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奶奶的雕花老床前，这是奶奶当初新婚时的嫁床。我的脸埋在奶奶身躯上藏青色的被子里，手捏着奶奶枯如干柴的手腕，手腕凉如寒石。

奶奶正睡着，没醒来。苍白的头发，很乱，大概已有多日没有梳理。沧桑斑驳的眼皮耷拉着，象似轻闭，又象似微微地睁开着。嘴无力地张开着，没了牙的牙床，间或地抖动一下。随着喉咙间痒痒地哽咽，我的泪水已在全无意识地流淌。

奶奶现已87岁。奶奶年少时，是一名门闺秀，读得诗书，绣得一手好花。奶奶，其实不是我的亲奶奶，是前妻的奶奶。十多天前，前妻的母亲打电话告诉我，说奶奶快不行了，模糊的叫唤中经常叫着我的名字。猛然间，我发现自己已有半年多的时间没去看望奶奶了，得知消息，鼻子一下子变得异常酸楚。

我与前妻是高中同学，说起来应该算是早恋。记得高中毕业后，第一个大雪纷飞的春节。正月十二傍晚，当时还是小姑娘的前妻打电话告诉我，说，今天晚上她父母、弟弟都不在家，去外地喝喜酒了，只有奶奶在，让我过去一见。那时，正是与前妻“柏拉图”式正热恋得昏天暗地的时段，我急忙厚着脸皮借了邻居的摩托车，顶着风雪前往。

到了前妻家的围墙前大门外，竟不见前妻。正疑惑间，一大纸团打在我头顶。仰头，见前妻站在三楼凉台上，打着手势，压低喉音跟我说，说奶奶将她管住了，不能出来。前妻让我等一会儿，说奶奶九点钟就会睡觉的，到时，她开后院小门让我进去。

风雪，此时好象消失得了无踪迹，激动的情绪将这天底下所有的物事渲染得温暖异常。与前妻这样打着手势，别扭地交谈着。一个仰着头的我，不觉得脖子酸；一个低着头，穿着睡衣睡裤的前妻，好象也不觉得脖子酸。很快，奶奶房间里的灯光熄灭了。

在贼胆心虚的砰砰心跳声中，小院后门无声无息地开了。随着前妻小手的牵拉，晕晕乎乎，我随前妻进了房子的后门－－厨房间。厨房里的炉灶早已熄了火，显得很冷清，不过两片火热的唇吻上了。忽然，我摸到前妻没穿鞋子，湿湿的袜子透着粘粘的温暖。前妻咬着我耳朵告诉我，说奶奶睡二楼，她睡三楼，下来时必须要经过奶奶的房间。穿拖鞋就会发出声响，怕惊动奶奶。黑暗中，我脱掉了前妻的湿袜子，将她冰冰的脚捂在我的怀里。在厨房的烧火凳上就与前妻这样面对面地坐着，低声地叙着乱七八糟的话语。

“叭嗒”，厨房内一片光明。奶奶肥肥的身影，出现在我与前妻被光线及惊吓刺得脑里一片空白的眼里。奶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哆嗦着嘴唇没说话。我与前妻僵持着原来坐着的姿势，动也不敢动，低着脑袋。这刻不知过了多久，前妻醒了过来，上前拉着奶奶的手，哀求奶奶不要将此事告诉她爸爸。我也傻傻地站直了身子。奶奶衣着藏青色的大襟棉袄，慈祥的脸上写满了对小孙女（前妻）的难以置信。前妻跪下地，一手抱着奶奶的腿，一手将已傻掉的我拉倒在地上，我也跪在了奶奶跟前。

“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跪天跪地跪君亲”，奶奶说话了：“小伙子，我现在不想知道你的名字，你回去吧，从那里进来就从那里出去，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囡囡（前妻小名）的爸爸的。你若真心跟囡囡好，今后白天从大门进来。记着，今后一定要大白天从大门光明正大地进来，明媒正娶”。

奶奶，我记住了，一辈子记住了您说的话，我会作一个光明正大的男儿。

哽咽着，我终于哭出了声。这是我记得懂事以来的第二次流泪及痛哭，这次，我竟发现我自己可以哭得如此地撕心，惊天动地。奶奶，十多年前，我在你面前跪过一次，也是我人生中唯一屈膝的一次。奶奶，让不孝的我再在您面前跪一次吧！前妻的母亲，也流着泪，扯着我的衣服想拉我起来。

奶奶的眼睛睁开了，黄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我，不知道我是谁。前妻的母亲跟奶奶说，是我来看她了。奶奶猛地想抬起头，没了牙齿的嘴里竟清楚地叫出我的名字。浊浊的泪从眼角溢了出来，早已无力动弹的手竟抓紧了我的手臂。“奶奶，我来看您了，买了您平时喜欢吃的西湖藕粉。。。”我已不成声地说着。当然，奶奶已再也不可能咽下这世界上的任何食物，灯已快油尽了，靠吊瓶盐水维持着勉强的生命，等待着远方的亲人故人来见最后一面。

我与前妻的婚事，在那次被奶奶“抓现场”事件过后的第七个年头，正式提起。前妻的爸爸决然不同意这桩婚事。理由，当然是门第概念（现今的门第概念）。

我出生在一个父母老老实实在土里刨食的家庭。虽然，我的血液里流着无尚荣耀的皇族，贵族血统。但家族至清末一次抄家后已元气大伤，再至解放前的一次“土改”已没落。再至解放后的“游斗”，已将爷爷、叔伯们演变成只会夹着尾巴在土里刨食的老实农人。爸爸没了资格念书，至今连他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而前妻家恰恰相反，前妻的爷爷参加了“革命”，当家作了我们当地的主人。前妻的父亲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办起了企业，成了当地赫赫有名的大富。

看来，我与前妻的婚事是已很难成就。这时，奶奶站出来，一锤定音地对前妻的父亲说：“这婚事不成也得成，我的孙女决不能一女嫁二夫（那时，我与前妻已有夫妻之实，同居已有孕），你不同意，你就将老娘我赶出家门”。前妻的父亲没了办法，在奶奶面前低下了在大众前风光无限的脑袋。

从此，前妻的父亲竟将我视作了眼中钉，甚至连他的女儿（前妻）也不多看一眼。甚至在暗处与前妻断绝了父女之情，任由我与前妻艰辛地打拼着生活。而奶奶，总会将偷偷克扣下的家用菜金，及别人让她代送给前妻爷爷的红包、香烟偷偷地塞给前妻，补贴我们小家庭的拮据。每次过节，无奈何下与前妻同去前妻老家尽孝理，奶奶总会在我兜里塞上几包好烟。回来到家时，前妻总会从儿子的小衣兜或者前妻的衣包里，翻出奶奶不知什么时候塞入的钱，有时多，有时少。

“奶奶。。”，我抱着奶奶枯干如柴的身躯泪如雨下。奶奶已又昏睡了过去，已听不到我已泣不成声的叫唤。前妻的母亲从奶奶的老箱柜里拿出了一大袋东西。打开，是奶奶在这大半年内为我“收集”的全部香烟。

随着前妻的离去，渐渐地我减少了去前妻老家的次数。儿子已托给我老娘领养着上学了。我在人来人往欺诈不停的人生中没有了目的地打拼着。但每次带儿子去前妻老家看望奶奶，奶奶都会颤岿岿地从老式箱柜里拿出一袋子品牌不同的香烟给我。前妻的母亲告诉我，说奶奶总会将放在客厅招待客人过后的香烟偷偷地藏起来，甚至偷偷地打开他儿子［前妻父亲］的烟柜，今天拿一包，明天拿一包，就整条的奶奶不拿。有时，前妻的母亲瞧见了，奶奶就会如小孩做错了事地手忙脚乱地关好烟柜。我经常想跟奶奶说，说奶奶我现在什么牌子的香烟都抽得起了，但我不忍心说。

奶奶每次藏着留给我的香烟，有整包的，也有半包的，有的已早已发霉。但我，总会在每个孤寂的夜晚将烟慢慢地抽完，一根也不会丢掉。

昨夜，前妻的母亲来电话告知远在千里之外的我，说，奶奶刚过世了。奶奶，当我在急忙归来看您的此时此刻，奶奶，我想，您一定正走在去天堂的路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