口气咽不下，心里难受。其实，这个结果我早就料到了，我当初还跟他开玩笑说要是我会开车的话，我就把他的宝马开去卖了，一走了之，损得受他家里人的气。现在倒真有点后悔怎么没去学开车？”
“你又在说气话了。你不会的，鹃鹃，你不是那样的人。别生气了，过几天回头想想你就会发现他根本不值得你生气，不值得你恨。”
“我不恨他，我爱他！要不是他，我至今还在受罪，他为我付出的也不少了，知道他是真心爱我，这就足够了，我没理由要他为了我背叛父母脱离家族放弃大好事业。我只是怕……”
“你怕什么？”我递给她一杯热水，“喝点水吧。”
“我怕村里人，我不敢回家了，我也不敢告诉父母。自从我失踪后，村里人就一直在说我的闲话。当我带他回家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过去看热闹，他们表面上恭喜我，其实从骨子里瞧不起我，又羡慕又嫉妒我要嫁香港老板了。父母为我的婚事一直七上八下，现在，我落到这样，父母也没脸了，村里人又该笑话我嫁不出去了。”
“鹃鹃，嫁给我吧，嫁给我吧。我不是乘人之危，从一见面起我就爱上你了，我一直关心你，一直在等你你知道吗？”
“长江，别安慰我，我们小时候经常见面，大家什么都不懂，你怎么可能一见钟情。”
“我说的是你到我出租屋吃饺子那一次，那也算是我们的第一面对不对？鹃鹃，别装糊涂，你这样冰雪聪明的人，你那时就该知道我爱你。”
“可是我不爱你，长江，你还愿意娶我吗？你要娶一个不爱你的人吗？”
“鹃鹃，你说过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生活虽然是一杯白开水，我们可以给它加糖的。”
“要是培养不好呢？要是我一直不爱你呢？”
“不会的，鹃鹃，别傻了，难道你还要蹉跎下去吗？青春如花，岁月逝水，我们不能一等再等呀，让我们结婚吧，我会给你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的，我们一起生个孩子，抚养他，送他上学，好吗？让我用我的生命照顾你，照顾孩子，我要与你今生生死相随，荣辱与共！好吗？鹃鹃，好吗？”
“这太草率了。长江，我叫你来是因为心里难受，要找一个人倾诉一下，不是求你娶我的。这些事，以后再说吧，我需要静一静。”
“好吧，鹃鹃，你好好休息，我不逼你。慢慢考虑，明天再给我答复没关系的。”
“我说的以后不是明天……”
“那就后天吧，后天我再过来。”
“长江！我刚结束一段感情，没法一下子就进入另一段感情。明天我想离开这里，我要重新开始生活了，不要问我去哪里，”鹃鹃叹了一口气，“我自己也不知道想去哪里，以后，我会想你的。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三年之后，我们都还没结婚，我就嫁给你，你还会要我吧？”
“鹃鹃！你究竟在想什么？你已经二十六七了吧？你还嫌昨天那场马拉松恋爱不够长？还要再跑三年？”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你别逼我，让我休息一下吧。”
鹃鹃第二天就退了房，不知道去了哪里。打她的电话，已经申请停机了。一个日夜牵挂的人就这样消失了，像做了一个梦，梦醒无痕。
鹃鹃，你究竟在想什么呢？你要忘记过去吗？你要把我也忘记吗？你真的会想我吗？
我继续在广东打工，日子溜得很快，一晃就又过了两年。两年来，我时不时地会想起那个梦，想寻回那个梦，到后来，我不得不放弃，不得不承认梦已醒了。可是，就在你以为它醒了的时候，你又找到它的痕迹了，会不会又是一个梦？我还要继续寻梦痕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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