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剑山庄已经空无一人。
我提着还在滴血的残刀走出山门,然后一挥残刀,血滴被高高扬起。山门门廊上雕琢精致的牌匾从中断裂,落在我的脚下。我挥动残刀在牌匾的角落下刻下一个如刀剑般坚韧的鬼字。收起刀正要离去,突然看到一个娇柔清秀的女子在远处静静地看我,我面无表情,从她身边走过。
你是谁?
无名。无妖。我停下脚步。
别人叫你什么?
鬼面残刀。
我认识你弟弟,她说,我认识你弟弟上官无忌。
城墙,布告栏,客栈处都贴上了最新的通缉令。
上面画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的脸,脸上面画满藤蔓似的花纹。脸的下面写着:缉捕血洗铁剑山庄的大盗,鬼面残刀。
悬赏白银一万两。通缉令上没有官府的章印,也没有注明出处。许多剑客、捕快都在通缉令前驻足片刻,互相议论纷纷。
但是,没有人揭榜。
我在一家客栈门前,对着被晨雾沾湿的通缉令笑笑,然后离开。没有人知道鬼面残刀长的什么样,见过他和他的刀的人都死了。而画师所画的头像,只不过是根据江湖遥传假想的而已。全城只有两张画画得像我,一张贴在飞虎堂的废墙上,一张贴在汪府的大门外。
但那不是通缉令,画上的人也不是我,而是我的弟弟,上官无忌。
飞虎堂的院门上挂满了灰,黑底金字的门匾躺在地上,上面铺满泥土和荒草。
我扶起门匾,用手拂去枯草,然后把匾端端正正立在门旁。推开摇摇欲坠的大门,几张蜘蛛网被撕裂,黑色的蜘蛛惊慌逃逸。院内杂草长了近一个高,两只乌鸦停在枯死的小树上,对我警告似的鸣叫。
我径直走进祠堂,看到几十座灵位散落在贡桌下,被厚厚的灰土掩盖。
我把灵位一座一座摆好,然后站在爹的灵前,眼睛干涩已经不再有泪水滑落。我回来了,我说。我回来了,伊人还剩一个。然后我打开包袱,把残刀取出放在贡桌上,仇人的血迹泛着斑斑暗光。院里的乌鸦肆无忌惮地鸣叫,就像曾在葬礼上听到过的吟唱。我走出祠堂,看到在铁剑山庄外遇到过的那个女子正站在院子里盯着我。她的白衣在秋日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黑发密而长,披在身后。她就是汪家大小姐,汪婉秋。
我以为他回来了,她说。
我不说话,从她身边走过,向院门走去。
我本来想告诉她,他不会回来了。但最后没有说,因为我认为没有那个必要。
我没有再回头看她,把她一个人留在飞虎堂,独自离去。
我和弟弟曾一起离开飞虎堂,到现在已经整整四年。
他三年前就消失了,我并没有去找他,因为我知道不必去找他。而且只有我知道,他在哪里。
只有汪婉秋一直在找他。贴告示,开武林大会,用尽各种方法在整个江湖,找了三年。可她什么也没有找到。她甚至把告示贴在飞虎堂的院墙上,因为她希望他有一回来就能看到。
她爱他。他们从小青梅竹马。
她是汪府大小姐,而他从前是大名鼎鼎的飞虎堂少主人。
上官无忌,十八岁以前总是而带微笑,一袭白衣,一把折扇。
在江湖上很多人都知道他,他们称他为:玲珑书生。他的琴棋书画在江湖上与他爹的飞虎刀齐名,只是他从未在众人面前舞过刀。他说,他不喜欢刀。
飞虎堂在鼎盛的时候掌管了方圆五百里的漕运和布匹兵器的贸易,也招收了很多慕名而来学刀的弟子,开设多家镖局。
用上官无忌的话说,富可敌国。那时候,在世间流传着一句话:每经过这片土地的人都会拜访飞虎堂,侠士是为了一睹飞虎刀,而商贸贾文人是了求得玲珑书生的字画。
当时也有许多人上门提亲,想与飞虎堂结为连理。但上官无忌只爱汪婉秋,他拒绝了很多大户人家却亲自跑到汪家提亲。他的的羁,也受到江湖很多年轻侠士的赞赏。
但是那时候没有知道我。我不爱说话不爱出门只爱刀,终日在后院舞刀。爹曾失落地说,我和上官无忌虽然为孪生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我用寂寞掩藏自己,直到最后甚至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
我和上官无忌长得一模一样但却不如他帅气。
因为如今只要我把手指放在左脸就可以碰触到三条并列的长长的疤痕,它们的伤依然隐隐作痛。所以那些死在我刀下的人我用血在地上写下他们送我的名字:鬼面残刀。
我依然没有找到最后一个仇人,被人称作玉面书生的官城雪。
十八岁之前的上官无忌总是喜欢叫玉面书生为官城叔叔。
官城雪和爹的年龄相仿,在书画上很有造诣。上官无忌不喜欢天下的众多文人墨客无病呻吟的文字而非常偏爱官城雪率真豪放的诗词。只是他再聪明也不曾想到,他的官城叔叔会那么容易就让他家破人亡……
我闭上眼睛,不愿想太多。
风卷起荒草,放肆地打在我身上。
最后一片落叶从我脚边扬起,飘去好远。
整片小树林变得空空荡荡,连一只鸟都没有。风从鼻间掠过,我闻到一丝血的腥味。
你是谁?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风中飘近。
无名。无姓。我说,一直背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别人叫你什么?
我不说话,准备离开。
我要杀了你。现在。男人说。
你揭榜了吗?也许过几天我的人头还会涨价。
我说。
我不想杀与我无仇的人,别为了一点钱连命都不要了。
我不为钱办事,他说着。
剑的气味离我越来越近,可我仍然背对着他。一抹剑气从背后袭来,我轻松地躲过。我问,你是为官城雪办事的吗?
当我说出官城雪三个字时,我感觉到他的杀气在风中轻轻一晃。他说,转过身来,让我看看你。
一丝尖细的悲鸣,是风被切断的声音。男人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残刀的伤口滴着血。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胸口的一条刀痕血涌如注。别人叫我,鬼面残刀。
我说着再次挥刀,一只鲜红的血鸟升空,然后坠落,在沙地上碎成一副泼墨的山水画。
我忘不了四年间的那一天。
那一在,是弟弟上官无忌的十八岁生日。许许多多武林人士来到飞虎堂祝贺,飞虎堂的院落里挤满陌生的面孔。官城雪让爹表演一套刀法让大家开开眼界,爹一高兴脱下长袍从官城雪手中接过钢刀便在院落中心的空地上舞起来。无数朵空灵的花朵在他周围紧密开放,赢得在场所有人的赞叹声。
上官堂主,这套葬花刀法太让人眼花缭乱了,能不能耍一套简单一点的,让在场各位侠士也能效仿效仿。官城雪在一旁掀起更热烈的气氛。
爹停下来,拗不过官城雪和起哄的宾客,只好耍起一套慢刀。官城雪在一边装模作样地学着,爹更加开心,吩咐我去祠堂取飞虎刀。他说,要让全场所有人都再过一把瘾。
等我取刀回来时,远远看到爹还在耍慢刀法,而官城雪的一只手滑过衣襟摘下一个什么东西,在阳光下向我反射耀眼的白光。
银针!我还没来得及跑过去阻止,官城雪已经将银针弹入爹的腰际。爹的刀从扬起手中滑落,然后他像一棵被砍伐的树木僵硬的倒下。
只是,大家都在看爹耍刀,没有人注意到官城雪动手暗杀。
爹的葬礼上,官城雪假惺惺地悲痛欲绝。
我想告诉其他人,官城雪是杀爹的凶手。
可是我没有说,除了爹没有人是他的对手。我跪在爹的灵前三天天夜,不说话,不吃饭,不睡觉,只是流泪。
泪终于流尽了,然后我凝视祭在灵前的飞虎刀。我想,有一天我会用它手刃仇人。
爹离去后,飞龙堂和铁剑山庄的人开始到飞虎堂闹事。他们抢尽上官家族的钱财,杀死怕有想抵抗的人。而官城雪一直没有出现过,上官无忌的官城叔叔,没有来保护他和他的家族。
天渐渐冷了,从嘴里呼出的气体变成白雾在寒风中飘散。
我骑上马,准备离开。
我要找到官城雪。
四年了,每夜的梦中都可以看到爹倒下的一瞬间,官城雪在灵堂不经意露出冰冷笑容的一瞬间,管家的血喷在墙上的一瞬间……
每次被噩梦吓醒都好想哭,可是泪干了,心里的忧伤无法宣泄。
直到被忧伤憋得头晕目眩,我开始抱着头大声吼叫,提着刀寻找血的味道。伤还在心上灼痛自己,可是却找不真正的仇人。我嗜血的欲望被压抑着,压得心上的伤口又一阵阵火烧般的疼痛。
官城雪。我一遍遍叫着这个名字,尘封在心底的仇恨与怒火不减反墙。我只想报仇,我只为报仇而活。
她苍白如纸的脸出现在我的眼前。她问,你去哪里?
报仇。
报仇真的那么重要吗?
是。
我用马鞭狠狠地抽打着马。黑马一声嘶鸣,扬起马蹄向城外奔去。
汪婉秋追在我身后,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显得那么渺小。后来她摔倒在地,对着我越来越远的身影伸出手臂。她想叫住我,可是张开嘴才想起我已无名无姓。我回头看过她一次,看她绝望地伸着手。但我没有回头,没有过多的原因,只因我是复仇者,而不是诗情画意的弟弟,上官无忌。
官城雪是一个很有心机的人。
在飞龙堂和铁剑山庄血洗了飞虎堂之后这两个门派就从江湖中销声匿迹了,同时消失的还有官城雪。
我去过他们的庄园,里面空无一人。贵重的东西都已搬走,剩下的旧木桌人积了厚厚一层灰。那时候我才想起,洗劫飞虎堂获得的钱财足够他们再盖十座更大的庄园。十八岁之后上官无忌再也没笑过。有一天他冲进一片狼藉的飞虎堂,一阵大骂然后提起飞虎堂就离开了。他在外奔波了一年,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飞龙堂改名后的天一堂。然后他血洗了天一堂,只凭一个人,一把刀。
那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上官无忌和飞虎刀,他也没有再飞虎堂。
很多江湖人士猜想玲珑书生上官无忌是否在血洗天一堂的时候死了,但是没有人找到他的尸体。
只有我知道他去了哪里,并且,除了我没有人能找到他。然后不久前我找到了铁剑山庄,只是我无法找到官城雪。他无门无派,而且从不向别人展示他有一些什么特别的技能。他隐藏得很深。
汪大小姐要成亲了。
新郎,上官无忌。
这是一个月后回到飞虎堂所在城市听到的最大的一个消息。我的弟弟,上官无忌回来了。
飞虎堂被重新修葺过了,比爹在的时候还要铺张、豪华。院里院外到处挂上红绸红灯笼,洋溢着消失了很久的喜庆气息。我没有回飞虎堂,因为我还没有报仇。在外一个月遇到很多官城雪派来的杀手,但没有一个人说出官城雪的下落。
很快迎来上官无忌与汪婉秋的婚礼,有一些侠士墨客赶来贺喜,但还不如从前上官无忌过生日时的人多。
临近午宴,我踏入飞虎堂的大门,一种熟悉的亲切感从心底升起。飞虎堂已经完全呈现出逝去多年的容颜,仿佛一切噩梦都未曾发生。
我的家,飞虎堂。
一个门倌走过来拦住我,说,请报姓名。
无名。无姓。
他无奈地笑笑,说,主人让小的为宾客登记姓名, 请要不让小的为难。
残刀。我说完走进院落。
宽敞的院子里摆满八仙桌,宾客们都围坐在桌边说笑等待午时鸣炮开宴。
院落正北的楠木桌旁,坐着全身火红着装的新郎。三年不见,上官无忌依然英俊帅气,脸上带着一十八岁之前单纯干净的笑,看上去文质彬彬。飞虎刀靠着他的坐椅直立,昔日的霸气丝毫不减。
上官无忌击掌站起来,全场突然变得安静。他正要致辞,我向他走来。在场所有看到我正面的宾客都露出吃惊的表情。因为我有一张和上官无忌一样的脸,只是左边多了三条丑陋的疤痕。
哥。他表情先是诧异然后变为开心。他说,哥,你回来了。
我一直没打算走远。我说。
是吗?
因为我猜到你会来这里。
哥,我今天成亲。等一下我带你去见你的弟妹,汪婉秋。他说,脸上幸福的笑意快要溢出。
不必了。我说着,残刀已在手中舞动。千万朵虚浮在白花在我身边散开。我一直盯着他的双眼,他不可思议地看我,脸上的笑渐渐褪去。他还没来得及躲开凋零的白花就向后倒去,血液染在红衣上变得发黑。
他说,哥。
我踏在被冻得僵硬的黑土地上,风吹起细沙在我身边滑过,像一帘薄纱从半空挂下,一直坠到坦荡的地面上。
汪婉秋来到我身边,他的红衣被风吹的猎猎作响。
他不是上官无忌。我说。
为什么?
因为只有我知道上官无忌在哪里。他死了。那是官城雪,我找了他四年,他却一直没有离开。因为他--玉面书生的特技是易容术,甚至他站在我身边我都认不出来。只是他没有料到我会回来,他更没有料到,我是亲眼看上官无忌死去的。
我知道他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
我吃惊地看着她。
因为他的刀。她说。
那是飞虎刀。
不。那不是飞虎刀,那只是一把仿制的刀。上官无忌血洗天一堂后去过那里,我找到了他落在那里的刀,并且一直保存着。这没人知道。
我点头,然后说,我走了。
去哪里?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不回答。我也不知道去那里,该去哪里。从前只想报仇,而如今报了仇却发现自己无家可归。我活着,似乎只为了报仇。也许,浪迹天涯吧,去寻找能够容下自己的地方。
这里是你的家啊。她说着扬起手,白玉般剔透的指尖落在我左脸的伤痕上,慢慢划下。她说,这是在天一堂留下的吧。
我说,我走了。然后我转身,向风吹来的方向走,寒风灌满我黑色的袍子。
你是谁?她在我身后大声问,风很大,把声音吹得支离破碎。
无名。无姓。
别人叫你什么?
我挥挥手中的断刀,说,鬼面残刀。
她跑着追上我,挡在我身前。我停下来,迎着风看最远处的天。她蹲下身子抚摩我的刀断口处的伤痕。然后,她取下背后的包袱,从里面抖出一截刀刃。她用抖动的双手拾起刀刃拼接在刀的断口上,昔日飞虎刀的威严身姿终于再现人间。
从前别人叫你什么?她问。
我不语。
她的双眼噙满泪花。她说,玲珑书生,上官无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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