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春天。阳光从一张张的绿叶上爬过，露出金色的笑脸；和煦的风从我脸颊上拂过，翻过一页页的春天。泾河旁边，卧着一所乡村中学和我近十年教书的岁月。从塞外的新疆跨进泾园似乎还只是一瞬间，带领学生栽种的杉木却已在琅琅的书声中茁壮成林。

经过松柏氤氲着的庄重的气息，经过砖铺甬路和两边玉兰纯真的微笑，我目光的翅膀栖息于百米长廊橱窗中一首描写江南的小诗，发表于《江阴日报》，作者吴伟成，是泾园在读的一名高中的学生。这首名叫《梦断江南》的小诗以浓郁的诗意羁绊住了我迟疑的脚步。

就这样留在了泾园。我一次次目睹了一棵刺梅从返青、发芽到含苞、吐芳的全过程；也同样见证着我的一个个学生从稚嫩的含羞草成长为挺拔的树木的历程。许多尴尬与艰难随着时间的淘洗，隐在了时间深处；留下一粒粒饱满而珍贵的记忆。

对第一批的学生总会付出最多的情感，犹如炽热的初恋。我教语文还兼班主任，每天用普通话组织着教育和教学，而学生私下里却热衷于用方言谈天。最先用长泾方言与我交流的学生叫徐晓。他似受到审讯一样，只用摇头和微笑来作答，逼急了才挤出句方言，说话时低着眉，像极了含羞草。我耐着性子请他翻译成普通话，他字正腔圆地译做“我的英语不来事（不行）”！这个刻板得令人发笑的回答一直延伸在岁月的尽头，令人如同看见草尖上闪闪发光的露珠一般愉悦。

徐晓实在是个有趣的人。他生得高高大大，却从不敢正视我的眼睛，请他做化学课代表，他怎么也不肯。大扫除时，他挥洒着竹笤帚，三下两下，就犁过大片的包干区。受表扬时，他又羞又怕的神情让我好笑。终于他别别扭扭地笑着答应做化学课代表，后来宿舍成员推选他，又别别扭扭笑着做起了寝室长。

后来我批阅学生的随笔和周记时，发现有几人都写到了徐晓，读后觉得大有意思。有的称赞舍长细心地帮自己收回了忘收的衣服，有的决心要向他一样勤奋地学习；还有与他发生多次摩擦的许晓栋，在随笔末尾说“有这样的舍长真幸福！”这个个头不高，又近视，有点孩子气的许晓栋，非要和徐晓坐邻桌，几次三番地跟我说。可他如愿之后自修课忍不住又要讲话，被徐晓制止后就生了气；不料值日忘做扣了分，又被舍长按舍规罚值一周，他心里的狂风酝酿着暴雨。谁想徐晓最终也陪他罚值了一周，还笑着说出了一句感动了好友的话：“帮归帮，罚归罚嘛！”这句朴实的话，流淌在我的心里，我的心说不出的敞亮。徐晓实在是个不可捉摸的人。我很好奇他竟能做到既不伤朋友和气，又能遵守自己一贯的原则。

渐渐地有好多个同学要求和他做邻桌，汲取一种精神的力量，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好学习讲正气的有力磁场。他被众星捧月一般包围，却丝毫未迷失自己。做班长已是顺理成章，他依旧别别扭扭笑着答应，然后认认真真的去做。大扫除时，二话不说，架起桌凳带头站上去，仰起脖子，一下下擦电风扇上的扇页；班级里刚竖起了“杨刚不倒”（杨刚同学在年级中总考第一）的旗帜，他就打出了“谁成绩好向谁学”的口号；在宿舍里也掀起了比成绩比纪律的热潮。

日子如流水一般过去，最终这些学生如鸟儿一般飞进理想的大学，徐晓也为自己撑开一片广阔的天空。现在在北京读研深造。他亲手植的树木还在，林中的鸟鸣依旧嫩黄。而他这只小鸟却越飞越高。

校园深处是偌大的操场，已铺起了砖红色富有弹性的塑胶跑道。走近运动场仿佛就听见如潮的欢呼，看见那个奋力奔跑的身影。蒋令，一个顽皮而个性张扬的学生。那是运动会，他前一天下午跑了1500米，由于失误没拿第一。在我面前，他信誓旦旦，丝毫不含蓄：“老师，明天800米我不拿第一不姓蒋！”然而他遇见了劲敌，一个体育特招生。他拼出了所有力气，怒嚎着，冲刺。跑道边观战的同学喊声震天。最后他还是败在了劲敌脚下。然而，大家依旧尾随着欢呼，搀扶着他，犹如搀扶着凯旋而还的英雄。这个倔强的男孩子落泪了：“老师，我尽力了，但是……”顿时我的喉头也涩涩的，眼睛很酸，却又有无限的温暖与震撼。这分感动在我心中瞬间发芽开花，并牢牢地扎下了根。

在开始教学的几年里，我一直不喜欢带刺的花木。贴梗而开的累累如珠的紫荆；亭亭玉立花如钟形的玉兰；旁逸斜出，玲珑可爱的海棠，均温顺可喜。而冯瑜宁，永远像一株带刺的蔷薇，远离着人群，却又展现出绘画书法上的非凡。桀骜不驯的她仿佛一首我读不懂的现代诗。一再的犯错，再次的错上加错，她被撤掉了宣传委员的职务。蔷薇花的锐利锋芒被削落一地。在一次班会上，我组织全班一起跳流行的兔子舞之后，徐佳丽突然站起来，要求要谈谈冯瑜宁，这个她一贯讨厌的对象。细心的徐佳丽发现，冯同学依旧关心着班级的黑板报，主动帮同学绘画插图，主动去擦黑板，主动去扶好歪倒一边的笤帚……“她虽然有缺点，我在她身上却看到了这些叫我赞赏的地方。”接着有几个同学评说其优点，全班被感动了。冯瑜宁激动地站起来表态。一时小小的教室盛不下如雷的掌声。时隔境迁，那场醉人的春风一直在我的心波中荡漾。

云蒸霞蔚的日子总是叫人流连。三月的泾园，闲花野草欢快地舒展，香樟的嫩叶青翠欲滴。刚到校就听说班里的陆娴夜里发热，送进了医院。我匆忙赶去探望，带着一丝不快。家远父母都要上班，她执意不肯让我通知其父母，只好陪坐在床边挂盐水，有一句没一句的谈着天。直到中午出医院大门时，竟发现停放的自行车不翼而飞。忍着不动声色地回了学校，心里的郁闷不言而喻。

晚上，习惯性地赶往学校。月光妩媚，树影婆娑，可都平息不了我心中隐隐的沮丧。晚自修时到班级转转，走动几圈，很像农民看管自己的一亩三分责任田。没到班级门口，就听见班级喧闹无比，心里的火苗不点就着：这就是你们送给我的三八节的礼物？走近玻璃窗一看，啊！原来是读书读得起劲呢。心里顿时如释重负。推开教室门，等待我的竟是一片如潮的掌声。我目瞪口呆之时，团支书带着浅笑，走上来递给我一封信。是全班的签名和一封简短的信。迟疑间，突然瞥见讲台前停放着的崭新的一辆自行车！是送给我的？他们怎么知道丢车的事？

我立在原地，搓着双手。“我不能收，太贵重了……”一双双眼睛专注地望着我，静悄悄的，空气也停止了流动。有的学生眼中似乎有一丝失望。“我收下了，谢谢，谢谢大家！”此时我激动地无法表达内心的感动与愧疚。随即我向大家畅谈六月的梦想，许诺定将与大家一起努力奔向青春梦想的地方。

只期盼得到一缕春风，他们却送给了我一个烂漫的春天。这些纯朴可爱的学生如一株株未经尘世浊染的菩提树。他们晶莹洁净的心时时涤荡着我俗世的眼睛，催我自省。是他们，让我感受到岁月的温度；是他们，这一朵朵花儿，让我体会到春天的力量。

翻开我春天的记事本，往事像珍珠般的米粒，洒落一地。我在啄饱了这些米粒之后，化为善歌的云雀，站在春天的叶子上，放声歌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