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
正是叶落的季节,趴在小院竹木架上的葡萄藤已显得光秃,只留下几片枯叶在这个季节的风里做最后的挣扎。阳光毫不留情地将藤蔓们如蛇般扭曲的身姿泻在地上,有如一张杂乱无章的黑网,张牙舞爪的,似想从地上抓住些什么,然而最终只能是一阵徒劳,蚂蚁们依旧在它们的上面毫无阻滞的肆意爬行。
不时会有几只落单的雀儿停下,落在藤上,东瞅西望地叽喳,像是想在上面寻点上面吃食,又亦或是在为落地的叶儿们做着凄迷的挽歌。旋即,又会在你不经意间“忽”的飞去,无了影踪。
这是一座处于古城新化县城里,东正街中部的一个民居小院落。房屋只有一层,屋上覆着的瓦片,灰灰的,自是称不上如书上所描绘的所谓碧瓦;房屋全由青砖砌成,缝儿抹得整齐,分不清是上面颜色,几乎与青砖成为一体,看上去年代已是不浅,墙上的砖们被风雨蚀得凹凹凸凸,布满沧桑,很有些古意;房屋对面的围墙更是损伤得厉害,墙脚长满了青苔,墙头亦是。
几株杂草顽强地从砖缝里生出,扭着发黄的腰身,时时的摇头晃脑,更妙的是一株梧桐,盘根在进砖缝里,已有手腕般粗细,任由秋风剥光了他的一身绿装,骄傲地挺立在围墙墙头的左首,颇有不管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豪情。
房屋是典型的清代民居风格的建筑,在这个县城里,象这样的独居院落有如芝麻般星罗棋布地散满了县城的每一个角落,只是全都被掩在四周耸立的高楼大厦后边,走在街面上是丝毫地看不到它们的踪迹,只有拐进如蜘蛛网一样穿叉的小径里,才可一睹它们的风貌。
这个小院落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叔的居所。
表叔易湖九名字怪怪的,念上去很有江湖的味道,我曾对他的名字很感了一阵的兴趣。据母亲说,我的表叔公,也就是易湖九的父亲在世时好酒,是酒量不大却无酒不能度日的那种。表叔婆在生表叔的时候,他正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椅上,喝着水酒来掩盖内心的慌乱。按理说,婆娘已是第九胎上了,都成了产子大户了,没有什么可以让他担心的,可他不同,每次表叔婆生养的时候,他都是抵不住心脏的砰砰,照例坐在葡萄架下以酒压惊。
今朝更是心跳得厉害,要知道,婆娘已为自己生下了八个姑娘,照他的说法便是生了一溜儿的赔钱货。他这次当然不想再生一个赔钱货,希望生一个带把的,已是他久远的理想了,这个理想的八次破灭后,却没有打掉他的斗志。在县城的名老中医吴忠有处开了一个月的补药,又在家蓄养了半年后,和婆娘用了几夜的工夫,做了一场最后的赌博,今天就看这场赌局的最后结果了。
接生婆告诉他生了个儿子后,他没有喜极而泣,也没有欣喜若狂,而是瞪了牛眼,看着桌上的尖嘴酒壶发呆。所以当接生婆向他转告他婆娘我的表叔婆的意思,问他孩子该取个什么名字的时候,他都似乎没有听到,以至于接生婆接连说了九次,他才“哦”地醒过神来,眼里放着闪闪的光,“啪”地拍在桌上,大叫:“一壶酒,就叫‘易壶酒’。妈妈的!终于帮老子生了个带把的酒壶!”
从此,排行老九的表叔就成了易壶酒。后来上了学,老师嫌表叔的名字不雅,特地跑到表叔公家就表叔的名字做了家访,与表叔公商量着将名儿“壶酒”改成了“湖九”,既与原来的名字谐音,又体现了表叔排行老九的意思。使得表叔公非常满意,直赞老师到底是个文化人,名字一改就雅了很多。可名儿改了,音儿却谐着,架不住顽皮的同学依旧“一壶酒、一壶酒”满街满巷地传唱,为了这个,小时候的表叔不知打过多少次的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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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七拐八拐拐进表叔易湖九的小院里时,表叔易湖九正站在葡萄架下“鬼画符”。当然,表叔再怎么没出息,也不会去当道士,更何况这时的表叔,多多少少算是县里颇有点名儿的文化人了呢?所以表叔易湖九的“鬼画符”当然不是真的鬼画符,“鬼画符”是我的表叔娘刘伶俐说出来的。我当然更是知道表叔此时不是在画符,而是在操练一种叫草书的书法,只是他写在白宣纸上的字,我是一个也认不得的。
此时的表叔易湖九,神情肃穆,握了毛笔在纸上上上下下地飞舞,如操戈的将军。其实,也本来他就和将军挂不上钩,说他象将军,只是就他此时的架势而言。而就他本身的尊容来说,实在是不敢恭维的,莫说是将军,就算让他当一个小兵,也是极当的不合格。为什么这么说,是因为表叔易湖九的身材实在太矮,要说能有一米六都是很危险的,以我的眼光来看,定是要在其中掺上些许水分,才能够得上一米六。身材矮也就罢了,还一身的刮瘦,浓眉小眼的却架了副特大的黒边眼镜,再加上人又不修边幅,头发留了齐肩的长,而胡子则横七竖八般如乱草样堆在上唇和下巴上,活脱脱就是一只瘦猴。所以,一只瘦猴当然是不能与一个雄纠纠的将军挂上钩的。
我来找表叔易湖九,自然是有事的,没有事我一般很少来看望我这个年龄不足四十,却看上去已有五十好几的表叔的。不是因为我和他感情不好,或是对他有意见,而是在我的印象中,表叔易湖九总是不苟言笑,整天板着脸儿,似是谁都欠他八百贯样的,一副很不好接近的模样。所以我自然就来得稀,好在表叔娘是个快活人儿,成天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颇和我对口味,才使我和这个小院落不显得生疏。
我找表叔易湖九的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而是我在娄底工作的同事,时常的问我,说我们新化人除了梅山武功厉害外,听说还会放蛊和神打。而我对这些个东西却是一无所知的,想不清我们新化为什么就和书上所写的那种神神密密的可怕的邪术“放蛊”联系起来了,至于什么是“神打”,就更不知道了。
回到家中,将这些来问母亲,母亲说“放蛊”和“神打”她确实是听说过很多的传说,厉害得很,只是没有亲眼见过,还告诉我,不如去问问表叔易湖九,因为在县文化馆工作的表叔这几年正在研究新化的民间文化(即梅山文化),看他知不知道。于是,我便来找表叔易湖九问个究竟。
表叔易湖九听说我不是来找表叔娘,而是找他时,显得很是惊异,睁了小眼,愣了半晌,方忙不迭的将我让进他的书房,问明我的来意后,坐在书桌后藤椅里,平素沉默寡言的表叔便开始了平生以来与我说过的最多的话:
“‘放蛊’在新化确实是有的,我们当地人将它称之为‘放点’,其可怕的程度其实根本没有民间传说的那么玄乎。说什么‘放点’的人如果一年之内不放一次点,就会伤了自身,所以学‘放蛊’的人当年要是没有伤人,就是路边的树也必须放死一棵的。其实,说穿了,‘放蛊’就是平日里说的药功,再说明白点,就是毒功。这种毒功在伤人时,由于使用的毒药是由‘放蛊’的人自己秘密配制的,所以要想解毒,便只有‘放蛊’的本人才能解得,其他会‘放蛊’的人是解不了的,因为他人根本就不知道被害人到底是被哪种毒药所害,更不知道所中的毒是由哪几种毒药配成的。另外,‘放蛊’人所用的毒药也是着实厉害,能让一个人慢慢拖个半年、年把才死去,去医院检查,根本就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治又治不好,所以就是明知道被某人放了点,可你找不出确凿的证据来,那也是白搭,这也是‘放蛊’在民间传得越来越玄乎的原因。
当然,学这种毒功的人极少,都是世代的单传,就是说一代只传一个人,并对所传的人的人品有极严的要求,且设有诸如只能伤恶人、不能伤善人,如无杀父之仇则不可害人命的严科戒律,说是如有违背,必遭天谴报应。遭不遭报应这个很难说得清,不过随意伤人害命总是法律和道德所不容的。
至于‘神打’……”
正说得起劲,一阵手机铃音打断了表叔易湖九的侃侃而谈,表叔易湖九掏出手机“喂喂”了两声后,对我说:“不留你吃晚饭了,我有点急事马上要出去,改天你来,我再给你讲。”没奈何,听得入迷的我只得随了他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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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为了不再遇上半途而废的事件,我一清早吃过早餐后便拔脚往表叔易湖九家赶。
才踏进院门,我的心便凉了一大截,表叔易湖九正好锁了门准备出去。在我暗叹自己运气忒差之时,易湖九却是平生第一次对我笑脸相迎,话语里透着激动与喜气,使得我一时竟以为他不是我的表叔易湖九,而是别的其他什么人。
他说:“满女(大概是高兴的缘故,他竟随着他父亲也就是我的表叔公那样叫我。),来了正好,省得我锁门。你帮我守屋,你表叔娘从深圳回来了,就要到站,我去接了她就回。”
表叔娘这几年来都在外面打工,难得回来几次。听说她要回来,我也是很欣喜,忙应着要同表叔一起去接,他却硬是要我留下来守屋,由他一个人去就行了。我以为是他客气,仍是坚持要去,这样几次三番后,表叔易湖九的一句话打消了我要去的念头。
他是这样说的:“蠢女子,人家两口子的事,你去掺和个么子呢?!”语似重却是带着笑。临出门时,他头也不回地道:“别走啊,到书房里看书罢。中午在这吃饭!”我条件反射般“唉唉”的应了,望着一路小跑,乐颠颠渐行渐远的表叔易湖九,我暗笑:被逼急了的表叔竟也是会来点幽默的。
书房的四壁全是书橱,书橱里塞满了新新旧旧的书籍,我几经浏览,正难以取舍之时,却见书桌上的一垛稿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分明是近两天才完成的文稿,因为前天来时,我是未曾见过的。便随手翻了翻,原来是两篇小说,内容竟涉及到我前天问及的问题,于是便坐下来,细细地去读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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