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篇

三　

余林托三义村最有名望的退了休的冯老师做媒，送去了生辰八字。而灾难就出在了“合八字”上。

“合八字”就是把有婚约但是还没有举行订婚仪式的男女双方出生年、月、日以及按照天干地支排列出来的时辰，写在两张裁剪成一定规格的红纸上，这两张红纸于是便称为“庚贴”，便成为左右婚恋前程的一种举足轻重的砝码。

当地风俗基本上把婚事分为三个阶段，即：提亲——定婚——结婚，而定婚则是整个过程中的至关重要的环节。定了婚就标志着男女双方的婚姻关系已经确立，结婚只仅仅是其后的一个惯常仪式。因而定婚前，大都由男方的家长带着两个人的庚贴去看风水相面的阴阳先生或者装神弄鬼的巫婆神汉那儿，由这些人按照他们所谓的阴阳五行、相生相克、相济相仿的什么“易理玄学”之类的来推算演绎，称之为“合八字”。八字的合与不合，据说可以决定婚后两人的前程命运。八字合，婚后就会平安和美家业兴旺，甚至富贵荣华青云平步；如若八字不合，那就会相克相妨，谋事不成心愿难就，或者灾病败亡祸事接连殃及日后。因而“合八字”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婚恋双方能否终成眷属。这种荒唐、荒谬、全无根据的歪理邪说不知坑害了多少年轻人，拆散过多少恩爱情侣鱼水鸳鸯！但却又经历了千百年的世态更迭人事沧桑，一代一代地流传至今。三义村地处偏远，这些年虽说新观念新思潮如同春风艳阳生机无限，但陈腐愚昧的迷信残渣却在一些人的头脑中积淀犹深，无法根除。

近些日子何柳的母亲心里总是空荡荡乱糟糟的，不时地回荡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酸楚，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平静下来。不过，她还是选了个好日子，买了四色礼品，带着何柳、余林的庚贴去求拜胡巫婆。胡巫婆名叫胡采风，家住东刘庄，和三义村仅仅只隔着一条公路东西相邻。

胡采风十六岁时就被那个整整大她二十岁，摆卦摊算命的江湖游士刘不二拐走了。从此她便跟随刘不二闯荡南北，装神弄鬼说谎骗人吃香的喝辣的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经历了常人无法经历、甚至无法想象的曲折跌荡沧桑变幻。荒诞不经的漂泊生涯，不仅使她练就了一套观言察色随机应变，设着圈儿哄着你钻，立着杆儿哄着你爬的奇巧骗术和独特骗技，而且还练就了一张巧舌如簧，左右逢源，上下其词的滔滔利嘴，真可谓“能把鸟雀哄下树，能把老虎哄下山”。她有时竟洋洋自得地讲：“我哄人是有人想让我哄哩，出钱送礼请着我哄哩。我不哄他们他们就觉得憋的慌，就觉得心不平气不顺浑身的不舒服。世上有打死的杀死的水淹死的火烧死的，就是没有被人哄死的。”

自从丈夫死后，胡巫婆一来没了依靠没了帮扶没了配合默契得心应手的师长兼搭档；二来也是年龄大了，跑腾不动了，社会限制也严了，这便打道回府，归隐东刘庄。从此深居简出韬光敛影，过起了神仙似的幽居生活。其实人若是出了名，坐在家里照样有人提着礼物带着香蜡表纸登门求拜，照样能把那些心甘情愿地出钱让人哄骗的傻瓜们哄得团团转，照样可以吃香的喝辣的逍遥自在。

胡巫婆别出心裁，在她家后院盖了一处说楼不像楼，说阁不像阁的别具一格很是特殊的圆拱房。房内用纯一色的黄纸装裱，桌椅凳子全都包裹了黄绸，不露原痕；一条长方形的大供桌也是用质地优良的黄色锦缎铺垫遮围。锦缎上锈着各式各样人不人鬼不鬼莫名其妙的图案，古里古怪扑朔迷离。供桌上方的神龛上供奉着天师张道陵，或者说是道祖王重阳的大幅画像，浓墨彩抹庄重肃穆。其实胡巫婆也说不清她供奉的究竟是谁？她说那上面是百灵白应的真神求拜者也就信以为是真神，谁见过神的面谁知道神有什么特征？反真稀里糊涂地只管上供磕头。供桌两边的墙上挂着吕洞宾、张果老、铁拐李等八仙的画像，神采奕奕各具特色。供桌上的香炉中长日香火不断，屋子内烟云飘绕金光闪烁，咋一踏进，不由得便生出别有洞天之感。胡巫婆便居身于这非庵非庙非道非观非骡子非马的住处中，挖空心思生着方儿地编故事说谎，哄骗钱财。何柳的母亲把带来的四色礼品依次摆放在供桌上，然后上香磕头；然后又给供桌上的那个特制的黄色小匣子中投放进十元钱。凡是来这里求神问卜推八字算命消灾弭祸者，都得如此办理。这是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至于上礼轻重投钱多少，则取决于你问事的大小以及对神灵的诚信如何。胡巫婆把送来的钱物统称为“神仪”。是凡夫俗子们孝敬神灵的，她只是代为收管而已。“心诚神则灵”，胡巫婆把灵与不灵归结为诚与不诚。求拜者所问之事灵验了，那是她的法术高超；不灵验那是求拜者心不诚；心不诚因而神也就不灵因而也就无可厚非。

“大妹子哟，难得你能走到这儿。”一见来了生意，胡巫婆那窄瘦的、满布皱纹的脸上顿时堆起一层干巴巴的枯笑。

“给娃合合八字。”何柳的母亲也回应出一种笑态。笑得很勉强，似笑非笑的。

“大妹子哟，你可是有福之人呢！”胡巫婆扭动腰身，踏着如是戏剧舞台上的那般凌波碎步，搬过一把黄椅子让何柳的母亲坐了。“你生了那么个花朵般漂亮的女儿，不嫁个当官的，也得嫁个有钱的，日后你还不跟着享清福呢。”

看似一种实实在在的奉承话，其实也是一种试探性的言语，也叫投石问路。说中了，你果真就选了位称心满意的好女婿，自然欢喜，高兴，心情愉快；否则，神色则大不相同。下一步该如何做作也就心中有数了。

胡巫婆的话毫无疑问地刺中了何柳母亲的痛处。她也曾想过，就女儿的条件，不说嫁什么当官的，有钱的，起码也应该嫁个宽展富足有门楣有脸面的人家。哪料想不争气的女儿偏偏就选了这么个窝窝囊囊的穷小子，而且又死犟活犟地不听劝不回头！她想不通，但是她又拿不出更好的办法。为了不让村里人指指点点地看笑话，她只好勉强顺从女儿的心思，勉强为女儿张罗操办；她下决心等女儿结婚后就和她断绝往来、甚至断绝母女关系。她实在感到女儿太不争气太让她失望了。因而她不愿意在胡巫婆面前乃至任何人面前提及余林，他觉得提说这样的人有伤她的体面。

“享啥福呢——”何柳的母亲应付着。很尴尬。于是就把一对庚贴递过去：“胡姐，你给看看。”

胡巫婆虽然深居简出，但对周围的情况却并不陌生。她有好几位男女弟子，就分布在十里八乡的。这些人不时来胡巫婆处走动交流，因而附近村庄的东家长西家短，生死病亡争闹打斗风流韵事儿女私情，她都耳闻心记，熟极能祥。因而她就可以在那些病急乱投医，在那些被生活的无奈折腾得晕头转向因而不得不找上门来占卜问卦推算吉凶的人面前借题发挥滔滔不绝，而且有根有据有声有色。同时她又能极其巧妙地给这些收集起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中掺杂进许多神秘玄奥、荒诞不经的离奇色彩，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由你不信，不由你不服。胡巫婆的“神灵神应”也就如此广为流传；“胡半仙”的名字也就这么响当当地被叫了出去，而且越传越神乎。

何柳的婚事早已被传扬的满城风雨，胡巫婆哪能不知哪会不晓？而且她又从何柳母亲的表情上得到证实。如果她在这种时候能替余林美言几句，说一些天意命运姻缘机遇一类的圆满话，也可能因此而成就了这一对挚爱夫妻。但是，她没有。她想：余林这小子当真死心眼，或者说根本就是个铁公鸡，一毛不拔！她还能不清楚就他那么一个德行，那么个穷酸相，那么个挂不起串儿的家庭，何柳的父母怎么就能轻易答应让女儿嫁给他呢？因而在“合八字”前就应该先来这儿疏通疏通说合说合。还不就是多花几个钱么。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道理他应该懂。他舍不得，没有这样做；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他不仁，也就不能怪我不义了。胡巫婆脑筋转动着就已准备好了应对的方略，当即镇静自若地进入了角色。

她先是煞有介事地浏览过两张庚贴，然后并排摆放在供桌上，焚表上香祭天拜地；之后，就盘腿端坐在供桌旁那张与众不同的蒙着绣花黄缎的椅子上，口中咕咕哝哝念念有词。声音由大到小，由小到弱，后来就听不到了；只能看见那两片干瘪的薄嘴唇还在微微翕动。一时间气定神凝，万籁俱寂，天地仿佛浑然一体。如此许久。

看她那神情由明朗到庄重，由庄重到肃穆，由肃穆到哀惋，何柳母亲的心也随着上上下下，揣揣不宁。

胡巫婆合八字推吉凶与那些走江湖摆卦摊的术士或者阴阳先生大不相同。这些人仅仅以天干地支五行八填太极两位相刑相冲的老一套，发挥演绎推判评说，而胡巫婆则需在神案前焚香祷告抱元入定魂游冥冥，当真是经天纬地驭气架神，然后才把神灵的招示转告他人。因而　胡巫婆随心所欲东拉西扯胡说八道决不会露破绽；肉体凡胎的世俗之人哪有可能去问讯神灵寻求佐证。胡巫婆的骗术高就高在这儿。

又做作了一阵，胡巫婆这才慢慢地睁开双眼舒展腰身，如是大梦初醒，仿佛魂魄重归：

“天灵灵，地灵灵，不是冤家不聚首，不是对头不相逢。”胡巫婆如是梦呓，如是自言自语，呢呢喃喃地念叨着，“今日筑成黄金屋，明日落红伴寒风。不是福，不是祸，命里有灾躲不过------”

何柳的母亲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却也能听出一点意味来，心中当即生出一种不详之感。

“大妹子哟——”胡巫婆平静缓慢，但却明显带着那般惊叹惋惜，“这两个娃的八字可是不合哩！”

何柳的母亲忙问：“你说不合？那——咋么个不合？”

胡巫婆郑重地摇摇头：“不是我说，是天师指点。我只是代天师传言。这两个娃的八字不仅不合，而且犯克、犯冲！婚姻是儿女的终身大事，丝毫马虎不得，我也只能实话实说。大妹子哟，都是自家姐妹，你可千万别见怪。”

“不见怪，不见怪。”何柳的母亲连连点头应承　·，“我只图问个实信，好坏全都是命中注定，咋么能见怪呢。你就直说，直说吧。”

“我知道大妹子是个亮堂人，通情达理！其实就像这样的事，你就是不愿意听，我也得直言相告。不能误了儿女的终身！”胡巫婆一副煞有介事的坦荡。“大妹子哟，从两张庚贴上看，男的属虎，女的属羊；按一般的阴阳学说推评，羊虎虽属相不合，但无大碍。若从天师的奇门玄理深推，羊虎不仅属相相克相冲，而且生性也相刑相害。特别是这两个属相所出生的时辰，很是关键。你想，那老虎天地生就的凶残猛恶，咆哮山林欺凌万类；小羊则温顺善良安分守已；虎恶羊善，善恶本不相容。世上哪有不吃羊的老虎，哪有能斗得过老虎的小羊？虎羊自然就不可能相处一室了。再说，那属虎的生于四月，生于未时。四月虎，下山虎，其势自如狂风；而未时正值午后，红日中天，阳气正旺，其相已占尽阳刚风烈。旺极生凶，命硬自克。上克父母，下克妻小，一生劳顿，不得其所。大妹子哟，这种命相实属少见！凡属这种命相之人，必定家少平安，灾病不断，穷困相连------”

何柳的母亲原来就听人传说过胡巫婆的神验，今日亲身经历，耳闻目睹，不由得不信，不由得不服。她没有介绍余林，连余林的名姓都没有提起，胡巫婆就凭着那一副庚贴，把余林的家境现状、性情未来推说得头头是道真真切切，当真就是“胡半仙、胡仙姑”哩！她本来就对这门婚事不满，对余林有偏见，听了胡巫婆这一番言语，更象冰水浇身，丝丝寒冷。但她却尽可能克制自己不动声色。她要听胡巫婆还能说些什么。

“大妹子哟——”胡巫婆继续说，“咱女子是属羊的，生在冬月，生在丑时；八月的羊，气昂昂；冬月的羊，泪汪汪！十冬腊月，天寒地冻，百草不生，寅夜冰冷，缺水少食，自顾不及。而且羊的性情温柔善良与世无争。两人的命相悬殊太大，一刚一柔，一旺一弱，水火相济，自难相容。就是勉强婚配，也不可能长久。命相学上说：大相刑小相，小相难久长；不是灾祸生，便是疾病亡------”

胡巫婆的一套现编现造牵强附会的胡言乱语，不仅哄骗了、害苦了何柳的母亲，而且也害苦了何柳和余林。

巫婆的嘴是杀人的刀！

何柳母亲的心绪坏到了极点。回到家里仔仔细细地向丈夫叙说了去胡巫婆那里的全过程，以及胡巫婆说过的那些让人心惊胆战的言语，就冲着丈夫发起了邪火：

“我说不行不行，你就是个能不够的货！就知道由着娃的性子，装好人！这下好啦，不仅给她找个穷光蛋，而且还是个要她的碎命喝她的生血的克星！柳儿要是跟了那个穷小子，以后有个三长两短的，我看你咋么个交待？我看你还能到阎王殿去说书不成！”

其实她也迷信得够劲！这一通火发得响当当硬梆梆的干脆，何柳的父亲张着嘴巴瞪着眼却无言以对。这位忠厚老实的农村汉子虽说读书不多语言短缺，平日里却极爱听别人讲说那些狐仙鬼怪，坟脉风水，因果报应之类的奇闻趣事。听到动情处，由不得发几句牢骚或者还要陪着唉声叹气。很投入，仿佛身临其境。他勉强同意女儿和余林的婚事不是说他已经接受了余林，而是出于爱女儿、心疼女儿，不愿意看着女儿伤心悲苦。可以说是迫不得已而为之。这时间妻子的责怪数落竟如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浇醒了他，也浇得他浑身冰冷。他相信妻子的话，同时他也相信胡巫婆的话，信服胡巫婆的“神应”。同时他也相信八字不合、命相相克，那就是犯了“煞星”！不是闹着玩的！于是他想：虽然已经表了态的不再干涉女儿的婚事。话也说了屁也放了，出尔反尔的事做起来不那么容易，但为了女儿以后的平安幸福，也就顾不得许多了。长痛不如短痛，现在尽力阻止，还来得及。这一次他当真是铁了心的站向了妻子一边。

前面说过他爱女儿，不愿看着女儿伤心。而这一次则要说：他爱女儿，为了女儿的今后，眼下就必须看着女儿伤心。

“你嘟哝个啥哩你？”他沉声闷气地顶了妻子一句：“余林就是能吃人肉喝人血，柳儿还在咱家，还没有嫁过去哩。不行就算啦，有啥难场的？咱也没拿人家的几七几八，也没有过礼订婚的，还能把人箍住了不成？以后看着另找一家。”

何柳不同意。情急无奈，只有尽力分辨尽力解释：“爸呀妈呀，现在都啥时代了，你们还相信巫婆神汉的胡言乱语？那是迷信，是反科学的，是骗人哩！不能相信呀！”　

“你不信我信哩。”何柳的母亲阴沉着脸，没好气地说，“我就看那余林一副穷酸相薄命相，跟这号人过日子还不是自找苦吃自找罪受！还有啥可留恋的？”

“妈呀，”何柳恳求说，“你不了解他。他------妈呀，你就行行好，不要再管我们的事了。我们什么都不需要，只要两人真心相爱。”

“猫爱老鼠那是生着方儿地想吃它哩！”何柳的母亲固执地瞅着何柳，“你甭犟，你妈经见的比你多。命硬的人上克父母，下克妻小，这事可千真万确！你妈不能眼看着让你嫁给这样的灾祸这样的克星，白白地送了小命！”

“妈呀，”何柳继续分辨，“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克星和相克相冲的事。这样的话，只能哄骗那些相信迷信的人------”不等何柳说完，她父亲便冷生生地接口道：

“克星就是克星，不信能由得了你？娃呀，我实在想不通，你咋就这么个死心眼？你想想，余林的家境，他父亲那副要死不活的病病身子，还不就是应了他命硬，应了上克下刑的话？父母拦挡你，还不是为了你好？还不是怕你跟着那样的人日后遭殃受罪。听话，啊------以后不许再和余林来往。”

何柳心里乱糟糟地难受。她爱余林，她不能没有余林失去余林！怎么就能凭着胡巫婆的几句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而和余林分手，而断送了他们之间的那份真挚情感！她不服气，她要抗争。她想方设法尽一切努力，希望还能象上次那样艰难地说服父母。但是，这一次的情况则大不相同。父母的态度庄重而又坚决。父亲不容置辩地回答：“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往沟里扑，往崖里跳！”母亲更是强硬地表示：“你要跟余林，除非先把我埋了------”

四

谁能料想到胡巫婆生编硬造出来的一席鬼话，竟能产生出如此巨大的心理效应！仿佛大祸就在眼前，多迈出一步便会有毁灭的危险。在这里，迷信与无知湮灭了亲情理智，灵魂被扭曲了。

何柳一腔痛苦满腹悲愤，但事已至此，她已经无能为力无法改变现状了。瞅了个机会，又悄悄去了余林那儿。她要把这一切告诉余林，商量出一个应对的办法。余林比她大几岁，读的书多经见的多，她相信他一定会有好主意的。

可是，余林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他爱何柳，爱得深沉爱得刻骨铭心。他愿意为何柳去做一切。然而，横挡在他们面前的不是一条沟、一条河、一片泥淖的沼泽，而是何柳的父母！他是个孝子，他知道孝顺自己的父母，因而也就不能因为自己而伤害了何柳的父母。那样也就是伤害了何柳。这是一道纷乱复杂无法解答的难题！余林无力回天。倘若是为了何柳的安危而让他在生与死之间作出选择，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奋不顾身。但这毕竟------思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把这一切灾难和不幸都承担起来——爱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为了不让所爱的人经受更大的委屈更多的痛苦。男人的肩头硬，扛担得起磨难和打击。

“何柳，”余林斟酌再三，终于无可奈何、但却又不失真诚地表示，“要么，你就听了父母的话，找个好一点的人家。免得父母伤心费神------”

“怎么怎么？你害怕了？你变心了？原来你并不是真心实意地爱我？”何流感到震惊、感到气恼莫名，感到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失落沮丧。心想：“这东西难道当真就象别人评说的那样？当真就没有一点男子汉的坚强果敢百折不回的血性格？！难道我真的就是看走了眼真的就是有目无光？”一股剧烈的忧伤哀痛瞬息间潮涌而起，她不由自主地哆嗦抽泣着，竟至天旋地转无法自持。

“何柳何柳！”余林慌忙地抱扶住她，一连声地解释，“你别生气，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呀！我没有变心我并不害怕，我感激你敬佩你，我珍惜你那份纯真不渝的情感！这一切都是真的。你相信我。我是不忍心让你再受委屈，不忍心让你再因为我而悲伤痛苦！也不愿意就这样伤害了你和你父母之间的关系，伤害了你父母------”余林此刻也忍禁不住悲从中来，泪水油然滑落两腮。“何柳你听我说，余林并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除了何柳，今生今世，余林心中绝不会容纳第二个女人！”

何柳不再哭了。她相信余林说的是实话，一时间心里宽松了许多也塌实了许多。她斜身依偎在余林的怀抱中，双手仰托着余林的两腮，仍似有那么点不放心地问道：“你说的这些话全是真的么？”余林虽然没有出声，但她已经从他的眼神中得到了明确的答案。“那么，你能等我么？一年、两年，甚至更长时间？”

“能。我等你一辈子！“”余林坚定地点着头。

何柳那漂亮秀美的脸庞上又泛起了一抹欢快的笑容。像梨花带雨，像芙蓉沾露。她紧依着余林那起伏博动的胸怀，仿佛整个身体都被信誓的热浪溶化了，化作一汪清泉,一滴鲜血，跳动着流淌进余林的血管，流淌进余林的肺腑之中。两个肉体也似乎浑然触为一处。爱的温馨爱的甜美顷刻间可以让人忘记过去的一切，甚至包括自身。爱是一团璀璨绚丽的光环、是心灵碰撞出的火花，燃烧着整个生命！

夜风清凉皓月当空，遥远的天际似乎就隐约传来普希金那略带稚气的低沉嗓音：

尽管有谁以冰冷的理智

能暂时把爱情拦挡，

他并不就是以链子

永远锁住了爱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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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的日子里，何柳的父母就依照自己的想法，再一次张罗着为何柳瞅对象找女婿。选了几个家道富足品貌也都不错的堂堂小伙子，可是，全都被何柳拒绝了。平日里温顺懂事的何柳这时间却表现得异常坚定。她有自己的信念，她认为在婚姻、特别是感情境界中，应该是清纯无暇心心相印。爱的根本是两情相悦肝胆相照，不应该揉杂进感情以外任何不应该揉杂的东西。她不愿意任由父母左右自己的感情世界。其实感情世界也是无法左右的！即就是身体被强制，但心灵却无法束缚。她心中只装着余林、磨不掉，洗不去。同时她又想，父母总归是父母，他们关爱儿女体贴儿女，常常自以为是，常常以自己的意志来包揽儿女们的一切；但是他们不可能因为和儿女们的见解不同看法各异而与儿女们形同水火势不两立。她坚持着抗争着，就是希望父母总有一天能体察谅解女儿而终于改变初衷，答应她和余林的婚事。

但是，她想错了！父母依然是那种冷冰冰毫不动摇的态度，不管她怎么样地解说央求全都无济于事。仿佛胡巫婆那一派荒诞不经的谬论竟是一道无法违抗的圣旨！或者是这装神弄鬼愚弄乡邻的妖婆施展了什么魔法，冰封了冷冻了两颗固执的心！在她和余林的婚事上简直就不存在任何回旋商量的余地。于是，她也就决然表示：一辈子不再嫁人。

就这么样僵持着。谁都想说服对方，但谁都说服不了谁，也无法改变这尴尬不快的烦恼局面。如此秋来春去又是一个鲜花盛开的季节。草绿了山青了乱花如锦生机无限，但何柳父母的心情却一天一天地阴沉烦乱，怨愤交生。终于，恼羞成怒的父母再也无法容忍女儿如此无视长辈的尊严，如此冥顽不化一意孤行！加之村里人又风言风语流传着何柳经常去那个蔬菜大棚中和余林相会　，更如火上浇油气恨难当。于是就把何柳从饭馆叫回家中看管起来。而且拿定主意　，不管何柳同意不同意，马上给她找个人家嫁出去。不能再让她在三义村丢人现眼了。

这一次他们可真是横下一条心，不同何柳商量，也不用征求何柳的意见——他们清楚，商量也不起什么作用。而是依照他们的心思自作主张，很快就选中了一家在乡镇的那条繁华街道上开着几间门面的杂货店老板的儿子，并且背着何柳收了那家的彩礼。乡下的规矩，收了彩礼就等于确定了终身，其后只不过是举行一下结婚仪式而已。〈特殊情况下定婚仪式可以同结婚仪式合并举行〉

这时间的何柳已经被父母看作是一个不识好歹，仵逆不孝的女儿，一切也就由不得她了。

个体老板的儿子马永华长得高高大大白白胖胖的，留着时髦头戴一副宽腿大框眼镜，西装笔挺皮鞋打磨得油光闪亮；很富态，也很有些势头。那天，他骑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嘟嘟嘟”像一股轻烟般旋进了何家的院子。他想与何柳亲自交谈交谈。

马永华很自信。他家有钱，日子过得宽展富足；他的摸样也长得很有点特色，或者说很酷，很象刘德华。特别是那张做生意久经锻炼的嘴，油滑得简直就能当节目主持人。他轻巧老练地把摩托车支摆在一边，柃下一大包礼物，春风满面地招呼着应酬着。那声“伯父”、那声“姨”也叫得很亲切，很恰当，也很有些城里人的风度。

一见马永华，何柳的母亲眉眼上都露出了喜色，她热情却又不失身份地把马永华让进客厅，拿来烟泡好茶，还特意摆上一盘糕点、一盘水果。看起来她很喜欢这位未来的女婿；而马永华的形象也的确比余林光辉。

“永华-----”看样子，何柳的母亲是想给马永华叮咛点什么，或者是要解释点什么。在她看来马永华的条件已经很不错了，万一他要是对何柳和余林之间的那么一段恋情有别的看法------但却期期艾艾地终于没有说出口。

其实马永华又能有什么想法呢？他觉得在众多的竞争者中，能够胜出，能够得到何柳，已经很自豪、很够劲了。“姨呀，”似乎他已经看出了何柳母亲的心事，因而尽可能表现得襟怀坦荡气度宽容，“你就不用操心了。何柳的事我清楚，理解。田保丰是我的表叔哩。”

田保丰就在三义村，很自能也很会办事。是马永华家托的媒人。

“那就好，那就好。那你们就------先谈吧。”河柳的母亲总是觉得心里有一种怪怪地、说不清道不白的滋味。仿佛就是因为女儿的过去而愧对马永华的那么一种空落、不实在。她在笑，但笑得极不自然：“小马呀，柳儿最近的心情不太好，你可要多容让点，啊------”她还是不放心地再三嘱咐。然后说是要去饭馆安排午饭，这就使了个颜色，约和着丈夫一块儿出了院门。这样既给了马永华与何柳谈话的时间，同时她也深知女儿的心性，只怕女儿一时执气想不开，而给马永华一点难堪；或者还可能发生点不愉快。她不在现场就可以避免那种身临其境却又无可奈何的窘迫，还可以给以后的两面劝说留有充分的回旋余地。有心计的女人做事都精明，谨细。不过，她还是相信女儿总有一天会翻然省悟，会顺从这门婚事的。“人望高处走，水网低处流。”这道理千古不破。

马永华斜靠在床对面的沙发上，大腿压着二腿，一只胳膊肘支在茶几边，两根手指间夹着香烟，云气一缕一缕的，很有点会见宾朋的社交风度。他那张嘴的确很会说话，而且脑筋灵活转动的也快，随意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当即就能溶为话题，就能组织出一套言语来。他说了很多也说得娓娓有情趣。

何柳只是默默地听着，不动声色地听着。听得不耐烦了，就淡淡地回敬了几句：

“你根本就不了解我。虽然我父母答应了你，那只是他们一厢情愿，自作主张，根本就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其实感情方面的事是勉强不得的！你也知道，我早就爱上了另外一个人；而且心中也只能容纳他一个人。”

“我了解。”马永华一副豁达坦率的神态，“你不就是和余林有过一段交往么？那说明不了什么。现在的年轻人嘛，哪一个不是谈了一茬又一茬的。其实呀，我也是个很重感情的人，而且也会真心实意地爱你、体贴你，会让你生活的幸福------”

何柳耷拉着眼皮，几根手指反复地交搓揉捏，木然冷漠心不在焉。默坐过一阵子，这又不冷不热地说：“你家的条件挺不错的，你又长得那么排场，那么有本事。我想，周围比我漂亮，比我温柔贤惠的女孩子多的是，你还是另外找一个能够真心爱你的人吧。我的心已经给了别人，你没有必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浪费心思了。”

马永华不恼反笑，并且信誓旦旦地表示：“其实，我就看中了你。我爱你！你漂亮，你美丽，你就象那春风中的花朵！你是我的理想我的希望！我朝思暮盼，我多么想得到你的爱------只要你给我机会------”他象背诵台词那般激情满怀。“我想：我的条件并不比余林差；我也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何柳幽幽地叹了口气：“只可惜你选错了对象------”

谈话就这样不欢而散。

马永华并不灰心。

而且，马永华知道怎样对付女人怎样缠磨女人。“姑娘怕粘，媳妇子怕缠。”他已经悟出了这其中的玄机。这些年他跟随父亲做生意跑市场，的确长了不少见识，似乎也就显得老谋深算精明练达。他不相信这么个何柳难道真的就超凡脱俗不食人间香火？关键还是接触少。如果有时间能和她多交谈几次，就凭着他的这般气质、这般家道这般人样，还愁打动不了她的心。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马永华若是缠磨不住一个何柳，还算得上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过了几天，他又带着一大包礼品，把摩托车开进了何家的院子。

这一次，何柳干脆一句话也不说，任凭马永华海阔天空滔滔不绝。

马永华洋洋洒洒自鸣得意地发挥过一阵后，看那何柳却平静如水纹波不起，竟似没有丝毫反应。好象这房子中根本就没有他马永华的存在。他也仿佛是在空落落的殿堂中，面对一尊美丽冷漠的泥塑木雕自怜自叹自说自演。他感到震惊，感到有一种嗒然若失的懊恼，感到无法面对这旁若无人般的轻蔑！热情奔放顷刻间遭受到如此绵软无声却又沉重有力的回撞，心绪也就一落千丈。马永华只有不停地喝水，不停地抽烟，借此以舒缓窘迫无奈的情绪。房间里笼罩着低沉的、带着苦涩的烟气味。又坚持着断断续续地讲说过一阵后，连他自己也感觉到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冷酷，感觉到了乏味没趣提不起精神，只好起身悻悻而去。

两次碰钉子使马水华的自负、自信心大受挫折，他初次尝试到了懊恼的滋味。同时，他也感觉到了何柳的确有其独特的一面：那漂亮秀美的外貌和执着专一，不随波逐流的内含的确非同一般！马永华以前也交往过不少女子，但像何柳这般不嫌贫穷、痴心纯情的姑娘还是绝无仅有。他恼恨，却也钦佩她；更兼那种面对美色欲罢不能的强烈依恋，以及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逆反心态，他发誓：一定要得到何柳！

天阴了。

初夏的凉风挟带着雨前的湿润，拂过枝头拂过原野；绿油油含苞待放的麦苗，被凉风抚弄着摇来摆去，如是绿波荡漾。

马永华的心情也像那阴沉的天气，烦乱沉重聊无头绪。他骑着摩托车拐上公路后，便如同一头疯马脱缰狂奔。大概是想借此以消除心中的块垒。急骤扑面的风团撞击得他双眼生痛呼吸困难，两旁的景物飞流倒逝，模糊一片------如此狂奔过一段后，好象凉风冷气已经吹醒了他的头脑，吹散了心中的阴郁。嘎然一声刹车，他停靠在了公路边。呆呆地坐过几分钟，这又掉转车头奔回三义村，去了替他提亲做媒的田保丰家。

他气呼呼地向田保丰诉说了两次去何柳家与何柳会面的全过程；他在田保丰面前讲怪话发牢骚。田保丰是他托的媒人也是他的表叔，他吃了他的请也收了他的礼，因而他觉得他应该尽心尽力地替他办事；应该偏着他向着他，帮他出主意想办法。

田保丰闷声不响地抽着烟听他发完牢骚：

“那——你的意思？是想成，还是想散？”

“当然是想成。”马永华说，“我发过誓，非得把何柳娶回家不可！我要让三义村的人看一看，是我马永华有能耐，还是他余林本事大？如果我连个瓜不啦啦的穷小子也竞争不过，还活个啥味气！”

“那还有啥难场的？”田保丰胸有成竹，“既然你爱她，想娶她，这还不容易。现在礼也过了，婚也定了，何柳就是你的人了。你怕不牢靠，就和何家商量个日子，早点把人娶过去。女人嘛，只要结了婚，只要生米做成熟饭，还不就顺顺当当地跟你过日子。”

马永华一听，不由得眉飞色舞连声称赞：

“高！高！田叔你真高！比那刘伯温、比那诸葛孔明还高！一句话就拨开云雾，点醒梦中人！侄儿服啦。走，喝酒去。”他兴冲冲地拉着田保丰上了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去了酒馆。

日子选定后何柳的父母也没有什么意见。迟早都要结婚的，早点结了也好。免得她丢心不下余林，一有机会就往余林那里跑。结婚后有了家有了着落有了自己的日子，慢慢就会把余林淡忘的。人就是这样，越是过往密切，越觉得依恋不舍难分难散。分开后，时间久了，感情就会冷却下来；往日的热烈眷恋也就化作为零零碎碎的陈旧追忆。何柳的父母不是不懂得这些。同时他们也想，马永华的家境比起余林家来，那可是天差地别了。以后日子过得顺心舒畅，女儿自然就会意识到、就会感念父母当初的一片苦心。

于是，他们开始忙活着为女儿筹办嫁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