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信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树叶由绿变黄,又由黄化成一只只飘舞的蝴蝶,不见了踪影。光秃秃的树枝在冷风中呜咽。月亮在天空中,仿佛也怕冷,由圆圆的银盘紧缩成了细细的弧线,昏黄昏黄的。
“你母亲的信!”早已是旧面孔的邮递员轻车熟路地递给他一封熟悉的有点陌生的信。“你真幸福,有这么好的母亲。”邮递员每次都带着羡慕的口气说,而在他听来,却如同嚼了一块蜡烛,没有一点的味道。
“又来信了”,他嘟哝着,连“谢谢”也让人分辩不出来,顺手将信塞到了上衣口袋中。对于母亲的信,他早已失去了开始时那份热情,那种渴望。现在那照例每半月一封的来信简直成了他生活上的一种负担。母亲今年六十多岁了,而父亲却过早的离开了人世,是母亲在泪水中用心血将他拉扯大。他是母亲唯一的希望,活着的支柱。
“老是这么几句话,没有什么新鲜事,不用看也知道里面写得是什么,烦不烦!”他边走边想,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信的内容,开头总是那么几句话:孩子,妈妈现在给你写信了,你现在好吗?要注意身体呀。然后便是千篇一律的鸡毛蒜皮的烦人家常了:张家大嫂新添了个儿子,给自己送来了红皮鸡蛋;李家大哥娶了一个漂亮的媳妇,结婚那天真热闹,喜糖真甜;自家的小狗长大了,挺乖巧的……最后又总是这样的结尾:妈妈盼着等你的来信。哎,像这样的来信,不来也好,有什么意思呢?看人家小钱的母亲的来信,那才叫带劲呢,一开头便不同凡响,人家称呼根本不是什么“孩子”这么土,而是叫“dear”或“darling”,里边也不是一些俗气烦人的家常,都是些新鲜事。不是这个月参加了什么宴会,与某某名人交往了,就是别人给家里送了一套家庭影院,进口的、很贵的那种,让儿子回家看看质量行不行,再或者是家中买了一只德国扒狗,纯种的,娇贵可爱……再看人家小钱每次在同事面前读信时那洋洋得意的神色,连咳嗽都很特别了。同事们只有“嘘嘘,看人家”的赞叹声。而自己呢,有这么俗气的信根本没有脸拿出来念,别人理所当然更是不想听的。
不知不觉的来到了宿舍,“哎,什么也别想,先冲个热水澡再说。那新买的热水器真好用,想热便热,冷热可调,真舒服。比起小时候母亲用木柴烧的水兑进凉水掺和的强多了,那种水时冷时热,一分钟也不想多洗。那时,现在的热水器可是自己做梦也想不到的享受呢。”打开音响,这可是攒了半年的钱才好不容易买到手的。在“哥哥,哥哥我爱你”的音乐声中,泡上一杯浓浓的咖啡,躺在舒适的沙发床上。月底了,工资发了下来。噢,一提工资,应该作下个月的预算了:
发工资800元,还债100元,买西服200元,看电影、跳舞3次,每次30元,储蓄100元,生活费用250元,剩余60元。
看到那剩余的60元,他忽然想起了上个月从家乡返回来的同事的话:你现在应该给家里寄钱了。你母亲那每月30元的养老金根本不够用的,她老人家在家一直吃馒头,喝开水。菜,根本没有,有的只是自已腌制的萝卜。那么大的年纪了,能受的了吗?现在天气变冷了,身体又不大好,一直咳嗽个不停,要不你还是回家去看看吧。你母亲一直念叨着你……
回家,他想起三年前自己回家的情景:笔挺的西服,亮如明镜的皮鞋,总让那一身土气的乡下人投以羡慕的目光。是啊,在那个贫瘠的小山村里,自已可是第一个走出来的,只是这一点,你不想炫耀都不行,别人都在看着你呢!这时的自己感到满足,俨如皇帝出巡,正在君临臣下的府第。头,抬得高高的,脚下的皮鞋在乡下的土路上居然踏出了声响。母亲佝偻着身子,跟在自己后面,那堆满皱纹的脸在别人“你老要享大福了”的恭维声中散开了,陪着人家一起呵呵的笑着,不时还发出沉闷的咳嗽声,那声音显然是被人为的压抑着。
我多想回去重新享受那种感觉呀。可现在却不能回去,理由只有自己知道:讨厌家中那破旧的土屋,现在还住那种屋子,多落后,冰硬的土炕虽然每次回家母亲都给烘得暖暖的,可这哪能与席梦思相比呀!回来后又有什么可带给同事呢,看人家小钱一回家便大包小包的往回带,还一直抱怨,“我不想拿他们硬塞,你们尝尝,这盒是进口货,这一盒是大补的……”不带回点东西如何在同事面前立足呢?
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那么多冬天都过来了,今年也一定能过来,缺钱,寄点回家吧。哎,不行,他又想起了一件事:这个月只剩下60元钱,我不能寄回家,家乡人一定会笑话我的,会说我小气的。不孝顺的,真要那样的话,以后回家他们还能那样尊敬我吗?别的开支预算好了,又不能动,怎么办呢?
“对,不寄了。母亲一定不缺钱,假如缺钱的话,她早就给我要了,因为我是她儿子,既然没写信要,就证明她不缺钱,母亲与儿子是不会客气的。”他终于说服了自己。
……
太多的思考让他想吸一支烟来静一下。当他伸手去上衣口袋掏烟时,手碰到了那封信,闲着也是闲着,看看吧,他不情愿的扯开信封,与往日不同,一张彩色的纸片伴着一张白色的纸片飘落在地上,彩的是钱,一张崭新、崭新的50元钞票。而白的纸片上写着:
今年冬天妈觉得比往年冷,你买件衣服吧,小心冻着。
面对着那铺在地上的,仿佛带着母亲体温的钞票,他默默地瘫坐在床上,似乎感觉不到弹簧那特有的弹力——过去自己一向感觉到比小时候在母亲怀中更舒服。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理由,算算上次离家到现在,整整一千多个日夜了,那个工作初半月接不到母亲信的小鹰早已长硬了翅膀,飞得远远的,听不到母亲那悲切的呼唤声,他早已找到了另外一个属于他的温柔乡了。
是啊,应该是回去一趟的时候了,虽然温柔乡里还值得留恋,但是确实是应该看看那个把自己从小抚养大的母亲了,虽然现在自己还不想她。
太多的想法纠葛在他的脑海中,但最终他还是踏上了回乡的列车,路上的风景是否是昔日的样子,对于他来讲,已不必要,因为他似乎忘记了以前的记忆。来到了村边,他四处辨认一下方向,找到了回家的路,所幸小山村还是老样子,根本没有变化,很快,他来到了家门口,铁锁当道,门口赫然放着一只在冷风中无助抖动的白幡,他颓然跌坐在地上,因为他知道,在他们家乡,只有没有儿子的老人死去,幡才会留在家门口;有儿子的,幡都会插在老人的棺材顶上,代表着孝子殷勤地侍守在老人的身边。
冷风肆虐地悲号着,依稀夹杂着几声压抑着的咳嗽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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