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游大熊山
新化地处湘中,四面环山,处于梅山山脉环抱之中。境内峻岭耸立,谷豁幽深,兼有资水一碧东流,随处风景秀丽。史上最为有名的景色是被称为“梅山八景”的八处景点,历代文人雅客,对此多有吟咏。清末名宿欧阳鹤所填《浪淘沙》八阙正生梅山八景恰到好处的真实写照,堪称曲高和寡之作:
资江带水
资水日东流,雪浪悠悠,佳人春末上城游。怕见长江如束带,不系行舟。 有客别含愁,懒押沙鸥,不腰金带不封侯。桂棹兰桡归去也,弱水东头。
(资水从化溪的浪丝滩流入新化,至“月照”下游,两岸沙眀水净,一碧如带,经县城环抱北塔而去。)
维山迭嶂
苍翠拥维山,迭嶂迴环,好登绝顶叩天关。指点红尘名利客,滚滚人间。 待阙伴仙班,不见天颜,罡风吹坠落烟鬟。残照重寻黄叶路,再返尘寰。
(维山离县城三十里,四面苍翠,迭嶂迴环。独立峰头,但见光风霁月,暮霭晴岚。)
水晶离阁
高阁瞰城雄,永镇离宫,登临今古思无穷。欲买松胶聊一醉,寂寞谁同。 独自望城中,手理丝桐,轮蹄一任迹西东。 我爱伏天炎气候,面面清风。
月照碧潭
今夜碧潭过,穆穆金波,倒涵天上两嫦娥。今夕不知何夕也,重扰词魔。 鼓棹著渔蓑,逸兴良多,水光荡漾屡经过。月里分明三李白,对酒高歌。
(“月照碧潭”在南门外靠资江西岸的“红岩”山下,上有悬石,嵌圆石一块,倒影荡漾波中,宛如明月。丘顶有古墓,一为眀封户部主事欧阳律墓;一为苏州府吴县丞欧阳寿墓。视野广阔,景色秀丽。)
水泽龙池
东泽水盈盈,一片波潆,几年伏夏苦天晴。池凼老年空忘祀,误我苍生。 毋乃是鲛鲸,乱窃龙名,书生白面剑光横。斩却头颅鲜滴血,五鼎调烹。
(“龙王池”在县城对岸,上渡码头附近。池水碧邃无底,涝不溢,旱不竭。相传有异人以竹杖投入池中,化为一条蛟龙潜居其下。)
潮源仙洞
仙洞是天台,日日花开,阮刘犹不见归来。洞口胡麻随水去,泛泛露杯。 潮水漫相催,节换星回,桃花深处弗疑猜。我是四名狂道士,不用良媒。
(“潮源洞”距县城七十华里。洞内宽邃,可容纳数百人。相传五代时,为梅山蛮王住地)
黎山潮信
秋日马蹄骄,秋思无聊,看山哪畏路迢遥。云绕黎山千万片,琴瑟风飘。 步步上层霄,斜渡西桥,问潮争似曲订潮。子午翻翻期不忒,游客魂销。
(“黎山“距县城三十华里,潮水铺附近。山上有石穴,宽若半米,每逢子午时候,喷出冷泉,高达数尺。今已枯竭。)
崇阳夕霭
返照映崇阳,夕霭苍茫,哪堪暝色恼人肠。词客寻春归去晚,镇日清狂。 得失尽相忘,荏苒韶光,楚天江上暮云黄。好待夜来珠继照,笛韵悠扬。
(“崇阳岭“位于县城东南隅靠资水西岸,清末民初为洛伽庵所在地。民国二十年,改为上梅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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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新化又发现和开发了紫鹊界梯田、油溪河漂流等旅游景点,世界溶洞奇观——梅山龙宫,比凭一部《西游记》而天下闻名的波月洞更是壮观。而县境内的大熊山,随着原始森林公园的申报成功,也是声名鹊起。
大熊山位于新化县北端,主峰九龙池海拔1622米。相传乾隆皇帝曾到此地,见溪涧瀑布丛生,山峭神秀,大为激赏。又见山峰耸立状如熊耳,故御赐山名“大熊山”。此处山高林密,野生动植物品种繁多,实为一人迹罕见的原始次森林。
公元1991年夏,正在娄底技校读书的我和邹泰鼎、罗华清、龚红雄、陈不下几个新化籍铁哥们听说大熊山被定为省级森林公园,而龚红雄、陈不下正好家住圳上镇,离大熊山较近,是个很好的中转站。于是我们决定利用暑假游览大熊山。八月初,龚红雄特地从圳上跑到新化县城接我们前往,于是我与邹泰鼎。罗华清随龚红雄打点行装于次日清晨踏上了行程。
天刚亮,在“咹……咹……”的鸣笛声中,我们乘客轮从县城大码头沿资水而下。此时,太阳初升,柔和的水面金光鳞鳞,直晃人眼。立于船头,凉风习习,眼前一片澄明,顿觉胸臆爽然,甚是惬意。两岸亦或有民居在林木里隐现,犹如一幅幅泼墨水彩,亦或悬崖峭壁突兀头顶,举头仰视,有泰山压顶之势,若为夜晚,必是山高月小,大有苏轼《赤壁赋》之慨。华清立于船头最前端,张开了双臂大呼小叫,声言选择乘船而行乃是最英明之举,出此主意的泰鼎便得意地嘿嘿哈笑。
船行缓缓,在阅尽山水秀色之间,我们经大洋江、游家,过小洋、油溪而至梅山古镇——白溪。
白溪古镇,沿山势而建,民居错落,洁净而爽利,如骄娇村女,琵琶半遮。
沿码头直上,偶见人家屋内阶前游一板板的白玉、田黄待售,始信白溪家家会磨豆腐不为虚言。泰鼎见此景象,出言说,不若到八仙街去看看使白溪豆腐扬名的金殿井,不知其水到底有何不同,我听其言,满声附和,但红雄说已和家人说好中午回家吃饭,看金殿井要耽搁时间,再说白溪与圳上之间不通客车,运气好能顺路搭上狗崽车(手扶拖拉机)倒好,不然只能发动自己的十一路车行军,中午能不能赶到圳上就很难说了。为不让红雄家人担心,我们最终只好与金殿井擦肩而过,不免生出几许遗憾。
在白溪车站街等了十几分钟,果有狗崽车要去圳上,我们皆庆幸不用搞集体军训,手脚并用攀上车斗,在狗崽车“突突”的吟唱声里,半个小时后,我们便进入了圳上镇的所在地——神仙坪。一进神仙坪,便见林木高耸,山清如螺,空气更觉清馨。山溪河从镇中穿流而过,溪水深不过一尺,清澈见底,我们涉水而过,偶有小鱼从脚边惊起,激起一串水花,旋又潜窜而去。
如此美景之地,果不愧神仙坪的称呼,我们便说:红雄,你们真是住在仙境里了。
次日正逢集市,我们赶到街上与陈不下碰头。整条街道人山人海,我正寻思着怎么才能遇到不下,却有红雄带了我们在人堆里左转右窜,来到一栋房前,就见不下正等在那儿。原来红雄在来新化接我们时就和他约好在此相会。
携了不下,我们便也随了人流逛起街来,艳阳在头顶高悬,虽然有风,但仍觉得热,汗便哗哗地下来。正准备回红雄家躲避阴凉,忽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窜出一对母女来,女孩对着我们惊呼: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一细看,原来是技校供销班的一个小师妹,虽不知名姓,倒还脸熟。红雄说我们是到这里来游大熊山的。这丫头便跳跳地对她母亲说她也要去。我们便笑了:你一个小妹子,跟我们几个大色狼到荒郊野外的,不怕我们吃了你?做母亲的便也笑了:你们都是一个学校的同学,还怕跑了你们?看你们也不像啥坏人,再说(指了红雄)他我可认得的,他爷老子是十六中(新化第十六中学正在圳上镇)的校长呢。见母亲答应了,那个丫头片子高兴得直跳。细问其姓名,原来也是姓陈,叫艳琼。于是便约好时间,明天在停车点见面。
第二天,来到约定地点,果见陈艳琼早已等在那儿。可从县城开往大熊山林场场部的汽车,却姗姗来迟,直等到十点多钟,我们才见它踮踮地开来,问及原因,说是路上堵车。
通往林场的是一条并不宽大的毛公路,坐在车上,便觉得浑身的器官都在运动,乘客们仿佛在跳一场集体的车上迪斯科,全是摇头晃脑的。好在我们几个没有晕车的人,反倒觉得兴奋,华清和我随着车的颠簸哼起歌来。
车行不久,只觉得路渐渐地陡了,往窗外看,原来已是在悬崖深壑边穿行,遇到狭窄的路面,伸出头去,车侧看不到路面,幽幽的深涧就在眼下,觉得自己宛若在半空里飞。若是车身一巅,便似要翻下山去,忙缩了头回来,捂住满胸的惊悚。
汽车经过近一个小时艰难的痉挛与颤抖,终于“嗤”地吐出最后一口粗气,舒展地停在了林场的场部门口。场部并不大,有一扇大门、一围矮墙和一栋陈旧的三层楼房的便是。场部的正对面是一条由十几户人家相拥而成的不足百米的街道,其左侧是一座两层的私家小旅馆,老板娘殷勤而周到,使我们有宾至如归之感。
于此吃过午饭,在老板娘的热心指引下,我们六个人便背起行囊向大熊山的主峰——九龙池上的了望台进发了。在老板娘的口中得知,处于场部与旅馆间的那条可通一车的毛公路可一直通到十里坪,但很少有车进出,所以,一路只能步行。
一路行去,右侧是或高或低的山峦,右侧则是深邃的山谷幽涧,不时有高大的树木从崖边探出头来,在微风里轻轻摇摆;也偶有粗壮的松树孤零零地杵在崖头,歪了脖,将满头的云鬓向崖外伸出,似要探寻谷底的奥秘,又颇有点临危而不惧的气势。一路上没有人烟,但却在右侧的山体上不时有挖出的小土洞,似一孔孔微型的窑洞,不知是做何用处。不下和红雄便告诉我们:这是当地人储藏红薯等粮食作物或其他物件用的,便如平常农家家里的地窖一般。心虽恍然,只是不明白洞口仅用木板掩了,却不上锁,只用小棍插了(有的连插都未插),也不怕人将里头的东西拿去?
个把小时后,我们来到了十里坪。
十里坪仅有两座木屋,住着一户人家,门前有一大电锯,坪里堆满了木材。一位五十上下的老师傅热情地交待我们,今天是到不了了望台的,最好到前头的村子里找一户人家住下,明天一早上路,中午时分就可以到了望台。还不厌其烦地给我们指了路,说前面的村子很近,也就十几里地,一晃就到。我暗想他说话怕是不实在,十几里的路还说近?一晃就到?看着人朴实,却不知是不是在耍我们这些山外人呢?但左看右看也不像开玩笑的样,于是转念细细想来,便暗笑自己的小人之心:人家山里人百十里的山路,全凭着一双脚板,十来里路对于他们来说还不是近的不能再近?还不就是一晃的工夫。
过了十里坪,路便窄起来,只能供人走了,车是过不来的。顺着老师傅指的路径,果见一条溪涧出现在眼前,我们沿着溪边的小路一路前奔。
溪涧宽约两米,水很浅,才没马蹄。不时有大石堆在涧中,应是发大水时从山上冲刷而下。不经意间,看见有横行者在水石间纵横,艳琼欢跳着要下去捉拿,泰鼎、华清几个边脱了鞋,跃下水去。我看看表说:已是下午四点了,还玩?要是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今夜可到那儿歇啊。红雄叫道:年纪不大,心事倒重!怕个么子啰,本来就是出来玩的,玩了再说,大不了今夜就在这溪边过一晚。那边艳琼也叫着:快下来!快下来!我便也下了去。见不时有蟹儿在横走,还有成群的小鱼小虾在水中肆意窜行。几个人忙着搬石围堵,工夫不大,就已抓了十几只横行者,泰鼎正说今夜烧火烤了吃,却听艳琼“哎……”地一声惊叫,抬头看时,原来被钳夹了,吓得挥手猛甩,一只老蟹儿被她抛在了半空里,又“啪”地落在水中的大青石上,顿时不能动弹。我们皆笑艳琼捉螃蟹的手法就是高超,可称巾帼第一英豪。只有不下打了稽手,口中念道:善哉,善哉。女施主肆意杀生,手段残忍,罪过!罪过!而尔等不以为耻,却以为乐,真乃天理难赦,佛理难容……。我们哈哈地捧了水齐往他身上洒:我们不晓得佛理难不难容,今儿只让你明白一个道理,就是众怒难容。
正嬉闹间,忽听人问:你们山下来的吧,到哪里去呢?转身一看,是一青年站在岸上问我们。当得知我们是准备到了望台游玩的,还没找到歇脚的地方时,青年很爽快地招呼我们:跟我走,跟我走,今晚就到我家歇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废功夫。我们欢叫着上了岸,跟了他就走。
青年中等的个,约莫二十多岁的年纪,虽是山里人模样,脸上却透着一份斯文。交谈中得知,他叫汪良堂,刚从湖南林学院毕业分配到大熊山林场工作,今天正好从场部回家便遇到了我们。
半小时后,终于有了人家。汪大哥的家靠在最里边挨山坡而建。是一两层楼全木结构的房子,左首是猪圈和厕所;左前有用打通的竹子一节节从山上接来的山泉水,流进地上的陶瓷缸里。屋前有几丘稻田,也全由流下的山泉灌溉,全无干旱之忧,汪大哥说由于山上气候的原因,稻田只能种一季中稻,果然,田中的水稻才刚开始抽穗。屋里一对慈祥的老人迎了出来,老两口是汪大哥的父母,热情的搬出凳椅让我们坐。老父亲陪了我们说话,老母亲便进了屋要给我们忙晚饭。
汪老爹和善而健谈,言语中说及自己已有七十八、九了,汪良堂是他的满崽,屋里还有一个与我们年纪相仿的姑娘正在读高中。还热情的告诉我们,明天他刚好要上山放牛羊,可以送我们一程。并说他们家屋后的溪涧往上一点有一个小瀑布,不若我们先去看看,回来后就可以开饭了。
我们按汪老爹的指引,沿溪边直上,十几分钟后,果见有一三米左右的瀑布倾泻而下。我们纷纷拥到瀑布前拍照留影。我一时兴起,爬上瀑布边的岩石上做老僧参禅状,让泰鼎与我拍了。后照片洗出来,因瀑布两边均为高大树木掩映,光线不足,显得照片昏昏暗暗,照片中的我竟显出几分狞狰来,那几个所谓的哥儿们就笑我:这哪象敬佛之人,分明是杀人犯拜佛——假慈悲呢。
从瀑布回到汪大哥的家,一大海碗青椒炒柴火腊肉、一大海碗青椒炒田鱼干、一大海碗的煮白菜和一铁鼎锅大米饭已摆在了屋前的阶基前。望着香喷喷的饭菜就在眼前,我们顿觉饥肠辘辘,口若悬河,很不客气地端起碗来便埋头苦干,正所谓肚饥好吃饭,只觉得是有生以来最香甜的饭菜。特别是那一碗我们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柴火腊肉,巴掌那么大地切了,厚厚的肥肉微黄透亮,上端的精肉被柴火熏得酱黒,闻一闻,异香扑鼻,咬上一口,油滋滋地冒出,肥而不腻,滑爽而有嚼头。
吃罢饭,我见汪老爹坐在地凳上“滋滋”地吸着用竹筒做的水烟袋,觉得新奇,拿过来学着老爹的样,猛的一吸,烟没吸出,却吸了一口浸透了焦油的苦涩黑水,忙“呸呸”的吐了。老爹、大娘见我的窘态,“呵呵呵”直乐。
山里的夜来得早,刚过七点,便暗了,不比在平地里,在这个季节,不过晚上八点,天是不完全黑下来的。汪大哥打了手筒带我们几个男的穿过稻田,到屋前的另一条小溪里洗澡。白天清凉的山溪水到了晚上更是冷得刺骨,一个澡下来,冷得直打寒噤,只觉得寒气侵透肌肤,直赚进骨头里去,一个多小时过去,浑身仍觉得冰凉。泰鼎冷得喷嚏连连,以至于汪大娘忙烧了姜汤水给我们喝了驱寒。
电还没牵进山,汪老爹他们用的仍是那种带玻璃罩的煤油灯,当然也就没有电视可看了,所以山里人也便睡得早。不到晚上九点,汪大娘就给我们安排了各自的睡处。汪大哥知道我爱好书法美术,便邀了我和他同睡。
借着昏暗的煤油灯光,汪大哥给我看了他制作的小型根雕,只见形态各异,皆不是平凡手艺。见我喜欢,他又捧出一本厚厚的册子来,翻开一看,原来都是他手工绘制的大熊山各种野生动植物和各类昆虫蝶类。所绘线条沉稳流畅,形神并茂,工笔技艺高超,绝非普通美术爱好者之手笔。我不由从心底暗叹在这个深山老林里竟有 如此的绘画高手。见我赞赏他的作品,不善言辞的汪大哥打开了话闸,给我说了些他在大学时的趣事,也说到了在他们山里,虽说交通不方便,却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衣食不愁的。就他们家便放养了十几头牛,二十几头羊,全放在山上,万千的草料尽它吃,根本是用不着另喂饲料的;也不必担心被人偷去,山里人朴实、心善,根本不会随便去拿别人家的东西,更别说偷牛羊了;另外,他家还种了几亩地的板蓝根、沙参等中药材;只要不怕难,山上到处都是草药可挖来卖钱;到了春季,漫山的竹笋任你挖采,做成玉兰片,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猕猴桃是一矿矿的山长着,没人管的,想吃了,随意的地摘些回来便是;再加上木材和其他方面的收入,他们家一年下来就有一万多块钱的收入(想想看,当时的城镇里,不论干部还是工人,每月有个二、三百块钱就是让人眼红的高工资了)。我暗想,虽说他们是山里人,相对于我们来说,却个个都是土财主了。
渐渐聊得困了,便爬上床准备睡,此时我才发觉床上铺的竟是十一二斤的大棉被,我忙问汪大哥,盖这么大的被子,怕是太热了吧。汪大哥“嘿嘿”的笑笑:盖吧,盖吧,盖了就晓得了。说罢,把自己盖了严严实实,我也便学了样,缩了进去,没感到丝毫的热来。半夜里无意间把手伸出了被外,竟被冻醒了过来,暗叫幸亏遇到了汪大哥,要是真听红雄说的那样,睡在野外,还不会被冻死去?
六月天盖棉被,舒舒服服的睡了一宿。吃过早饭,我们拿出二十块钱递给汪大娘,以表示我们这么多人对他们家的打扰,没想到汪大娘象见了洪水猛兽似的将钱推了开去,连连说:不能要不能要,你们能到我们家里来,便是看得起我们了,哪能要你们的钱。见我们硬是要给,汪老爹和汪大哥也帮着过来推辞:出门在外的,能帮个忙便是帮个忙,一两餐饭,多添几双筷子而已,能值了几个钱去?快把钱收了,莫把人都搞生了。来来回回打了好几回太极,没奈何,我们只得收回钱,辞了汪大娘和汪大哥,跟着汪老爹上了路。
沿着屋后的小道蜿蜒直上,汪老爹扛了根碗口粗细、十来米长的大南竹在前面给我们带路。近八十的老人,扛了东西却不显吃力,看似不紧不慢地走着,我们却要打了飞脚才能跟上。见他轻松的样子,我们以为竹子并不重,争着要抬抬试试看,见我们图新鲜,老人也便让我们抬了。结果我和泰鼎两人合力抬了,没走多远便觉得腿脚发软,几个人轮换着,累得气喘吁吁,最后,粗壮的竹子只好又回到了汪老爹的肩上。
爬上山梁,没有了树林的遮掩,凉爽一下子荡然无存,热辣辣的阳光,直直地射下来,每个人的衣背都浸出了水印。爬了近两个小时的山路,终于到了汪老爹干活的地方,那儿用砖石垒了个简易的窝棚,有几个年纪与老爹相仿的老人已等在那儿歇脚,等着汪老爹一块去放羊。老爹指着前面的峰头告诉我们:绕过那道山梁,就可以看到了望台了,中午时分应该是可以爬到山顶的。我们恋恋不舍地与老爹道别,望着慈祥的老人,一种莫名的情愫从心底涌起,在他们一家人的身上,我看到了山里人淳朴、善良的心灵;一种施人恩惠而不求回报的人格魅力,他们的心就如这山中流淌的泉水一样澄静而沁人心脾。试想,能对于一群陌生人如此热心,这在我们平时生活的环境里,是多么的稀罕而难寻啊。我想,在我们以后的日子里,就便是什么都忘记了,怕也是永远都不会忘了汪老爹、汪大娘和汪大哥这一家人的了。
来到前面的那座山边,却有两条小道,凭着感觉,我们沿着左首的小道而行。艳阳高照,热不可耐,哪还有心情观赏景致,只顾埋头猛行。哪想,越走越向山下去,两边的茅草渐渐深起来,竟将人埋在了其中,最后竟看不到路径。直到泰鼎说是不是走错路了,大家才警觉起来,忙沿原路退出,回首观望,却见到右首的山峰峰顶有一小房耸立,才确认确实是走错了路。看来人是不能盲目性急,不然就是目标近在眼前,也会视而不见。
吸取经验教训,仔细观察,发现我们所站之处正好有一小路直通了望台峰下。及至山脚,小路虽通往山顶,却被两米多高的小丛竹掩盖,再细看时,路中蹄印斑驳,才明了原来是山上放养的牛们踩出的路径。
事以至此,不可退却,只能向前,我们钻进竹丛,原来却是另有天地,里边俨然是一个半人高的幽深竹洞。山势很陡,有六七十度的坡度,我们只能躬了腰,四肢并用,向上攀爬。竹子小指粗细,竿子已然发黄,一看便知是多年的老竹,竹洞里太阳光虽然还能照进,但密不透风,十分闷热,摸摸水壶却已空了。
正口干舌燥之际,猛见竹上结有蚕豆大小的椭圆形绿色果实,便伸手摘下,在口里轻啃,青绿色的表皮可食,水分虽少,但入口却微甜而清凉,立感舌下生津。这大概便是只听说而没见过的竹米了。我说:听说竹子开花后便结竹米,竹子也就快死了,难道这片竹林眼看就要集体徇情?泰鼎摇头晃脑,看这形情,大概也是啰。华清呵呵呵地:看来,走错了路也值得啊,不然哪能见到这难得一见的竹米呢?
看似离峰顶并不远,却爬了一个多小时,走走停停终于走出这片竹洞。一抬头已至峰顶,一间简陋的小房子便在眼前,反身一看,只见红雄他们象一个个从弥勒佛的乾坤袋离钻出,不觉宛尔。
一出樊笼,顿觉神清气爽,视野开阔。矗立峰顶,连绵的山峰如成群的青色绵羊,又如一驼驼黛色的骆驼驯服地趴在脚下,顿有惟我独尊之感。不下双臂张开,声音激越:
大熊夫如何,湘楚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分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
受其影响,我也不禁高声哦吟起来:
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
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
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坠,赖以拄其间。
极目远眺,山外是一片平原,朦朦胧胧似有一层薄纱笼罩,隐约间,有一弯白带悬于天际。红雄道:那必是资江河了,听说在这里还能看到新化县城呢。可是,那极远处只有一片白茫,非是人目力所及,只有那一弯白带确应为一水系,应是资水无疑。我想:无怪乎李白会有“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感慨了。身在绝顶而观此美景,真是心潮涌动,于是,一阙《菩萨蛮》从我口中喷涌而出:
缈缈天系白玉带,莽莽原驰黛青驼。金乌吐白信,要平世坎坷。
登高食青米,脚踏青云端。思欲挥巨手,仰首叩天关。
正当我们淌漾于青山美景与神思暇往之时,“叮铃铃”几头黄牛从我们刚上来之处钻了出来(山上放牧,为防牛羊走失,每头牛羊的脖子上均挂一副铃铛),一个十多岁的牧牛少年也随即爬了上来。真是无巧不成书,我们正愁不知从何下山较近,便有向导来到。少年指了方向说顺着这一溜山路一直走,便可见到人家。
下山的路要平缓得多,我们沿着长满青草的山坡一路小跑来到半山坳,见有一泉水于背阴出流淌,真是久旱逢甘泉,我们忙灌满了肚皮和水壶,略作休息便继续赶路。
一路往下,再往下,渐渐树木便密起来,当进入到林子里,阴凉终于又照拂了我们。正走间,几竖残墙立于杂草丛生的路坡上。不下说:这怕就是熊山古寺的遗址了,传说南岳圣帝曾在这里修炼,羽化成仙后,将搬到了现在的南岳,所以大熊山又称之为南岳下苑。为纪念南岳圣帝,人们便在此处建熊山古寺供奉他。我望着这残垣断壁,想着当年这儿也曾是香火鼎盛的罢,谁曾想,如今竟破败至此呢?正遐想间,不下拉了我道:天地本是沧桑,何必感慨今古?如这里是熊山古寺,那千年银杏应便在这附近,不若前往看能否找到。
转过一道小弯,前行不足五十米,果有巨树冲天而起,立于当途。树冠婷婷如盖,高达三、四十米,树干粗大,我们六人牵手而围,堪堪将其环抱。细看银杏,其凹入的胸襟中却还有几棵小银杏从地下长出,十分矮小纤细,极象娇弱的儿女依在母亲的怀里承欢,又似是母亲古杏的过分溺爱,舍不得他们离开,却不曾想遮掩了阳光,使他们再也长不高大。我们为自己的发现而倍感欣慰,旁人皆以为古银杏在此孤独地立了千年,哪里会想到她会在此独享天伦?
从古银杏通往山下的路,有左右两条,为证实到底哪条路近些,我们决定兵分两路,到十里坪汇合。于是不下带了华清和艳琼往左下山,而红雄与我和泰鼎从右而下,并说好无论谁先到十里坪,都到那儿准备晚饭。为不输于不下他们,我们三个一路急奔,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跋涉,筋疲力尽的我们终于赶到了十里坪,心想应是赶到了不下他们的前头。哪想来到近前,却见不下他们正躲在凉棚里冲着我们贼笑,而一个三十左右的老板娘正准备饭食。细问下,才知道他们是遇到山民抄了近道,再加之也是一溜烟的小跑,堪堪地在我们前头赶到。
一大海碗的青椒煎水豆腐上了桌;一铁鼎锅饭已熟透。未吃午饭而肚肠早已闹革命的我们,哪还顾得上矜持,全都成了大肚汉,一碗油煎水豆腐几筷子便见了底。老板娘一边忙给我们敲了五个鸡蛋用青椒炒了,一边笑我们怕是真的饿坏了,个个象从劳改农场里放出来的一般。没多久,一鼎锅饭就被我们扫了个精光,仅我一个人就用盛菜的海碗足足吃了两碗。
当我们问老板娘要多少钱时,开朗的她脸上竟有些许羞涩:钱不钱的,随便给几块就行。我们暗暗惊讶:六个人的饭菜,本以为要个二、三十块钱才能解决问题,几块钱能行?于是递了十块钱过去。老板娘却说:要不了那么多,要不了那么多,拿个五块钱就足够了。讪笑间,脸便红了,好似要了五块钱还占了我们便宜似的。这让我们又一次领教了山里人的憨直与实心眼。看来,现代社会的经济意识还没有和他们搭上弦呢。
第二次来到大熊山是五年后的1996 年夏天。此时我与泰鼎、华清已进入湖南涟源钢铁公司工作,闲时谈及上次大熊山之游没有尽兴,有观全豹而只窥一斑之憾,于是决定再游大熊山,同时又邀了我的同事张永荣和两位姑娘曾静、樊雄心,仍是组成六人成行。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我们各背一行囊,除带了换洗衣物外,还装了炊壶、凉拖鞋于内。细心的泰鼎考虑更为周全,还带了医用纱布、伤药及感冒、中暑等应急药物。一行人来到新化后,又买了涤纶布,请泰鼎的母亲缝制了一简易帐篷。
至大熊山的路径,我们仍是乘客轮至白溪而到圳上。去十六中找红雄时(红雄毕业后,回原籍当了教师),他们却已搬了家,到其工作的圳上中学去寻,又逢暑假,一打听,红雄已去了他奶奶家,只得作罢。
我们到达大熊山场部时,正好中午。
场部仍是老样,我们依旧找到原先的小旅馆吃午饭,老板娘仍是殷勤而周到。及到点菜看价格时,我们却是吃了一惊,价钱比上一次来时翻了数倍,同样的饭菜竟比我们在娄底的餐馆吃饭还高出些许。忙问老板娘:怎么这么贵?我们91年来时可是便宜得很。老板娘讪讪地找些这几年物价上涨了啊,从山下运到山上来也要运费啊,当然要贵一些的理由来搪塞。其实,我们心知肚明,这五年来物价一直平稳,并无多大波动。再说,原来的物资运上山来就不用钱了?看来,几年的工夫,经济意识和利益观念已在不经意间刮进了山里了。
吃罢饭,我们忙到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一箱便装方便面和一些火腿肠。因为我们仍以原来此地的老消费观念为标准,每人只凑了两百块钱由泰鼎总管,满以为这次来此,定是弹药充足,尽情挥洒。哪想到会有那么大的变化,以这样的消费水平,我们随身带的千把块钱怕是过呛。所以只能节约开支,自己在山里泡方便面吃了,好在我们带了炊壶,而山上到处都是山泉和柴火,是很方便的。
调整心情,仍然是要开路的。华清笑对泰鼎道:杆子(泰鼎人又高又瘦,并且点子多,常出怪招,所以我们常呼之为“杆子”或“杆老怪”),钱可要好好兜着啊,这可是我们几个的生命之源呢。泰鼎仍是一哈哈样的笑,按了按胸:嘿嘿,硬硬的还在,硬硬的还在。一脸华老拴的神情。
笑声便在高山深壑里回旋。
过了十里坪,沿溪而行,本是想要去看望汪老爹一家的可直到走进了林子里,却硬是找不到他们的家,遇山民一问,说汪良堂倒是认识,不过我们走叉了路。从他口里得知,山上的熊山古寺已重新修缮一新,我们今晚可以到寺里去歇,不过从这条路走只能从后门进,且要稍远些。没奈何,汪老爹是看不成了,只能继续往前走。
两三个小时下来,有点人疲马乏,在一长满草皮的山坡上歇了下来,只见樊雄心穿的牛仔裤在膝盖处被沿途的荆棘撕开了个大口子,粉嘟嘟的皮肉露了出来,本来白净的颈脖也被热辣辣的太阳炙得通红,如带了一项圈,长发亦被山风吹得散乱了,鸟巢般的披在肩上,脚心打出了泡,胡乱地捡了根棍子拄了,活脱脱一个拾荒者。我们皆笑她真是丐帮中人物了。她便也“格格”地笑:真是人人只知别人丑,哪晓自己面也长。看看你们自己又好看到哪去了呢?我们忙互相看看,果然,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华清说:哈哈,看来我们全都是丐帮里的人物了。不过,樊雄心手持打狗棒,帮主就非你莫属了。我们便都笑闹着山呼帮主,她倒也不客气,满口应了,很“豪气”地封我们几个为丐帮的九袋长老,我难为她看得起,竟封了个执法长老来当。
说说笑笑间,倒也忘了一时的疲劳。一路走下去,阳光不再显得炙烈,天渐渐暗下来,眼看就要夜了,我们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一心盼着能在天黑前赶到熊山古寺。等我们翻过一道山梁,沿着山路下到谷底,身边便都成了参天大树的天下,遮天避日的,很难见到一片完整的天空,光线明显的昏暗了下来。黑暗里,偶有鸟在林子里“扑扑”地飞腾,时不时“呀……呀……呀……”、“哇……哇……哇……”地叫,叫声闷哑而凄惨,听得人心悸发毛、汗毛直竖。几个人吓得叫喊着壮胆,一路狂奔起来,好在月儿已升起,山路依稀可见,所以不必担心跌倒。
当山路又开始向上伸展,脚底有了铺就的石阶,心里想着是快要到了罢。正走着,隐约间,前面有一个人影一路咳着从上面飘下来,走得近了,原来是一个山民,见我们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忙不迭的要我们不要急,寺庙就在上面。问他这么晚了还要到哪里去,回答说是回场部。我暗叹:到底是山里人,竟敢连手筒都不打,一个人便在这深山老林里荡悠。
果然,十几分钟后,石阶将我们引到了一扇小门前。
进门的左首是一栋两层的砖木结构的小瓦房,明净的月光下,一个三十左右的女居士闻声从屋里迎了出来,满脸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屋歇脚、喝水。她指引我们到偏房里洗浴后,便转进厨房内给我们准备晚饭,顺便帮曾静她们两位女子烧洗澡水。
洗罢澡,女居士已将饭菜摆好,于是在烛光的摇曵里,我们开始了晚餐。菜不多,却还丰盛,有一道所谓的特色菜,说是腊制的麂子肉,可以我的口味,虽然嚼着还香,但是偏咸,与平常的腊制肉食也无多大的区别,却要二十几块钱一盘(后来说与人知,都道麂子是国家的保护动物,不准随意捕杀的,说不定吃的只是腊兔肉呢,想想也是。)。吃完饭,曾静问女居士,一个人呆在寺里难道也不怕?女居士笑笑说: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的,还有我男人呢,刚才有事到场部去了。不晓得你们碰到了没有。曾静说:碰到了啊,只是你老公是不是感冒了,走过去好远了,还能听到他在咳嗽。女居士便笑:呵呵,哪里是么子感冒呦,山里人走夜路养成的习惯呢,不时的咳咳,做个声响,引起别人的注意,以免猛然撞见而吓坏了人。我们倒是长了见识,走夜路竟然还有那么大的学问。曾静接下来的话就可爱了:那么远的路,他一路咳下去,等到场部,不嗓子都咳哑了?女居士和我们便大笑起来,泰鼎仍是哈哈样招牌似的笑:人家咳人家的,又不要你费力,人家的老婆都不心疼,你操那么大的心,是么子意思啰。笑声就又一次溢满了屋子。
电虽进了山,却还没有扯进寺里来,所以我们只能借着昏暗的烛火爬到二楼的大通铺里睡觉。
躺在木板床上,盖着厚被,风从敞开的门窗凉爽爽的吹进来,比开了空调盖被子睡觉更为惬意。户外的虫儿、蛙儿在交错地鸣叫,仿佛在演奏一首唱不完的小夜曲,“呱呱”的当然是蛙们了,那“悉悉”的不停歇的应是那种叫做纺织娘或是叫蟋蟀的虫儿了罢,而石霸(一种爱与蛇斗的体型庞大的泥蛙)不时间或地“咣咣”大叫几下,声传悠远,宛若乐曲中的鼓点——这是真正的天籁。
叶儿也不甘示弱,在清风里沙沙地舞动,皎洁的月光将它们曼妙的舞姿映在了屋内的木地板上,斑斑驳驳地跳。望着被叶儿们撕碎的月色,我不禁想起了小时奶奶教我的儿歌:
月光光,
海光光,
担担水,洗学堂……
弥想着在亮亮的月光下,一个人担了水在山间的石阶上悠然而上,是多美的意境。我忍不住起身来到门外,倚在护栏上,静静地观赏这如霜的月色。
应是正逢阴历的十五、六,天上是一轮满月,斜斜地挂了,朗朗的一圆,无一丝的云遮挡,如天的眼,明净地看着这尘世的夜。而地上那远处的山、近了的树,显得静谧而朦胧,右首稍前,一座庞大的建筑威严地杵在那儿,应是古寺里的神殿罢。
望着这一切,我幡然看到,这月光下的世界是显得多么的干净,一尘不染,恍如这月光便是那观世音手中的冷净瓶内的圣水洒下,洗去了尘世间所有的污垢与尘埃。真是月光如洗啊!站在月光里,我的内心也仿佛被它洗得一片澄明、空灵,那么,它也能洗尽天地间所有的魂灵罢。我想:凡想做好人的,应多来看看这月光。
返身回到屋内,同伴已是一片细微的鼾声,我不免也困意袭来,爬到床上,渐渐两眼皮相拥,浓浓睡去。
心无陈事,一夜无梦。次日醒来,太阳早已与月儿换了岗,射出它的热情,抚在我的脸上,清晨的阳光总是温柔的,并不觉得热。屋前的地上有点湿润,落了一地不知名的白花,才觉得惊讶,女居士便道:昨晚曾风疏雨骤,你们不知道吗?我们一脸茫然,连连摇头,看来山中的气候真如三岁孩儿的脸了。看着满地的花儿,我沉吟了:看来,不只“春眠不觉晓”,夏眠也是不觉晓啊;不仅春雨让人花落知多少,夏雨也照样能让人不知多少花落呢!永荣听了,嘿嘿地笑:易某啊,孤陋了,孤陋了。没听说“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吗?山里的气候总是来得晚呢,昨晚哪里是夏眠、夏雨,分明就是春眠、春雨啊。我恍然道:听君一言,真是醍醐了,张兄平素不出言,一开口便是妙语啊。华清在饭桌前叫道:你们俩快莫讲了,我牙都酸掉了。还醍醐呢,等一下,我们几个给你俩灌灌顶,看还有哪门子酸水倒!我忙洗漱毕,跑到桌前举起碗来,对着曾静与樊雄心说:与两位美女共进早餐,无上荣幸,出家人不可饮酒,敬两位美女一碗饭罢。惹得她俩花枝乱颤。
饭后,樊雄心嚷着要去拜神。进到神殿里,南岳圣帝披了金衣庄严肃穆地坐在那儿,眯了眼,看着我们这群凡夫俗子,屁股也不肯挪一下。樊雄心跑到殿右首的神像前,又是磕头又是作揖,一通猛拜,女居士在一旁眯眯的笑,我问其这是么子神,回答说是送子娘娘。我们就大笑起来:看来堂堂帮主思春想抱儿子了。不如这现场几个大好男儿任帮主选了,属下们定然回小心伺候您老人家的。平素很是豪气的樊雄心竟也羞红了脸,持了“打狗棒”,老羞成怒地追了我们打。泰鼎高声大叫:完了,完了,世道变了。八十年代男追女,九十年代看来是女追男了。我们更是哄然大笑。
打闹间,来到一棵大树前,一细看,原来是曾有一面之缘的千年古杏。现在它周围的杂草与灌木丛已全部清除,留下一片平整的地,让它独立在神殿的右前方(我们所住客房的对面)。在夏日的阳光下,它依然显得精神抖擞,怀中的儿女们依然是一副较弱的病态,只是在这一片空旷地里,这一次倒显得孤独了。当然,它们并不会寂寞,以后的日子里,会有无数的人将来到它们的跟前嬉闹、合影。只是这千年古杏和它的儿女们是会欢迎来自尘世的喧嚣,还是会厌烦俗人的打扰,亦或是泰然处之,任其风声水起呢?我想,它头上的老天应该会知道的罢。
既来游玩,必当上路。在女居士的口中得知,从古寺后门下山不久的第一个向左拐的小路,可通往田家院,而在田家院的附近便有大熊山最大的瀑布可赏。于是我们决定去寻游瀑布,从古寺后门的石阶往下,不久,果有一路从一溪涧横穿而过,溪涧并不宽大,约一米左右,和以往的溪涧不同的是溪中有黛青色的页岩,厚者不过寸许,薄者不及一分,表面光滑,好似人工磨就,或大或小地随小溪铺了一路。
我们惊异于上苍的鬼斧神工,踏进溪里仔细观赏起来,我端起一块十多公分见方的石块,见上面有一道花纹,分明是我们平时所见的蕨类植物的叶片,便怀疑这是不是就是化石呢?听到我的声音,几个人围过来看,泰鼎说:看这样子不像化石,莫不是叶子落在上面,久而久之印出了这样的斑纹?我想想也是,不过管它是什么呢,喜欢就行,擦干了,塞进包里,背了便走。后来我将它一直带到了涟钢,只可惜经过几次搬家,不知被弄到哪里去了。
转过一个峰头,视野突地开阔起来,右侧虽仍是高山在头顶压着,左边则已是群山在脚边上绵延,如海里的绿波一直向天际漫去,又似大群驯伏的家犬在脚底温柔地趴着,真是苍山如狗!
眼见着有白色的雾霭在对面的山脚生成,慢慢的增多增厚,干脆歇了脚,坐在坡上细细地看,白雾渐渐的弥漫了向上升腾,象有一只无形的手把它向上托起,薄薄的有如是织女新近织就的纱巾,被她无意间抛在了这里,又或是山神婆婆睡了懒觉,才生火给山神爷做早餐时腾起的炊烟。总之,它不断地堆积,最终将整个山脚围了,只留下一个秃秃的尖来,这山就成了神化剧里的蓬莱,我们便有如看到了仙境似的欣喜起来。
浮在上层的白霭最终没了山头向上飘去,山儿便像是再也抓不住它虚无飘渺的手,无可奈何地让它摆脱了曾经的缠绵,蜕变成洁白的云儿,自由自在地随了上天的呼唤,去遨游天下,宛如世上的大好男儿,为了心中的梦想,甘愿舍弃眼前的温柔,去换取心境的自由。而下层的雾霭最终在阳光的灼射下散开、销蚀,渐渐的无了影踪,山儿便又露出了它的真容,好像没有一丝儿的遗憾,显示出放手的洒脱,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到达田家院,已是下午四点多。在一民居前,问一老阿婆,她指了斜对面的山头说:山那头不远就是瀑布了。凭以前的经验,我们知道她所说的不远是没有一两个小时是到不了的,不过,猎奇的心态没有使我们停下脚步——尽管已是一身的疲惫。
路在我们的脚下延伸,似无止境,在天色微暗的时候,终于听到了水响,在崖边的山谷里,一条白练呈现在眼前,兴奋使我们的体内又增了几分气力,无停歇地朝瀑布的方向直下。崖很陡,好在从上至下长满了手腕粗的杂木,并无危险,很顺利地便到了瀑布下的水潭前。
谷底约有二十多米见方,狼牙犬齿的交错着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只留下潭前一小块铺满卵石的平地。潭水并无很深,清澈得干净,越过石块的阻隔,形成一条约两米宽的溪流,从石缝间淌过,一路吟唱着向山下流去。
来不及欣赏瀑布的瑰丽,天已然暗了下来。我和泰鼎忙将帐篷搭起,华清他们则去捡拾柴火,准备埋锅做饭。
做饭只是说着好听,其实就是烧水泡方便面吃。用石块搭了个简易的灶台,拿炊壶在潭中舀了水,放在上面便烧了起来,中午没进粒米,肚内早已饥了,乘着水未开,我们围了火堆,剥了火腿肠,用在场部旅馆里拿的卫生筷钎了烤着吃,外脆内嫩的,风味不错。柴火全是杂木枝头,火大而耐烧,不一会儿,水便翻滚了,丢了方便面进去,挑拨间,炊壶一歪,面汤“噗”地倾出来,我惊道:嚯!跑了汤元帅!华清口接得快,夹了面望着我:还好,还好,捉了面将军。泰鼎稳不住,呵呵地笑:何等威风!何等威风!永荣他们三个如听天书,华清便说要易某说道说道。曾静好奇心最重,缠了我定要搞明白。于是,我就抓了一块鹅卵石当惊堂木一拍,开了讲:
朱元璋参加义军,当了元帅后,有两个当年和他一起讨过米的乞丐找上门来,想沾点光。第一个进了帅府,见了朱元璋就说:“想当年,我们几个在一座破桥下,用破砂罐煮了偷来的毛芋头,未等到煮熟便用木棍抢着戳来吃,结果砂罐打破了,汤汤水水流了一地……”话还没说完,朱元璋勃然大怒:“哪里来的穷叫化,到这里来乱认故人?!”严令士兵将其一阵乱棍打出。
这人歪歪斜斜出得门来,扯了另一人就走,等在门外的便问他为何这般模样,他便如实相告:“快走!快走!走得慢了,怕是小命都要丢。”这一乞丐却拍拍胸:“怕么子,看我去去就来,包管他好酒好菜招待。”
进了门,倒头便拜,说道:“元帅可曾记得,当初你带领我们到处作战,有一次我们打到桥头府,攻破了灌(罐)州城,跑了汤元帅,捉了玉(芋)将军,一枪一个,一枪一个,是何等的威风啊!”朱元璋听了,喜上眉梢,不仅好酒好菜的招呼了他,还赠了金银珠宝将其送出府外。
曾静笑得最欢:还有这样的典故。我们这几个现在在这里欢声笑语,以后,谁要是发达了,可不要忘了今天也曾在一起共破湖(壶)州城啊。我们都说哪敢,哪敢。老大哥永荣发了话:是啊,人活着就是要莫忘本呢,不要象陈胜当初口上说“苟富贵,莫相忘!”等到称了王后,却对前来投奔他的难友翻脸不认人,一刀杀了了之。
漫长的夜是躺在帐篷里,听着瀑布“哗哗”的水响度过。身下的卵石硌得人极不舒服,所以人一直是在半睡半醒之中,半夜被冻得醒来,隐约听到是谁在帐外烧火取暖,不过疲乏使我蜷缩了身子又迷糊了过去。当耳边有鸟鸣喳喳,睁开眼来,已是晨曦初露。走出帐外,原来外面是永荣和华清半夜里太冷,跑出来烧火取暖,这时正坐在火堆旁打盹。
天转眼就亮,就着潭水洗漱完毕,早餐依然是泡面,这一次湖(壶)州城未出故障,汤元帅和面将军一个都未能走脱,被我们一一干掉。说说笑笑间,逸兴阑珊,十几包方便面被我们吃了干净,散装的方便面并不好吃,吃它只是为了填饱肚皮,之所以风转残云,其实是吃那么一种氛围,一种情趣。
解决了温饱问题,应该来细细欣赏一下瀑布了。瀑布宽约二到三米,从二十多米高的悬崖上倾泻而下,磅礴得很,“哗哗”的水声传得老远,在山谷间回响。此时,正好太阳初升,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光彩夺目,而更细的水珠则飘浮在空中,形成薄薄的水雾,在阳光的映射下幻出一条彩虹从眼前斜斜地直架悬壁,通向瀑布里去,似一条七彩的桥。樊雄心欢跳着用手去挠,七彩桥便伴着水雾飞旋,待得静了,仍是本来的模样。
渐渐随着阳光的强烈,七彩逐渐地淡去,直到了无踪迹。曾静拍拍我的肩,说:易某,你不是爱写诗吗?李白曾咏庐山瀑布,你不若也为这瀑布来一首?我不是个急智的人,哪有七步的妙思,在瀑布前呆了半晌,湿了衣襟,终成五律:
天悬白玉带,织女晒丝巾。
凌空成绝响,雪蟒学龙吟。
近观湿衣襟,露散珠万重。
欲踏彩桥去,恐惊天上人。
听我诵完,几个人都说妙极,妙极。泰鼎却装出一副高深模样,摇头晃脑的:前几句通俗平常,还过得去,如将“学”改成“做”可能会好些。顿了顿,又以怪怪的口吻道:值得一提的是最后一句“恐惊天上人”,将李白的句子借来,真是用得妙啊!将“学”改成“做”确实是有真知灼见的味道,但听他的口气,我的诗只是还过得去,而过得去的原因却是靠窃了诗仙的句子而已——唉!有这样的哥们,真是吐血啊!
阳光直愣愣的射下,我们在太阳难以忍受的热情里爬上山崖,开始了回归的路途。下山的路无须更多的赘述,总之,除了下山还是下山,当圳上通往林场的公路呈现在眼前时,我们这次的大熊山之游便接近了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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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再一次到大熊山游玩的,是罗华清。
2006年夏,他跑到我的住处,说刚从大熊山回来,那里的变化已是翻天覆地,场部已成了“农家乐”的天下,连原来荒凉的了望台也建起了宾馆。公路已修了进去,汽车可以一直开到熊山古寺的山脚,再往上虽依旧是山路,不过可以租一头骡马来替脚,不像我们那时只能全凭着两只脚板在山路间穿行,出行已是相当的方便。旅游的人也很多,热闹得紧,全不像我们原来在山上走了一天,也遇不到一个从山下来游观的人。现在虽然样样都方便多了,但仔细想来,却少了点我们那时的逸兴和野趣。
华清还特地说到这次见到了汪良堂汪大哥,遗憾的是跟他说起1991年的事,他已然没有一丝的印象,不记得自己曾经还做过这样一件好事。汪大哥的家也和他的邻里一样,开起了“农家乐”餐馆,住一晚二十元,吃一餐十块钱,经济又实惠。
我向华清问起汪老爹与汪大娘他们,他说没有看见,也不好问,大概都已经没了。(我想想也是,如还在,两个老人家都已经是九十多的人了。)华清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说还给汪大哥拍了照呢,我拿过来看,照片中的汪大哥站在自家的门前,憨憨的笑,仍是十年前的老模样,岁月没有在他脸上刻下一丝的痕迹,只是看上去多了些成熟与稳健。但愿好人一生平安,生意越做越红火。
听了华清的讲述,我说:连汪大哥都晓得开店赚钱了,看来山里人已紧跟上了社会的步伐,洞晓生意经了。华清说:是的呢,只要是住在旅游线路上的山民,全都开了“农家乐”,统一的价钱,一分都不能少,还想象我们第一次那样,在汪大哥家吃上免费的晚餐,那是一去不复返了。我问:那不会为了钱,宰人、杀黑吧。他回答说:那倒没有见到,我所到的几家,都是客来笑脸相迎,客去热情相送,绝没有象有的旅游景点,为了钱,哄、蒙、骗的,见人就宰,毫不手软。我便笑:和气生财啊,看来,山里人不但学会了做生意,还颇洞晓了赚钱的真谛了。凭着自己的劳动挣钱,当然无可非议,但愿富起来的山里人,在金钱和利益的熏染下,仍能保持那颗朴实、善良的心不变,那么“人不会因为金钱而改变”的话,便会多有一个佐证了。
华清举了杯,跟我碰了,意味深长的一笑:但愿,但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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