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贝东生在家中哈哈大笑，并连声大呼“世事难料，天遂人愿，痛快！痛快！”他这样一激动，血液就沸腾，浑身就燥热，情绪就兴奋，神情就不平静，就坐不住，也立不稳，就在屋内来回走动，还仰首、低头、脚步沉重，姿态吓人。从窗外看，像一条被铁笼囚住的困兽左冲右突。

贝东生感慨世事难料，不是对人的命运的广泛意义的关怀，也不是从人的命运不易把握中抽象哲理。他是有具体指向地在幸灾乐祸一个人，他觉得幸灾乐祸真好，可以消解满腔的怒气，使心情舒畅；可以隔岸观火，看自己的仇人失魂落魄，他何乐而不为呢。

贝东生幸灾乐祸的对象是秦祺峰。

贝东生想起秦祺峰，气就马上会涌堵到胸口，浑身就有被刀扎的痛楚感。贝东生觉得他与秦祺峰两人从同一个大学分到这个中学，学历一样，资历一样，工作状况一样，都一个星期带十二节课，带的班级和学生数也一样多，学生考试成绩也差不多，可你秦祺峰为什么就先我一步当上了教研组长。

贝东生觉得秦祺峰抢先当上教研组长，就是对他贝东生的否定。否定了学历、资历、工作、甚至还有个头。贝东生就觉得开始有了矮秦祺峰半个头的思想，他常常想蹬直腿，挺直脖，昂起头，把个子撑得跟秦祺峰一样高，可气馁的是，他总觉得高不起来，心理膨胀的努力总是白费力气。

本来与秦祺峰平起平坐，可地位上有了差距，形势上也便发生了变化，贝东生就觉得在同学们面前很掉面子。同学们都势利眼，且表现得要多露骨有多露骨，让座先尽着秦祺峰，美听话说给秦祺峰，征求意见更是先问秦祺峰，有人还干脆就称呼秦组长，阿谀嘴脸目不忍睹。

秦祺峰则做出谦虚状，嗨！嗨！什么秦组长，都是同学，少寒碜两句吧。就拉贝东生一起落座、一起说话，有同学征求意见他就把话题送给贝东生讨教。

秦祺峰如此维护与贝东生的关系，贝东生却认为秦祺峰虚伪，是装模作样，是从一个更隐蔽辛辣的角度对他的渺视。可假如秦祺峰不这样抬举他、讨好他，他会愤怒地仇恨他。总之，他不能谅解秦祺峰，他暗骂秦祺峰什么玩意儿。

贝东生这样想多了，见了秦祺峰眼光就不自然，躲躲闪闪的，或针锋相对的。别的老师提醒秦祺峰，说贝老师对你可有意见。秦祺峰说他那人就那样，常常眼神不饶人，没有坏心，慢慢会好的，就一如既往地用坦然的态度与贝东生打招呼说话谈工作。

与秦祺峰的态度一对照，贝东生看出了自己的狭隘与小气。他扪心自问，这是不是嫉妒，细想想，他不能不承认这是嫉妒，是心理阴暗，是见不得别人进步。他再一细想，好像与他同一时期同一起跑线的同伴拔萃者他都嫉妒过。

小学的时候，一个男同学比他学习好，他就散布谣言说某女生与这个同学搞对象，并如何如何，让同学们都嘲笑这位同学，造成这位同学疲于辟谣，精力不集中，影响了学习。

中学时，一个男同学长相英俊，颇得女同学青睐，求爱信不断飞到这位同学手里，这也让他不能容忍。他便设计求爱误会，让一位脾气暴躁的同学与这位英俊同学打架，并形成长期纠纷，虽然这样做也没有挡住女同学向英俊同学抛掷情书的热情，但他的嫉妒心得到了大大减轻。

贝东生知道嫉妒不是好品质，可他却因嫉妒受益。他因为嫉妒，不甘落后，想比过别人，就自我加压，鞭策自己，努力学习，考取了大学。因此，他放任嫉妒，喜欢嫉妒，理直气壮地维护嫉妒。他要用嫉妒打倒一切先行者，让自己心理满足。

但社会不支持嫉妒，不容忍嫉妒，在贝东生身体之外，没有适合嫉妒生存并发展的环境条件。

贝东生只好自我消气，抚平心潮。他有淡化妒火的方法，就是转移注意力。他把注意力放在女教师李烨身上，他要追求李烨，获得爱情与婚姻。

李烨很漂亮，也很高傲。不过，他的高傲不是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傲，而是待人处事彬彬有礼，合情合理，无隙可击，让人不得不尊敬待之的高傲。在贝东生看来，这是一朵带刺的玫瑰，他早有心摘这朵诱人的花，可他怕蜇刺、丢脸面，就犹犹豫豫，望梅不止渴，干咽唾沫。

这回，妒火壮胆，他孳生了无所畏惧的勇猛，要向李烨这个美丽的堡垒发起进攻了。他买了两张电影票，邀请李烨一起看电影。实施邀请时，他还是有些胆虚。为免落人笑柄，他避开他人，小心翼翼地，用试探的语气对李烨说，李烨，我买了电影票，想邀请你一块看电影，不知你可肯赏光。其实，同事们一块看看电影也不。。。。。。不等贝东生解释完，李烨便打断他的话，爽快地答应，并说，请我看电影，好哇，这回电影我正想看呢。有人请客，省得我花钱，这多好。贝东生一听，大感意外，心想自己还小心翼翼，还心里打鼓，完全不必要嘛。和李烨一块儿看电影，贝东生心里真美，浑身每个毛孔都透出舒畅。他为了给李烨留个好印象，便装得规规矩矩，有意不碰李烨一下，完全是个君子模样。李烨却活泼多了，有话必说，有趣必笑，还用胳膊肘撞着贝东生让他注意看银幕上的精彩镜头。中间，李烨还专门出去买回两根冰棍一同来吃。

贝东生回到家，又蹦高，又唱歌，手舞足蹈，得意忘形，愉快极了。他决定趁热打铁、趁胜追击，直到把李烨搞到手。

他又第二次买上电影票邀请李烨，可这回不灵了，李烨说她不喜欢这回电影。他又第三次邀请，照样不灵，李烨婉拒说正好有事去不了。婉拒也是拒绝，不过，李烨每次都笑容可掬，用语温和，仿佛欠了对方什么似的。骨子里的高傲与外在的礼貌，构成李烨品质和美丽的谐配，这让贝东生更强烈地向往李烨了。

老用看电影的方法邀请女士不能奏效，贝东生想到了方式陈旧缺乏新意，于是，他想出了邀请李烨到他虽在农村却青山绿水的老家做客参观的方法。

李烨欣然答应，且兴致挺高，还不断询问，你们村挨着的那条河叫什么河，那座山叫什么山，山上的那座庙大不大，庙里的塑像吓人不吓人，是哪一级别的文物保护单位等等，这让贝东生心里感到一阵阵温暖、一阵阵激动。

李烨去了贝东生村里，家里。她的光彩照亮了老乡们的眼，都啧啧赞叹贝东生的女朋友漂亮，用尽了仙女下凡，数一数二，百里挑一等词语，这让贝东生享尽了风光。家里人也高兴得合不拢嘴，听说还会带女朋友来家做客时，都说热烈欢迎。

可李烨再不接受邀请，尽管拒绝依然温和。

贝东生就创新花样邀请李烨，吃饭了，逛公园了等等，但李烨都是礼貌的答应一次，下不为例。李烨如此行事，叫贝东生既觉亲切，又感陌生；既容易接近，又拒人千里；既让他心驰神往，又常起无名之火。他摸不准李烨对他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到底该紧追还是放弃。他妈的，这高傲女人真的操蛋！不过，思来想去，他不想丢掉过去的努力，他用俗语鼓励自己，心急吃不得热豆腐，铁杵磨成针功到自然成，慢慢追求吧。

贝东生就常琢磨如何设法接近李烨，专注得走路也有点儿走神，对面走过一个教师，他愣是没看见。可他没看见老师，老师却看见了他并且还要跟他说话。老师啪地拍住贝东生肩膀，叫声贝老师。贝东生一怔，迷离的目光盯上老师，却一下叫不出什么老师，只好用啊啊来回应。什么老师说，贝老师，闷头想什么，想怎么备好课吗，真是一心从教的好老师啊，走路都浸在思考中。

贝东生有些清醒，但一下子找不到合适回话，只好嘿、嘿、嘿嘿地笑几声。什么老师又说，贝老师你走路都研究教学，也不操心操心自己的婚姻大事，你年纪也不小了吧。你看人家秦老师，就是你们秦组长，人家可要结婚了，而且，你知道新娘是谁吗。贝东生问，谁呀？什么老师说，就是美女老师李烨啊，怎么，你没听说！

贝东生像晴天里听到一声惊雷，他呆住了，没有回应什么老师的话，连什么老师怎么走的也不知道。到是什么老师临走也没忘再次表扬贝东生，真是一心扑在教学上的好老师，两巴掌拍不醒，连他们组长要结婚了，也不叫打断思路，眼睛向上一瞟就接住前头思考了。

贝东生果然见秦祺峰和李烨挽着胳膊走路了，挨得好近，亲密得让人羡慕。贝东生这个气啊，用气咻咻、气冲冲、气急败坏等词形容都嫌不够。他真恨不得把秦祺峰给一刀宰了，可他没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胆量，他只有把无数凶恶的诅咒在肚中轮番滚过，可是仍不解气。

他再想想李烨，几次约会，给他留下美好念想，却最终让秦祺峰俘获，实在是他的一大耻辱。这秦祺峰处处压他一头，高他一筹，连他搞着的女人也被他搞走，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真的不嫉妒也要嫉妒啊，也要势不两立啊，他不喊“既生瑜何生亮”也不行啊！

贝东生在自我酿造的愁苦中戚戚惨惨地度过了将近两年。这期间，他精神萎顿，智力下降，教课也常出错。同事们都问他得了什么病，应该到医院去看一看。他当然知道他得了什么病：心病。心病还得心药医，医院哪有这药。他四顾茫茫，有些无望，他甚至想这辈子完了。

平地一声惊雷。这声惊雷不不同于贝东生前面听到的晴天里的惊雷，那个晴天惊雷只惊他一个人，而这个平地惊雷却惊得是全中国人民，让全中国人民手足无措不明就里。而这个惊雷对贝东生来说简直是惊喜，喜不自胜。报喜的惊雷是治病的心药，彻底治愈了贝东生的心病。

文化大革命来了。

文化大革命的第一波次出拳，瞄准的是文化文艺界的黑帮人士。北京揪出了“邓拓吴晗廖沫沙”以及“四条汉子”等重量级黑帮，省城也相应地揪出了一些此类黑帮。上行下效，市里也按图索骥揪出一些黑帮人物，其中就有贝东生所在中学的秦祺峰。

秦祺峰一介教师，工作不外照本宣科，把知识传授给学生，本来不会被当成文化界黑帮的。可他偏偏一年前在国家某大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叫《浅谈教育教学中的几个问题》。这样，他就算有了独立的观点。那些心平气和状态下的分析判断到了文革这热昏的年代肯定会被鸡蛋里挑骨头地视为错误和毒草，被批评是不可避免的；再加一个小城的中学教师能把文章登上国家级大报，也算出了大风头，无形中成了小城知识界教育界的知名人士，成了出头的椽子，它就成了文革初始阶段必然要被枪打的出头鸟。

贝东生的高兴无可名状。

在万分沮丧中，在没有丝毫预料的情况下，老天爷帮了他这样一个大忙，把乘风欲上九天的幸运儿秦祺峰一巴掌打落到尘埃，除却了他的肉中刺。他不能不觉得心情顿爽，百病全消，并不由得开心大笑，连发感慨：“世事难料，老天有眼，痛快！痛快！”啊！哈哈哈哈！

贝东生转悠在一张张一排排大字报糊成的“巷道”里，专门寻找批判秦祺峰的大字报观看。他看见秦祺峰仨字倒着写上，还打了红叉，就像看见秦祺峰栽了跟头屁滚尿流；他看见漫画上秦祺峰被一脚踩住，痛苦地哀叫，就觉得心上卸下了一块石头；他看见批判秦祺峰的咄咄话语，觉得那么地句句说在自己心坎上，那么地中听、解气。他觉得这世界上一夜间冒出了无数的同志和战友，大家早就憋着一股劲儿，对秦祺峰这样的先机占尽者深恶痛绝。

贝东生差不多是在喜洋洋的气氛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反正课也不用好好上了，工作清闲了，心情美好了，这世道真好。他想，这一天为什么不早一天到来呢，这是不是老天爷的一个失误。可反过来想，也可能是为了让秦祺峰爬得高好跌得重，这样，更能给人以快感。他还想到了李烨，让李烨尝尝失败的滋味、被命运作弄的滋味也很好吗。

教研组要开批判会了，靶子当然还是秦祺峰，踊跃发言的当然少不了贝东生。

贝东生的批判发言排在第四位。他一边听着同事的发言，一边捏着自己的稿子在等待。他早就从秦祺峰发表的文章中搜索好了该批判的错误观点，他首先要批判秦祺峰维护师道尊严的观点，他要说老师也是为人民服务的，是人民的勤务员，和学生应该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而不是高下有别的主从，决不能妄自尊大，摆臭架子。秦祺峰竭力鼓吹师道尊严，就说明了他骨子里禁透了封、资、修的毒素，时刻不忘为孔老二的僵尸招魂。他还要批判秦祺峰学生就要遵守学习制度，认真听讲，完成作业，否则应受到批评的谬论。他要说这是对学生实行关、卡、压，把学生当做学习工具，两耳不闻窗外事，扼杀宝贵的无产阶级造反精神……

等待的时间里。贝东生把悠闲的目光瞟向窗外。窗外挂着的一层层的大字报被风吹得像雪片一样上下翻飞，大字报上打红叉的黑帮的名字丑陋地飘舞抖动，像一个个鬼魂无奈地呻吟。突然，贝东生对大字报上的几个名词敏感起来：“北京、邓拓、黑线”！哎呀！它不由得暗恨自己太笨，怎么没能对一个可能隐藏着重大秘密的往事及时发掘，而这个秘密一旦被挖出来，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必然石破天惊，必然会如同炸响一颗原子弹，秦祺峰将在这一声巨响中粉身碎骨。

要挖出这个秘密，必须有秦祺峰的配合，从他嘴中掏出口供，当然，硬掏是不行的。他要像江姐一样死硬不说，就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做证明，这秘密就永远不见天日了。所以，必须要有方法，攻心为上，巧妙引诱，让他一松口说出来。于是，贝东生紧皱眉头计上心来，并且，为配合计策，他降低了批判的调门，不上纲上线，改为不太尖锐的评点，以此给秦祺峰传达一个和缓的信息。

批判会后，贝东生专门找到秦祺峰，说，我请你到我家坐坐，你看行不行？秦祺峰一听，感到吃惊，有一种太阳西边出来的恍惚。他说，我现在是黑帮，是阶级敌人，你不怕我连累你？贝东生说，哪里话，咱们是同学关系，这样说话就太见外了。当我想到这一层时，我就不好意思跟着别人说毒辣话了。这确实是我真实的想法，是开批判会时突然领悟到的，所以我就不说那些扣帽子打棍子的批判话了，我的态度不知你看出来没有？秦祺峰想想，也是，他没说假话。贝东生又说，找你坐坐也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本是同学，何必相煎太急，坐一坐也好在这绷紧的弦下放松一下。不过，你要觉得不合适，那就算了，他欲擒故纵。秦祺峰赶紧拦住，说，等等，然后，稍一沉吟，答应了坐坐。

贝东生暗夸计策奏效。看来，一个人陷入绝境，孤立无援时，一点点施恩也能让他上钩，秦祺峰已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他觉得自己他妈的好聪明。

为这次坐坐，贝东生特意炒了俩菜，准备了一瓶高度数的白酒，这让沦为牛鬼蛇神的秦祺峰大感意外，受宠若惊。尽管他知道贝东生这人小肚鸡肠，嫉贤妒能，对他也妒意甚大，不是个可以深交和推心置腹的人，可现在他被打入另册，生活人格精神饱受摧残，成为了大字报上说的“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可以人人批判，人人不把他当人看，所以，他对贝东生，老同学，酒菜相邀坐坐，有种脱离冰窖而就火炉的感觉。他不能拒绝这种诱惑，这是久违的人间亲情，是雪中送炭，那怕炭火熊熊正孕育出剧毒的二氧化碳。

两人坐下，贝东生便让酒让菜，尤其多让酒，并不多说话。几杯酒下肚后，贝东生开始回忆一些同学时的事情，并破天荒地对秦祺峰做了不少赞扬和肯定，对自己则说要做一些“自责和反省”。他说自己不会和同学沟通，常常闹一些误会，让大家觉得自己很不搁人似的，等等。他的这些话其实根本谈不上自责反省，充其量不过是故作姿态，也能看出心口并不对照，说是一种表演也可成立。

尽管是这样的态度，尽管能看出是造伪，却还是让秦祺峰大受感动。在这非常时期，在自己落难的时候，老同学没有落井下石，反而以极大的同情和良知请自己喝酒，修复旧好，还自我检讨，这无论如何需要品质和胆量。患难见真情，秦祺峰觉得自己的感情与贝东生拉近了，被世人践踏的苦楚减轻了不少。就愉快地连喝了几大杯酒，就觉得头有些晕，但是晕得快活，他就再喝，于是，他话语多了，话语堤防崩塌了。

贝东生见火候已到，该让秦祺峰掏心掏肺了，他的脑中就又浮起一年前的那件事情——

学校派秦祺峰去北京出差，他正好打算去北京玩，就和秦祺峰搭伴走。秦祺峰提出先经省城，回大学见一下自己的老师。贝东生问有什么事要办，秦祺峰说他给老师寄了个东西，想过去看看什么情况。贝东生知道秦祺峰对他有戒心，不会进一步回答他的问题，就没再问什么东西，跟着秦祺峰回了一趟共同的大学。

贝东生眼看着秦祺峰的老师王教授给了秦祺峰一个较大的信封，信封上只写着一行字：邓先生亲启。另外，又交给秦祺峰一个字条，说，可以按这个地址见邓先生。又说，有我的信，你不用多说话，邓先生会采用的。

到了北京，还没办公事，贝东生就跟着秦祺峰到某处住所去找了邓先生。

见了邓先生，秦祺峰果然没敢多说话，只说我老师让代问邓先生好，然后双手恭恭敬敬递上信封。邓先生也只说了句，好，我知道了，秦祺峰便和贝东生退了出来。就这，出来后，秦祺峰还说他出了满头大汗，但他始终没透露邓先生是谁，送了什么东西。贝东生只记得邓先生很有气质，举手投足都有让人敬仰之处。

他们从北京回来后，大约过了一个来月，国家某大报便发表了秦祺峰的文章。在中央级大报上发表文章，那是很不容易的，这在校园当然引起不小震动。贝东生也明白了秦祺峰找邓先生是干什么了，他的心头不由泛起酸酸的醋意。

以前看待此事，他泛些酸意也就完了，可现在看，这事的过程，托了什么人，意义却非同小可，不能等闲视之了。如果此事与他的猜测吻合，一条从市里到省里再到北京的粗粗的黑线就被他捉住了。他将为学校为市里的挖黑线揪黑帮斗争立一大功。而秦祺峰，哼！就看你难堪的下场吧！贝东生用力地咬紧后牙。

贝东生与秦祺峰开始进入实质性的交谈了。贝问，那次回大学是不是取你寄给王教授的文章？秦祺峰眼色迷离，舌卷打硬，回答，啊！啊！看来，他没糊涂，不愿明确回答，用啊来掩饰。可受到提示，他脑中还是浮现出给老师寄信的情景，无论如何那是人生的一次成功，是个兴奋点，平常谦虚着不提，不等于别人提起头也故意憋着。当酒精使大脑兴奋使大脑恍惚之际，秦祺峰可能从明白又转向糊涂，他已忘了是在对着贝东生说话，他叨叨起来，仿佛在自言自语，说，是，是给老师寄去文章请教，老师看了很，很，很……满意，说完……全可以在中央大报发表，就，就推荐到大报发吧，我一听好高——高兴啊！

贝东生知道了初步情况，他不愿听秦祺峰啰嗦，就打断他的话问下去，王教授介绍你找的邓先生他叫什么？秦祺峰似乎又明白了一瞬，他，他是谁，我不告诉你。贝东生说，你不用告诉别人，你可以告诉你自己，你连自己都不告诉吗。受到诱导，秦祺峰被酒精麻痹的大脑又陷入幻境，他说，我当然得告诉我自己了，我找得是，是，是邓x吗，他可，可是大名鼎鼎，大报总编辑，那人……

贝东生一拍桌子，厉声说，够了，不要说了，你是咱市里的黑线人物，你老师是省里的黑线人物，你们都连着北京的黑帮头子邓x，你知道你的罪行有多严重吗！咹！

秦祺峰被震醒了，呆了。面对怒不可遏的贝东生，他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也不知道大好的友情形势为什么说变就变，急转直下。刚才还患难见真情的贝东生，骤然变了脸色，变成了报纸上批判文章所写的“剥下披在他们身上的画皮，站在我们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个狰狞的恶鬼”。

贝东生越过学校，直接把这一重要情报报告给了教育局大批判组。局革命委员会主任兼大批判组组长异常重视，立即召开紧急会议通报敌情，并报市专政机关批捕秦祺峰，并决定两天后召开全局批斗大会实施逮捕。局革命委员会主任兼大批判组组长特邀贝东生做专题批判。

贝东生牛起来了，他趾高气扬往家赶，去准备批判稿。他发誓要把批判稿写得像压住孙悟空在五行山下五百年的偈语那样沉重、厉害，让秦祺峰永世不得翻身。

路上，见李烨闪了过去。他一边恨李烨没有选择他，一边幸灾乐祸她错误跟随了秦祺峰。不过，见李烨依然俊俏，他又设想如果李烨回头找他，他也可能会接纳她。但紧接着他又恶毒地想，接纳也不过是玩她，玩够了一脚踢开，让他为轻视自己付出代价。

两天后，贝东生去参加批斗会。他手握批判稿，早早来到会场门前。他看见参加批斗会的群众进去了，部分领导进去了，专政机关的同志掂着手铐进去了，秦祺峰及其他挨批斗的黑帮分子被押进去了。然后，他才准备入场。

会场门前纵向排列的两行穿军装臂戴红袖章的执勤人员要验看贝东生的入场证件。这时，走来了局革命委员会主任兼大批判组组长，他对执勤人员说，贝老师的证件不用看了，是他挖出了我市直通北京的黑线人物，他功劳大了。于是，值勤人员全体立正，举手敬礼。

贝东生捋捋头发，整整衣襟，双腿迈动，庄严地从夹道中走过，其时，他脸映红日，身披万道霞光。

本文已被编辑[饥渴的骆驼]于2008-5-3 22:04:51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