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好想学笛子新太

发表于-2008年05月13日 晚上7:15评论-1条

故事发生的最初时间是上世纪的六十年代。

社员们看出我跟固自的关系不一般、够朋友,那已经是我们有了密切关系两个月之后的事了。社员们是从我头上、胳膊上、手上好几处破了皮,有血痂结着,青紫露着,纱布贴着才注意起来,才问了情况,才惊讶:看不出你们俩人这么好,固自刚下地,到交了你这么一个两肋插刀的好朋友。

两天前,我和固自有了空闲时间,我们就动了进城遛遛的想法。建议是固自先提出来的。他以前在城里打临时工,回村务农这俩月,因为少见了城里的景象,竟有些非去看看不行的念想。我也赞成这个建议,认为没事进城遛遛是一种很好的休闲方式。毕竟城里的景致跟农村完全两样,看看不同的景致会有不同的感受,人是常常需要换换眼光接受不同的感受的。再说,固自提出建议,对我来说意义要多一层,我不仅要赞成,还要积极响应,这当然另有原因了。

城里的街道、房屋建筑没有任何变化,路还是那几条路,商店也还是那些商店。沿着那些熟悉的道路往前走,真是闭上眼睛也不会走岔。甚至人还是那些人,一些脸熟的人不断从我们脸前晃过,可以看出这座城市守旧、平淡、没有发展。这种情况当然并不在我们意料之外,我们在感受平淡的时候也会搜寻不平淡。年轻人嘛,不喜被平淡所困是天性。

我们就注意到了大字报的锋芒,夸张、凌厉、不凡,很多打了红巴叉的姓名前面都写着“拳打、脚踩、炮轰、烹炸、水煮、火烧”等可怕动作的词语。这让我们不能不产生激烈的联想,并使精神亢奋。我们血液被燃烧,腾起火苗子,于是,脸色涨红两眼放光,走路也成了弹跳,这个城市开始以活力取代平淡。

俩月前,固自还在城里打临时工,所以他对城里的两派斗争了解不少。他指着大字报上一个打了巴叉的姓名对我说,这个安常绪,是地区专员,红派要打倒他,说他是走资派,说他是黑帮;黄派要保他,说他是革命干部。红派就说黄派是保皇派,两派斗得不可开交,在街上辩论,辩着辩着就打架。不过,要叫我看,这安常绪该打倒,这当官的能有几个好东西,你说是不是。

我说不出是,还是不是。固自有观点,我没有。我一直种地,修理地球,城里的事,什么红派黄派的,八竿子打不到农村,我就不关心。

不过,大字报的火药味让我兴奋,固自的说话我必须倾听,我们很像谈得投机的一对。

有忠实听众,固自兴味高涨,声音加大,话语连篇,制造了浓浓的愉快。

但也招来了危险。

危险来自一个啪地一手抓住固自肩膀的人。那人说,你说什么!固自愣住了。那人提醒说,你把安常须应该打倒再说一遍,那人脸色恐怖!

在危险面前,固自嘴巴嗫嚅了两下没有出声,脸色一会儿发黑一会儿发白。当时的情形是,那人揪住固自,眼几次瞟向远处的几个人,看来他们是一派,所以,尽管我们是两个人,那人也敢向我们寻衅。我们什么派也不是,打起来不会有人帮忙,吃亏是肯定的。

情势危急。

固自甩了两下膀子,没有把那人的手挣脱,后边的甩动,力度又大大降低。我不敢迟疑,抓住那人另一只胳膊就扭往背后,要把他背翻过来。这种摔法会把那人打倒得沉重、彻底,让他好半天缓不过劲来。我们会有从容的逃跑时间。但那人分量不轻,我竟然没把他翻过来,不过,却迫使他松开了固自。那人就在我身上乱抓,我顿时觉出头上、胳膊上疼痛难忍。固自好像要帮我,找不到下手处,在我周围转磨。这时,我见远处的几个人开始向这里奔跑,我知道再不马上解决战斗,后果不堪设想,两派打架死人的事不少。我喊着固自快上手,但他只是转磨。我只好趁机板住那人一根手指狠劲一板,那人惨叫一声,俩手松开,自顾自疼痛去了。我和固自赶紧蹿进巷子,拐了俩弯,翻过两道矮墙,才安然脱险。

给社员们讲了这惊险的一幕,社员们都说我临危不惧,两肋插刀,够朋友。我心想,当然了,固自是我的老师嘛,从他上地的第一天起就给我当了老师嘛。

俩月前的一个晚上,放下碗我就溜达了出去。遛着遛着我来到了村边上,向远处一看,大地茫茫,一片虚辽静寂,没有一点生气。我不由得苦笑一声,这夜晚到真像我无聊的心情。

我静静地站了几分钟,然后回转身,似乎无奈地、同时心情灰暗地往村里走。一颗年轻的、澎湃的心缺乏精彩氛围呼应,这样的时光让我提不起精神。

突然,空中飞出了嘹亮而抒情的笛子声。它穿云破月激昂奔腾,顿时,天地为之动容,寂寥被他驱散,暗夜的孤单中像走来了伙伴。

我兴奋了,腰直了,腿有劲了。我无聊的溜达像有了目的,且目的如此光辉,令人向往。几乎在一瞬间,我爱上了笛子。我暗下决心,非学会吹笛子不可。

笛声是歌曲“读毛主[xi]的书”,这歌我会唱,我和着笛声一起唱,感觉真好。

我也奇怪,广播喇叭里不知听过多少笛子吹奏,但都没打动过我。我不知道是它太遥远太隔膜,使人不能破译,还是它太完美太高傲,让人无法亲近。反正,那夜的笛声是完完全全地征服了我,让我意志坚定地寻它而去,并且,捎带地,它让我记住了那夜的月色:月明如水,清辉遍地。我踏着银色的道路循声找到了固自家的门上。

过去,我和固自仅仅是认识。在村里上小学时,他比我高两个年级,在我的眼里。就比我大了不知多少,高不可攀似的。固自似乎也从来未注意过我的存在。上初中时,我一进学校,他已在初三,根本谈不上交往,后来,我念完初中就回村种了地,在地里没见过固自的身影,也难以无缘由的想起他。

笛声把我和固自拉在了一起,我才知道他念完初中后一直在城里打临时工。他说他现在不想干临时工了,就回村里种地,而且明天就要出工,要和我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我当然高兴了,想学笛子,能教我的人就要朝夕相处。我对固自说,我想跟你学笛子。固自答应得挺爽快,好啊,我教你。我说,那你是我的老师。固自有些不好意思,说,啥老师,是老乡,是朋友。

虽然固自不好意思承认是老师,可我把他当老师一样尊敬。在村里不好称呼老师,我叫他固自哥。

从此。我开始学笛子。除了去地,只要在家,我就举起笛子送到嘴边,让那管轻轻的、短短的,有着几个孔的竹节发出声音。

关于如何把笛子吹响,固自教我,抿紧嘴,使劲儿吹就是了。我使劲吹了一段时间,进步很慢,只能听到雍塞笛管的扑扑扑扑的噪音,粗砺而混杂。

我有些着急,问,固自哥,我嘴都憋疼了,眼球子都快鼓出来了,怎还吹不响?

固子这才告诉我,你没弄明白用什么劲儿,你是要加强嘴劲儿,使喷出的气流更细、更集中,这样才会有力地撞击笛身而产生震动,声音才会响亮。

我心想,我说这不是干锄地一样的出力气活儿,光使劲就行了,这毕竟是搞音乐搞艺术,没窍门怎行。

我练下去,听见声音越来越响了,独立、清晰,我觉得进步挺大。我卖弄地吹给固自听,问,你听怎样?我想得到肯定,固自只笑笑,然后他吹支曲子,把我的笛声比得丑陋,要求我,再练!

我父亲对我吹笛子从不发表意见,那天破天荒地出口议论,说我看你出力不小,声音却无力,说你看人家固自吹得多响。

我父亲说罢,赞许地看着固自。固自的脸上便一片灿烂。

这样评价我并不意外。本来嘛,我怎么能跟老师比,再说我才学吹几天。

我正准备这样说话,固自抢先开了口,他说,大叔,笛子不是那么好吹的,光是嘴上用力不行,声源小,声音当然没力度了。应该还要腹部用力,运用丹田之气才行。说话时,固自手舞足蹈,满脸激动,神情亢奋。

我有些纳闷,说,固自哥,你光是教我嘴唇用力,没听说还有什么丹田之气啊。固自正一下神,眨着眼连看我父亲几眼,说,啊!这个!这个得慢慢来,一下子都教你,你能接受吗,那好,我现在给你说一下。

当着我父亲的面,固自教我运用丹田之气。他讲得很玄,示范也一惊一乍的,肚皮涨圆缩瘪,嘴气吸进呼出,让我父亲看得瞪大了眼睛。最后,不得不佩服地说,固自有点真本事。

声音吹响、吹饱满了之后,我开始学吹歌曲。能吹出歌曲是我的向往,也是我会吹笛子的标志。

吹歌曲就要先会指法,我记得固自这样教我指法:他两手捏住笛子,手指动着教我,你看,这是六个孔,从右手无名指开始向左依次是一二三四五六孔。六个孔一个孔一个音,依次为lasyidoremifa,也就是咱们通常念的“拉、细、到、来、米、发,”六个孔都按住叫“筒音”,筒音是so,(少)。

根据指法,根据固自的建议,我选择会唱的歌曲练习,我练“读毛主[xi]的书”第一句。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练,一个音一个音的吹,我由慢到快的吹,我把音连起来吹,我终于特别地操着心,两手握着汗,狠劲地抑扬着声音,顺当地、没出差错地、抒情地吹下来第一句。我觉得我胜利了,我兴奋地举起笛子欢呼,我会吹笛子喽!

我对固自心存感激,如果不是他教我,我那能会吹笛子。所以,那天,生产队长安排我俩在一起干活儿,刚干一会儿,固自提出有事要走,我不假思索便答应,你走吧,这活儿我都干了。固自没表示谢意,反而说,一个人干活儿清静,你可以多念叨念叨曲谱,这样学笛子来得快。我点点头,固自就走了。

这种情况后来差不多成了惯例。只要我们俩人干活儿,固自总有事,总是给我留下熟悉曲谱的任务就先走了。我这人有的是劲儿,干活也麻利,嘴里哼着曲谱,竟觉得不累,我也就从来不想固自到底是不是确实有事先走了。

转眼几个月过去了,经过刻苦的学习,我不但会吹“读毛主[xi]的书”,还学会了电影《地道战》的插曲“主[xi]的话儿记心上”。

老师毕竟是老师,固自真的有两下子,不但会吹笛子,还会拉二胡。他拉“主[xi]的话儿记心上”,先拉长长的一句我没学过的曲谱。这句曲谱他没教我,我听着挺陌生的,也挺好听的,而且拉完这一句接下来拉“主[xi]的。。。。。。”就显得很有氛围、很从容、很有归属感,我听着新鲜、美好。我问固自歌曲前边多出来的一句是怎么回事,他说这叫“过门”,是对歌曲起“引入、衔接、烘托氛围”等作用的。我说真好。

固自就让我用笛子吹个筒音“少”,又吹个四孔的“来”,他调调弦,便说,来,咱来个齐奏“主[xi]的话儿记心上”,我拉罢过门,你再开始吹。

我听固自的。他拉罢过门,我就吹,我们的声音立马融合到了一起,就像两条河流并为一条河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浑然一体,动人心弦。我对音乐的体验有了全新的感受,是上了一个台阶的感受,是美不胜收的感受。我看看固自,觉得这个引我领略神奇音乐殿堂的老师十分亲切。

我学笛子更上劲儿了,弄得动静不小,竟招来了隔壁的小凤姑娘。

小凤比我小一岁,是个活泼可爱的姑娘。我们虽然是隔壁邻居,平常她也不多来我家串门。我说招来小凤,是她后来串门确实是以笛声的名义来得多了一些。小凤说,我以前听你吹这破笛子,扑扑扑扑的什么也听不出来,好心烦,可这会儿我听出名堂来了,你吹得是读毛主[xi]的书和主[xi]的话儿记心上吧。

我高兴地说,是啊是啊,怎么样,吹得不错吧。在小凤面前,我不妨把话说得骄傲一些。

小凤用笑眯眯回答我,给我极大精神支持。我就大胆地对着小凤展示技艺,小凤跟着就唱了起来。吹完了,唱完了,我觉得意犹未尽,又吹,小凤又唱。

临走的时候,小凤说,好,我喜欢你吹的笛子。

小凤的肯定,意义非同小可,她让我浑身每个细胞都鼓荡起欢乐,这油加的竟让我一时消化不了。我按捺不住地把喜讯告诉了固自,好让他与我分享。

固自也很高兴,说,是吗,小凤这么喜欢音乐。过两天,他掂来了二胡,看着小凤也在,就笑眯眯地特别提请小凤听听二胡好听不好听,他就拉了两首歌曲。他拉得很用功,眼闭着,身晃动,很投入。拉完之后,他问小凤怎么样,二胡好听不好听。然后抬脸期望着小凤回答。

谁知小凤没有说好,当然也没有说不好,竟是满脸的不置可否。我赶紧催小凤,快说好,我还虚张声势地拍了两下巴掌。

小凤依然没有表态,只是脸上露出一些礼貌的笑容,还很暧昧。我再看固自,他的脸上写满了失望,肌肉变得僵硬。看来,小凤这个样子对他有打击,而且,打击还不小。

气氛很尴尬,我就出来打圆场。我先招呼他们喝水,说喝水喝水喝水,我又没话找话,搜肠刮肚地想一些村里的话头来谈,并希望他们都发言,以此来冲淡尴尬气氛。

经过努力,气氛明显缓和了,小凤和固自还对了几句话,我想,一会儿送他们出门,这事过去了。

谁知,突然,固自提出让我吹吹笛子,吹两句也行。我想这不没枣处戳一杆吗,什么气氛,那还有心情吹笛子。我瞅瞅小凤,小凤也脸现迷惑。

当然,我不能不吹,固自的要求我得服从。我就吹读毛主[xi]的书。刚吹了两句,就被固自叫了停。他说,我给你吹两句,你听听有什么不同。

固自吹了两句,当然比我吹得好听。我说比我吹得好呀,他说,不是让你听好听不好听,是让你听我吹的音和你吹得音有什么不同?我想了想,固自吹得音和广播喇叭里吹得音更像一些,而我的总听着有些别扭,我说,我吹的音跟广播喇叭里的比不太像,你的音就像。固自压不住得意的笑靥,说,这不是像不像的问题,而是音准不准的问题。我说对,是音准不准。固自说,为什么你的音不准?我说,练的少呗,继续练呗。

固自脸色认真了,不对,是你的指法不对!

什么,我一惊,这不是你教的指法吗!

不!你理解得有错误,我早想纠正你,不过,怕一下子教你太多你弄不懂、接受不了,现在,我看非得给你纠正一下了。

在我的惊异惶惑中,固自教我正确指法。他还是手拿着笛子对我讲,除筒音“少”外,“拉、西、到、来、米”分别是开一个孔、两个孔、三个孔、四个孔五个孔,而“发”则开五个半孔,从“拉”,也就是一指,二指、三指、四指、五指都抬起来,都不按孔,而第六指按半个孔,这样,音才能准。

固自教我的时候,绝对焕发出老师的风采,神情严肃、持重,气势居高临下,不由得不让人起敬。在他面前,我显得很被动,很渺小,像一只受训的小猴。

我偷着看了小凤几眼,她始终微笑着看我,面色波浪不惊,平静、友善,看不出丝毫低看我的样子。看到固自说话要完时,她站起来要走,临走出语惊人,说还是我吹的笛子好听,过几天再来跟我唱歌。脚步跨出门槛后,她又大声地吐出两个字:显摆!

固自的喉结似乎咽了一下,扭头还要跟我说什么,但没说出口,稍停,他说了声我走了,不等我回话,转身就走了。

我按正确的指法练,一段时间后音准好多了,和固自的笛声一致了,和广播喇叭的声音差不多了。小凤过来合着唱歌,竟十分满意。她鼓励我说,好好练,将来当个音乐家。尽管她的话目标太高,但也是我奋勇前进的巨大动力,就为她的鼓励我也得好好练。

也有泼冷水的。

生产队长这家伙说话很伤人。他听了固自拉的二胡和我吹的笛子后,阴不阴阳不阳的评价说“杀鸡”和“西北风吹得夜壶嘴响”。他说完,还不等我们有什么反应,就狂笑着拍着屁股跑了。我们气得冒火,望着他的背影,我骂了好多脏话:这个家伙,这个混蛋,这个东西。。。。。。这些脏话是生产队长常用来骂社员的,我背后模仿着逗人,社员们说学得像。

也就是年前年后的事儿,生产队长年前嘲笑了我们,年后就腆着脸求我们来了。他说,正月十五咱队要演文艺节目,你们拉二胡吹笛子的正好上一个。我和固自一听,觉得挺茫然的。心想生活队演什么节目,现在都过革命化春节,吃罢饺子就上工,还过什么正月十五,不要是生产队长没事找乐,来个黑色幽默,等我们答应了,再讥讽我们杀鸡吹夜壶嘴吧。

我们相互望望,没有吱声。生产队长满有信心地安顿一句,好好想想,可要上啊!走了。

我们向人一打听,才知道是公社要组织宣传毛泽东思想调演,给各生产队下了任务,每队要选送三、五个节目。为防备一些生产队不重视,拿不出节目,还上纲上线地把是否完成任务提到了对待毛泽东思想的态度上来。态度问题是个路线问题,这就给各生产队长念了紧箍咒,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我们想,哈哈,正好治治这个家伙。我们要说我们是杀鸡吹夜壶嘴,是狗肉丸子上不了盘子,我们那能上什么节目。让这个家伙着着急,看他以后还看不起我们,嘲笑我们。因为我们还打听到,生产队长强拉引拽吆吆喝喝不过勉强要凑个表演唱“老两口学毛选”。被他强迫着一定要上的两个社员嚷着不敢上台,眉毛愁得快拧成了一堆,扬言随时会撒手不干撂挑子。另外,有人给他出谋划策想搞个三句半,可想来想去,找不到一个有本事编词的人。毕竟,一个小小的生产队,一群打土坷垃的农民,能有什么文艺人才。我们两个碰巧爱上了乐器,又练了几首歌曲,这真的算异花珍果,奇货可居了。生产队长不会、也不可能不来求我们。看着他猴急,会很好玩。

治生产队长的场面真的有趣,任他请求,发急,一会儿硬话,一会儿软话,又向我们道歉说再不说我们杀鸡吹夜壶嘴了,我们就不答应。我们故意左顾右盼心不在焉,有时又大声地啊啊两声,像是才刚听见,逗得生产队长起了火又压住火,最终他也没有得到我们的允诺,气急败坏地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我们大笑。

我心想他不会再找我们了,可第二天,他又来了。这回,他脸相挺神秘,说,公社说了,这次演出是要给市里一些单位的宣传队选拔人才。选上的人就要转户口,吃商品粮。他又说,我看你们俩都是人才,要是选上了,那不跳出了农门,成了城里人吗。

成为城里人,是农村人的命运转折,是农村人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好事,诱惑力是极大的。但是,我却不以为然地笑起来,放肆地笑起来,我是笑生产队长高看了我们。我们那是什么文艺人才,给真正的文艺人才提鞋人家都不一定愿意。我学笛子不满一年,学会俩歌曲,还吹得不顺溜,常卡壳。固自也不过比我早学了年把,拉二胡的时间就更短了。生产队长笑话我们杀鸡吹夜壶嘴是话损,让人不好接受,其实并非不客观。再说,我对着小凤吹能放开胆子不哆嗦,对着别人我就紧张,要是上台吹,我心里真没底。所以,我不想顺着生产队长竿儿往上爬。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对生产队长的了解,我自认为还算眼准,不靠谱的话他能脱口而出,能吹出肥皂泡的色彩,眩目动人,但不能触碰。我不怕从他的手中丧失什么,所以我笑,放肆地笑,还说,上什么台,上个屁呀。

生产队长被我笑得恼了火,他疾言厉色说,不行,非上不行,还由了你们了,我就不信,你们敢不听指挥!

固自好像被吓住了,刚才和我一起嘲弄队长的豪气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换成了一身的猥琐,赶紧说,上吧上吧,咱们上吧。

从固自瞬间判若两人的表现,我看出队长的美妙诱惑起了作用,但是,我坚持我的立场。我表态说,固自哥,你一个人上吧,我不用上了。

固自没有表态,我看得出,他是默认了我的意见。

生产队长竭力反对,不行,都得上!咱队难巴巴有俩文艺人才,还能少上一个。笛子加二胡,红火,就这么定了。

队长下令,铁板钉钉。

我们就排练了。其实,“少、来”弦一定,我们就能齐奏。我们选“读毛主[xi]的书”和“主[xi]的话儿记心上”为上台节目。

正月二十去公社演出,正月十九晚上,选好的四个节目先在队里过一遍,一切按正式演出那样进行。

要演出了,才发现我们的节目还没定个名称。生产队长率先提名,说叫“俩人独奏”,话一出口就遭到大家的哄笑,说,俩人怎叫独奏,要是叫“一人独奏”还差不多。又有人认为不对,明明是乐器独奏,怎么能叫“人”独奏。生产队长又卖弄,说叫“笛子二胡独奏”,大家又认为不妥,说应该叫“笛子二胡合奏”。最后,固自发表了意见,说实际上这叫“笛子二胡齐奏”,大家“嗷”地哄喊一声,才说,这个名字起得有理。于是,就让小凤报幕“笛子二胡齐奏”。

大家知道“老两口学毛选”和“三句半”演得太次,明显像是闹玩儿,就让他们先上。我们的演奏作为压轴节目最后上。我站在台旁,看着台下的社员,竟觉得人山人海,黑压压一片。我尽量清醒头脑,心里默念曲谱,指头动着指法,务求上台不出错。

我还想关心一下固自,看他上台慌不慌。第一次扭头看他,他掂着二胡站着,第二次看他,他坐到椅子上调弦。我想,弦我们已经调好了,还调什么呢。看来,他也是有些紧张。

小凤报幕:下面请听“笛子二胡齐奏”。我们在社员们的热烈掌声中上了台。

索性站在台上,我反而没有了紧张,十分镇静,将要进行的吹奏完全在我清晰意识的掌握之中,一点儿都没有很多人说的第一次登台头脑一片空白的茫然。我暗庆我有这方面的先天素质,说不定将来真能吃登台表演这碗饭。

固自拉过门了。他很用力,听起来拉得不错,不仅很出彩,而且比合练时声音要高要大要响亮。我就想,固自你在台下合练时为什么不拉得这么响呢。

过门完了,我开始吹,“主[xi]的。。。。。。”啊!声音怎么不对,与二胡格格不入,刺耳、难听,像是两张皮,练习时不是这样的呀!我停了一下,二胡继续拉着,没有停顿。我从第二句跟进“革命的人民。。。。。。”不对,还是不对,还是格格不入!我检查手指,没有按差笛孔,没有露缝,笛膜也没有掀起和震破。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到底出什么问题了!

我头上冒出了冷汗,我已意识到出了洋相,刚才上台的自信被搅乱,我不知该怎么办。二胡依旧拉着,可我跟不进去,硬要吹,我听着别扭,像吃了苍蝇。

台下的社员已不依我了,喊着快下来,快下来,不会吹不要装样,看固自拉得多好,不要你给搅了!

我窘极了,见固自根本不看我,低着头拉得正上劲,我只好灰溜溜地下了台。

固自一人拉完了两支歌曲才下台,他真正搞了个“一人独奏”。

下台后,我问固自,固自哥,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台下练得好好的,,怎么一上台就合不到一块去了?

音乐这东西复杂着呢,台下是台下的方法,台上是台上的方法。

我说,没听你说过台上有什么方法呀。

那里能赶得上教给你,一下子告诉你你能接受吗。固自又是这句话。我都听得耳熟了,听得疑惑了。我说,明天就上公社,咱们赶紧学学台上的方法吧。

固自很为难的样子,这,这个,一会儿半会儿的。。。。。。

事情到这里,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我下了决心,说,明天你一个人去吧,我就不去了。

固自照样是以不表态默认我的意见。可是生产队长看不出奥妙,坚决不答应,对我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还能临阵脱逃,非上不可。

我说,你还嫌我队里丢人不够,再去公社现一回眼。生产队长没再逼我,问固自,台上真的就那么难配合?固自说,这跟你说不清。然后转向我,说,这么跟你说吧,就是笛子的吹法你还没有学完呢。你学了筒音做“少”的吹法,还有筒音做“来”的吹法呢,有的歌用筒音做“少”好吹,有的歌非得用筒音做“来”才好吹。

我好像被固自说住了,有些傻了眼。音乐真的好神奇,探也探不到底,我看固自也云里雾里,面目模糊了。

固自说,等过两天我教你筒音做“来”的吹法。

我点点头,既然喜欢吹笛子,我当然想学筒音做“来”的吹法。

公社的调演我没有去看。据听说固自演奏很成功,他用二胡拉了“主[xi]的话儿记心上”,用笛子吹了“读毛主[xi]的书”,博得了台下不少的掌声。他又搞了个“笛子二胡独奏”。

回村之后,我几次要固自教我筒音做“来”,谁知他刚要拿笛子示范,就被激动的回忆打断。公社成功的一幕让他激动不已兴奋异常。后来的一段时间,固自又有些忙,东跑西颠的不知忙什么。期间,我好像听到了淡淡的农转非的风声在固自身上。我就不好意思非让人家教我了。尽管我确实想学筒音做“来”,但学生急老师不急,这事一定办不成。

终于,固自来找我。这回,他怒气冲冲,进门就遏止不住地骂生产队长浑蛋,不是东西,是个骗子骗子大骗子,但他始终没说骗他什么。固自骂着骂着,看我盯着他看,可能意识到骂得空洞,师出无名,马上说,你知道不知道,听说生产队长和几个队干部已偷吃了好几回小灶,据说他还往他家偷队里仓库里的粮食。

固自说的消息,我听说过。村干部多吃多占多拿的事多得很,管也管不住,人们早从愤怒转为见惯不惊,这事显然不值得他如此大怒。我说,我听说过。

固自说,你听说过,你气愤不气愤,咱们给他写大字报。我说,这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固自说,不行,就不能看他这样侵害群众利益,盗窃集体财产,咱们要把他批倒批臭。这样吧,写罢大字报我教你吹筒音做“来”。

一听说教我筒音做“来”,我来劲了。再说,我对生产队长也早已心怀不满。那天在队里吹笛子出丑下台后,我觉得不好见人,生产队长这时不仅不加安抚,反而雪上加霜地讥讽,怎么没吹响,没照准壶嘴,说得我无地自容,气得真想扇他两巴掌。他大约觉得这样挺过嘴瘾,后又对我数次嘲弄。我在气愤之余想出了对付他的办法,说,好!你敢说吹读毛主[xi]的书是吹夜壶嘴,我可要向专政部门告状了。这一说,吓得他大惊失色心胆俱裂,赶紧认错并央求我不要向专政部门告状。

生产队长这副嘴脸,给他写写大字报,来个宜将剩勇追穷寇,痛打落水狗也很有意思。

固自积极性很高,马上就写出了批判稿,给生产队长列出了十大罪状,标题就叫“炮轰生产队长,看他十大罪状”。

就去买纸,一沓白纸卷成筒状,我虚张声势地扛在肩上。一出供销社门,有人就问,写大字报吧,我回答,是。

固自离开我一段距离出供销社门,一出门他就拐进供销社旁的茅房里。我回头一看,他进了茅房,就说,我等你。固自着急地向我狠劲儿挥手,说,你先走吧。我说,不着急,我等你。固自说,我要大便。我说,多等一会儿也行。固自说,不要等了,你要学婆娘吗。在地里劳动的婆娘们方便时爱互相叫互相等,男社员不这样,固自说我学婆娘,我就不好意思再等他。我扛着纸,在人们不断问“你要写大字报吗”的好奇中招摇回家。

等回固自,我们开始写大字报。当然是固自执笔,他是发起人,字比我写得好,就得他写。固自用大字写了“炮轰生产队长,看他十大罪状”的标题,然后写正文“一,据听说。。。。。。”,刚写完“说”字,固自的笔不动了,左手就去揉右手腕,还声音不大地发出一声哎哟。我问怎么了,固自说手腕疼,又解释说,可能是昨天用撬杠别冻土块伤了手腕。我说那怎办,固自说你写呗。我说我的咯叉字那敢见人,固自说街上大字报的咯叉字多了。

我不想写,固自催促我,写吧写吧,就把笔塞进我手里。我就顺着那个“说”字往下写,固自一把抓掉那张纸,说,重写吧,字体不一样,才真叫难看。

我从头写,写完标题,再写完“一,据听说生产队长”几个字后,不知怎么后边就加上了“这个家伙”几个字,这是稿子上没有的。我后悔写错了,固自却说,好,好,这样才能显示你的风格。你可以在每个“生产队长”的后面都加上骂他的话,这样分量重、过瘾。我就由着性子写下去,写完一念,到真体现我的说话风格。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碰头去贴大字报。我们先把那段白墙上的浮灰扫一遍,然后打量好位置,刷浆糊,贴大字报。此时,四下白蒙蒙,静悄悄,只有我们的动作声和大字报的抖动声。

刚贴完一张,固自突然地弯下了腰,手用力去捂肚。我问怎么了,他说肚疼,并且说着说着就更厉害了,腰弯得更低,手捂得更紧,还咬牙瞪眼的。

看情况,固自有些自身难顾,那还贴什么大字报。我说,固自哥你回吧,我一人贴。固自说,我要贴。说着,就用一只手去抓地上的大字报,但还未抓住,人反而蹲到地上,嘴里咝咝地呼气,好像疼痛难忍。

固自顽强不屈,见抓纸不行,就抓起浆糊刷子伸到墙上刷浆糊。他一手向天的高举,他钢牙紧咬的坚毅,他一手捂肚的艰难,给他的精神镀上了英雄般的光辉。他让我好生敬佩、感动。不过,疼痛的折磨太残酷太无情,并非仅靠意志便可战胜。他举起刷子刚要刷墙,疼痛便让他不得不扔掉刷子又去捂肚。他的战斗力完全丧失了。我几乎是含着泪求他回去,并保证一人能完成任务。这样,固自不再逞强,抿着嘴点了头。然后弯着腰捂着肚,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白墙。我关心地目送固自撤走,拐过某处墙角的时候,他的腰一下直了起来,步履变得轻松,我想他的疼痛可能减轻了。

我贴着大字报,天已大明,有人已溜达着看我贴大字报,还有人念大字报“炮轰生产队长,看他十大罪状。。。。。。”

又有人过来了,说生产队长在远处看了,很生气。我心想就是想让他看,让他生气,他怎么不近前来看。又有人过来说了,说生产队长问一个社员,是不是光这一个小子跟我作对,那社员说是、是,我见他一人扛纸回家,那咯叉字也是他写的,那大字报上的话语也像他说话,大字报不也是他一个人贴的吗。生产队长咬着后牙说,这个小子,看我以后怎样收拾他。

我贴完大字报,朝生产队长的方向狠劲哼一下鼻子,说,老子不怕你,老子也是贫下中农。

大字报没有动着生产队长一根汗毛,没有一个管事的人来理睬过这事儿,更遑论批倒批臭,生产队长还是生产队长。到是那大字报在墙上只呆了一个晚上,便被人撕得片纸不留,白墙依旧姓白。

生产队长对我恨之入骨,发誓收拾我的话说到做到。他先是鸡蛋挑骨头地刁难我,嫌干得慢了。少了。不好了。这个角落没顾到,那个小处没看见,扣我工分,当众羞辱我,嘴里这个家伙这个混蛋的脏话不断。在他的嘴里和摆布下,我快成了坏分子。后来,他迫害升级,找个借口,把我的工给停了,不给我活儿干,剥夺了我的劳动权,还说你坐着吧,坐着有时间写大字报。这下把我惹得忍无可忍,在和他面红耳赤的争辩中,我们抱在一起摔开了滚跤,。我们摔得滚过来滚过去,边摔边骂还抽拳捣,成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

看热闹的社员,不仅不给拉架,反而像看比赛一样兴奋,笑逐颜开,大呼小叫地喊摔得好,看谁比谁的劲大。得空我瞅一下固自在不在人群中,我想他要在,会帮我一把的,但没瞅见。

我父亲跟生产队长进行了交涉,希望各自多做自我批评,握手言和,但生产队长不买账,不给父亲面子,扬言还要治我,而我也不服气,声言跟他血战到底。

父亲看情势对我不利,就默默地打了一个主意,而这个主意从此改变了我的人生。

一天,父亲对我说,生产队长一根筋,你是愣头青,硬碰硬,迟早出问题。在队里这么沤着,高粱秆也沤不出麻来。农村挣不上钱,只是受苦,我看你学手艺去吧,有了手艺,不管什么时候都艺不压身,有碗饭吃。

我没有反对意见,我也不想再看见生产队长,看见他我就咬牙、攥拳头,气不打一处来。

父亲就把我领到了某个城市的城郊,领到了铁匠李师傅面前。

这里插两句,上面的文章里我和固自是好朋友关系,我这一走,或者我应该去和固自道一下别,或者固自应有情有义的来给我送一下行。但我要告诉读者,这一切没有发生,也不会发生。

李铁匠年纪不小,却是光棍一个。他跟父亲关系极好,见父亲领我去,喜欢得不行,待我就像亲儿子。李师傅是个能人,他不仅会打铁,他还会开车床,修机器,我在李师傅手里学到了很多的技术。

当然,我从此再没时间学笛子,固自也不可能教我筒音做“来”的吹法了。

国家改革开放了,容许私营经济发展,李师傅的技术吃了香,迅速发了财。接着又兼并了一个小修配厂,有了厂房,招了工人,以此为基础,逐步壮大,几年后,发展成了一个有着几百工人,年产值上千万的大厂。李师傅年纪大了,身体也出了毛病,就把管理大权交给我,他的任务成了颐养天年。

我成了厂长。

这天,我去新建的厂房工地视察。我会见了建筑方的包工头,包工头对我毕恭毕敬,指着那些头戴安全帽,身穿工作服的工人说,这些农民工都很听话,不怕苦累,叫干什么干什么,叫怎么干怎么干,工程进度很快。

看包工头得意的脸色,我说,要保证质量,百年大计,马虎不得。包工头说,一定一定,我不会放松管理,然后,就送我上车。这时,一个头戴安全帽,身穿工作服的农民工扛着一块架板朝我走来,在距离七、八米的地方,他一下停住了脚步,而我,也愣住了。

固自!

尽管二十来年没见面,我们还是一眼就相互认了出来。

我不知道固自如何看我,可我看固自须发花白,面皮松弛,很显苍老。这么苍老还来干这么苦累的活儿,其经济状况一定不会很好。对照我笔挺的西装,身旁的名车,还有背后庞大的资产,我心情有些复杂。

固自曾是我的朋友,是我学吹笛子的老师,按我现在的条件,上下嘴皮一动,就能帮他干上体面的工作,迅速提升经济状况。

然而,我却觉得难以张开这上下嘴皮,而固自也没敢和我这个朋友相认。双方在短暂的愣神后,他打我身旁走过,我钻进车里。

我们形同陌路,各自东西。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新太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 编辑点评 ☆
饥渴的骆驼点评:

大鸣、大放、大字报,是那个时代的特色。
身处斗争的漩涡中,依然止不住我们对美好音乐的向往。
因为他教我吹笛,所以心存感激,
谁知一不小心,我却成为被利用的工具!
可怕的时代,可叹的故事!

文章评论共[1]个
饥渴的骆驼-评论

期待朋友更多的首发文章,注意省略号为……(按shift+6)问好!at:2008年05月14日 早上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